方犁看看他们,道:“若有人能救言春,此人一定非五郎莫属。连邝大哥也不宜出面。你想,你和言春相交颇深,对他人品十分了解,又同为侍卫,晓得他受人冤枉,心中一时激愤,便悄悄把人救出来,这事说起来也合情合理。但皇上到时候肯定不这么想。他不止会觉得你为人侠义,更会猜测,此事是不是程老将军私下授意。咱们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么?”
程孝之不由皱眉沉思。他虽知道方犁为说动他搭救贺言春,言语中必会有所偏颇。但细想想,他分析的也都是实情。更何况他程五性子佻达洒脱,向来为父兄不喜,若能籍此机会为程家挣一条后路,不正好能令父亲兄长刮目相看吗?
想及此,程五郎也有些心动,又抬头看了看方犁。此前他虽也听人说过方犁义捐药草的事,却以为不过是一介投机取巧的商贾之流。如今听了他一席话,才晓得此人机智伶俐,远超自己和身边那些世家子弟。
他不由得心情有点复杂,转头问邝不疑:“邝兄,你觉得呢?”
邝不疑看着方犁的眼神也很一言难尽,想了想才道:“此举颇有些冒险,事关性命前程,老五你还是要多想想再行定夺。”
这时,齐小白却在旁边喊了起来,道:“带上我!若是去救言春,我也要去!”
余下三人都齐刷刷望过来,把他看着。齐小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低声道:“带上我罢!今日本该我上值的,是我病了,言春才替我值守了半日,却惹上这等祸事!若你们去救他,我是势必要去的!”
方犁看着齐小白,眼圈都红起来,嘴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扭头又去看程五。程五和他对视片刻,叹了口气,道:“好你个方三儿,还是你狠哪!光凭一张巧嘴,就说动我为你们甘冒奇险!你那舌头,是金子打的罢?”
方犁见他答应救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后背心都汗湿了。他忙又作一揖,趁热打铁道:“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五郎、邝大哥和这位齐兄都是侠肝义胆,方犁才会同你二人商量此事。若事成了,众位大恩,方犁和言春必会铭记在心!只是……只是这事咱们要先从何处着手?”
说起如何救人,他显然是比不上两位打小儿就钻墙打洞的世家公子,就听邝不疑道:“人既然是被大长公主带走的,自然还须从公主府里的人开始问起。程五,这事须得你家的管事出面才好。把大长公主的心腹管事约一个出来,咱们问明白人在哪儿,方能动手!”
几人在程五郎宅中谋划时,浓密夜色中,大长公主府的后门开了,一个管事和两个小厮推着一辆拖菜蔬的平板小车走出来。管事的在门旁住了脚,小声吩咐道:“殿下说了,把这人手筋脚筋挑了,再交给彘圈的老刘,手脚利索些,明白了没?”
两个小厮忙应了,推着车儿往外走。走出一程,一个便伸着脖子瞧车上那装人的麻袋,道:“这半天功夫,也没见他动一下,莫非真打死了?”
另一个便道:“管他死不死!咱们只把人交与老刘就回去!为这杀材,害得老子这么晚还不能睡,早知道刚才就该一棒打死他算了。”
先头说话的那个便很猥琐地笑了两声,道:“就这般惦记你那晴芳阁的小娼妇?是什么滋味?也说与我听听!”
那一个便道:“说给你听了,也是白听!你又舍不得把钱,又想嫖。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两人闲谈着往前走时,车上的贺言春,缓缓睁开了眼睛,却只看见了一片黑。
他遍身火辣辣地疼,因为挨打时用手臂护住了头,这会儿双臂疼得钻心,胸腹处更是透不过气来,也不知伤到了哪里。虽醒来了,他却咬着牙,强忍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叫人发现了,又挨一顿毒打。
过了好久,贺言春终于确定,自己约摸是在一辆车上,旁边也只有两个小厮。意识到这是自己可以趁机逃脱,他全身都紧绷起来,谁知刚提了一口气,就疼得几欲昏死。
他在麻袋里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了摸,找到了麻袋扎口,扎得非常紧,就算他没受伤,只怕也挣不开。他又习惯性地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心中不由十分后悔,早知有今天,就该一直在腰间藏把小刀的!
正想着,车子却停了下来,他听到吱吱哑哑开门声,心下一沉,知道这是到地方了。就听有人小声交谈了几句,他便连麻袋带人被拖了下去。那送他来的人便道:“老刘,上头说了,把他手筋脚筋都挑断。这腌臜东西我懒得碰,你自吩咐人去做去。”
贺言春听到挑断手筋脚筋等话,心都凉了。就听那被唤作老刘的人应了一声,便有杂沓脚步声走来,提着麻袋几只角,将人拎到了一处所在,丢在地上。贺言春砸在地上,几乎闭过气去。
这时,有人掌着灯把麻袋划开了,露出里头的人来。那人看了看,道:“打成这个死样子了,还送来彘圈。这能有什么用?难不成特意送来给咱家野彘加餐的?”
另一人便道:“府里叫送来的,你管他作甚。明儿看刘老大怎么说。”
说着几人便挑了灯出去。贺言春见他们并未来挑自己脚筋,这才松了口气。等脚步声走远了,他才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就见自己被关进一间巴掌大的屋子里,屋门口装着手臂粗的栅栏。
透过外头灯笼照进的一点微弱光线,他看到,隔着一个窄窄的走道,对面栅栏里,一个人蓬头垢面地坐在枯草上,正睁着一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第六十二章 逢大凶
四周潮湿阴暗,浓重的霉味和尿骚气、血腥气搅合在一起,又臭又冷。风从过道中吹过,灯火明灭不定。一片寂静中,偶尔响起一两声沙哑的长嚎,似人又似动物,听着格外渗人。
贺言春躺在薄薄一层干草上,一动不动地听着周围的动静。许久后中,他终于敢确定那些人不会去而复返了,才勉强支撑着爬了起来,看着对面跟鬼似的那人。
“这是哪里?”他问,声音干涩嘶哑,听着都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那人仍一动不动,手扒着栅栏坐着,大睁两眼警惕地看着他。贺言春朝栅栏处挪近了些,又道:“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借着外面透进的微弱光线,他发现,对面那人虽是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却圆溜溜的,分明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那少年咬着唇,冷漠地看着他,一声不吭。片刻后,他返身朝里睡下,再不理会贺言春了。
贺言春顺着过道两头看了看,一片漆黑中,只见两边都排列着栅栏门,虽不见人,却听到喘息和翻身的动静,看来关的人还不少。他靠墙坐着,不由想起阿姊,也不知她脱险没有;后来又想到三郎和阿娘,不知他们晓得了这事,在家该怎么着急。
自己不能死,也舍不得死!若死在这里,阿娘怎么办?三郎又怎么办?他们还约好下回要去城外遛马呢……
想到这里,贺言春又看看四周,栅栏齿有手臂粗,纵使外头无人看守,也是决计无法掰开逃出去的。他想得久了,身上疼得阵阵发昏,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外面已经透进了天光,过道里一片嘈杂,夹杂着叫骂声。就见两个人从外头进来了,一个提着桶,一个提着篮子。提桶的那人在每个栅栏门前停一下,泼泼洒洒地朝外头放的破碗里舀一勺稀粥。到了关押贺言春的屋子前面,那人却停了下来,扭头问另外一个:“今天这个要出去?”
另一人点头,小声道:“昨晚刚送来的,说是得罪了那一位。”
那人便多看了贺言春两眼,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馍,扔在栅栏前面的地上,道:“吃罢!吃饱了好上路!”
贺言春又渴又饿,见他们往前走了,忙爬到栅栏前端起碗,也顾不得里头的粥是溲的还是臭的,一口气喝干了,又从地上捡起馍。那馍也不知是何时做的,又干又硬,拿在手里如一块铁,他也顾不得了,撕了一大块,喂进嘴里嚼起来。
正吃着,忽听对面传来轻轻的吞咽声,就见那孩子又扒在栅栏门上,眼放绿光,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手里的馍,喉头上下蠕动。贺言春怔了怔,恍如看见多年前的自己,叹了口气,隔着栅栏把手里的馍朝他扔过去。
那孩子眼都亮了,从地上捡起馍,也顾不得上头沾了干草,一口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贺言春看着他,刚想问问这是哪里,外头又进来了两条壮汉。
那两个汉子直奔旁边一间屋,拿钥匙打开栅栏,拖出一个人来。那人吓得大声哭嚎,瘫倒在地不肯起来。两人一边怒骂,一边将他拖出去了,人走出老远,惨嚎声还在过道里回荡。
贺言春惊得心砰砰乱跳,回头看对面那孩子,就见他眼神中也满是惊恐。那孩子见贺言春看他,立刻返身躺回地上不动了。贺言春见他不愿理会自己,便也靠墙坐着,摸了摸身上各处的骨头,虽疼得厉害,幸喜未断,只有左臂抬不起来。
正胡思乱想怎么想个法子逃出去,忽听旁边一声响,原来从对面丢过来一个物什。贺言春伸长胳膊捡起来看,却是一块比拳头略小些的石块,形状很不规则,一侧断口有些锋利。
贺言春抬头看对面,就见那孩子又是一个转身躺地上了。他握着石头,不由苦笑,心想,凭这块小小的石头,难道还能砸开锁头逃出去吗?
正想着,那两个壮汉去而复返。贺言春忙将石头藏到干草下面。就见两人直奔他而来,开了锁,打开栅栏门,一人一边提着他胳膊就往外拖。
贺言春忙站起来,道:“我自己走。”
那两人有些意外,哼了一声,松开手,一前一后地夹着他往外走。贺言春出了门,扭头就见那孩子又凑到了栅栏边,两眼紧盯着自己,眼睛里竟有些泪光。
他也不及细想,跟那两人出了过道,又转过一道门,天光大亮,外头明晃晃的太阳耀人眼。门口守着好几条壮汉。朝前是一道夹巷,走到尽头,他看到前面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土坑,边上围着木栅栏。他只朝里看了一眼,顿时就浑身冰凉。
就见两人多深的土坑底下,一头野彘牙尖嘴利,足有一人多长,正埋头大嚼一个活人。那人浑身鲜血淋漓,肚肠拖出老远,却还没死透,两腿不停抽搐。坑边四周,好些人衣饰华贵,或站或坐,正兴致勃勃地看那野彘吃人。
贺言春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来挑自己脚筋。转眼就得死了,还费那个力做什么?
那两个壮汉把贺言春塞进一个大竹筐,朝坑中一荡。又有两人摇起一个轱辘,那竹筐便被绳子缓缓吊进坑中。离坑尚有一米多高时,另有一人拿着根长竹篙,一头绑着尖刺,对贺言春喝道:“跳!”
贺言春看着野彘,又看上头那人,一咬牙,忽然从竹筐中跳起来,一把抓住了竹篙顶端。那人出奇不意,险些被他带进坑中,不由又惊又怒、大声喝骂。贺言春却只是把住篙尖不放,两人一个在坑上,一个在坑下,相互角力。坑边那些看客,都哄笑起来。
旁边立刻又过来三四条壮汉,都怒骂着,拿竹篙朝他戳来。贺言春不顾手上疼痛,用尽全力,一把折下篙尖上的尖刺,这才松开竹篙。那人收脚不住,顿时跌倒在坑边。
贺言春手里拿着一把不足一尺的尖刺,立刻回身,背抵着坑沿,浑身戒备,眼睛却看自己脚尖,只用余光盯着坑内野彘。
就见那畜牲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咀嚼,转头看着他。片刻后,野彘昂头,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嚎,朝他冲了过来。
坑边有人欢呼、有人惊叫,纷纷鼓噪起来。
此时,和这座彘圈相隔两个坊开外,一座酒楼的后院里,方犁正坐立不安地守在一座雅间里,隔着窗户往外看。
在他身后,邝不疑、程五正和几个人小声交代什么。一时说毕,邝不疑便过来道:“你多少也睡一会儿,这一夜干挺过来,人不难受么?”
方犁一夜没合眼,却没有丝毫睡意,一颗心仿佛放在火上煎。他定了定神,转身倒了一杯茶,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正想着贺言春不知熬不熬得到现在,忽听守在窗边的齐小白轻声道:“人来了!”
几人忙都凑到窗前,就见程家管事老王领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往里头走,方犁忙回头看程五,程五点头,小声道:“那人就是公主府上大管事,姓齐,为人最是傲慢。”
等两位管事走进院里,程五朝旁边人使个眼色,便有人出去了,邝不疑不便出面,此时忙也避到另一个房里去了。
片刻功夫,院子的门都打里面关上了。齐管事见此情形,脸色大变,拂袖便要走,却被人强拦着,请进屋来。直至看到程五,齐管事才松了口气,冷笑一声,道:“这位是光禄勋家的五郎罢?巴巴地请了我来,却没个待客之礼,这是要做什么?”
程五客客气气地作了一揖,道:“邀齐管家到此,却是有一事想请阁下帮忙。昨日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侍卫,是我相交极好的朋友,可否请教齐管家,这人现在在哪里?能不能引我见上一面?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齐管事哼了一声,傲然道:“这个恕齐某无可奉告。大长公主的事,我一介下人,怎么会晓得?又怎能作主?”
程五笑了笑,道:“齐管事在公主眼里是什么人?那是排在头一位的得力之人,能当半个家,有什么事是齐管事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