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想了想,道:“这只是身为将领的直觉罢了。”见郑谡呆呆看着他,又笑了,道:“在大漠这鬼地方打仗,有时候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不早了,快去睡!明早我还要让你和胡十八打前锋呢。”
郑谡忙答应了,出帐前,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自家小叔,觉得他就像狼群中那头最英俊、最强壮、最睿智的头狼,永远走在队伍最前列。即使他们面对的是一片从未涉足的原野,有了这意志坚定的将领,也足以让人相信,前方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们都能够安然闯过去。
在这份近乎盲目的自信下,当郑谡在远方的缓坡顶上看到乌压压一线匈奴骑兵时,他一点也不意外,相反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和身边的将士一样,紧握马缰,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迫切渴望飞掠入阵,砍瓜切菜般大杀四方。
但贺言春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中军传令的鼓声一响,前线骑兵纷纷有秩序地后退,后边的战车往前推,呈半环形围在了缓坡前,伺机待动。
前方的匈奴人看到这从未见过的玩意儿,似乎惊住了,都朝这边驻马观望。但静默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了。怕个球啊!就算是贺言春又能怎样?他们集结了整个部族的兵力,在这里吃饱喝足守了这么多天,不就为了和千里迢迢赶来的夏狗们决一死战么?
最前端的匈奴勇士们率先反应过来,他们拍打着跨下的神骏,手挥弯刀朝前冲锋,同时发出曾令夏人闻风丧胆的呜哇怪叫声。后列匈奴兵则手持大弓,万箭齐发。密密的箭镞在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巨网,朝夏兵铺天盖地兜下来。
令人诧异的是,夏军还是岿然不动。当从天而降的箭雨落下来时,将士们毫无惧色,只是最前列兵车上的士兵们迅速站到了挡板后。他们听到了落在挡板上的箭头发出的金石交击的声音,从射击孔中,能看到匈奴骑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战鼓突然擂响,最前列的兵车上,巨弩早已经架好,士兵同时做出了射击的动作。箭已射出,弩弦却还在嗡嗡作响。黑色的箭镞像密密的飞蝗,在空中铺就了一张反噬回去的巨网,朝领头的匈奴骑兵直扑而下。
跑在最前面的匈奴勇士,在挥刀格开第一枝箭时,立刻察觉到了不对,握刀的手臂都被震麻了。……这他娘的哪是箭?这是长矛吧?要是被这狗玩意儿射中,就算是匹马,不也得穿个透心凉?
他的想法很快得到了验证,前方马匹纷纷中箭扑倒在地,马上骑兵尚未中箭的,迅速滚地起身,在如潮般奔涌而至的骑兵缝隙中寻觅一条生机。然而夏军丝毫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第一批箭雨刚落地,第二批箭雨又至,匈奴阵前顿时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杀红了眼的匈奴骑兵们出离愤怒了!几十年来,从来都是他们压着夏族人打,什么时候风水竟然转了向?他们这群草原之狼,竟还被远道而来的夏人压着欺侮了?骑兵们不要命似的从山坡上蜂涌而下,黑压压地冒着箭雨铺下来,渐渐接近了大夏骑兵的阵营。
这时,夏军中突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鼓点,战车迅速收队后缩,将等候多时的骑兵放了出来。身着黑甲的骑兵们,像一群早已磨尖利爪的虎狼,挥舞着雪亮的长刀,催马如飞,朝匈奴人扑去。后方兵车则重新排阵,将弓弩的射程调成远距,开始对着后方的匈奴人连番射击。
战争从午时一直持续到了天黑。匈奴骑兵数倍于夏军,本来占尽地利和先机,他们从坡上骑马而下,惯性本身也能带来一种强大的杀伤力。但是夏人拿出了他们从未用过的兵车,几轮远射,大大挫了前锋的锐气。而战场上的局势,往往就这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匈奴骑兵还未调整好,夏族骑兵们就迎坡而上,凶残地抓住了反扑的机会,在近身肉搏中逐渐占据优势。砍杀从缓坡底端开始,渐渐移到坡顶,又向山坡另一面移去。整个缓坡上布满了人马的尸体,血流成河。
郑谡一刀平挥,砍下左侧马上那人的脑袋时,来不及擦脸上的血,胳膊已经近乎麻木。这时右侧突然有人驱马越过他,朝前冲杀而去,那背影竟是贺言春。在这种极度混乱的时刻,主帅和普通的士兵其实已经没了分别,除了全凭本能地挥刀杀人,谁也没有别的念头。然而,当郑谡看到冲锋在前的那个背影时,竟无形中又有了力气,马缰一抖,挥刀又朝前面杀去。
正在这时,本来已有颓势的匈奴兵,后方忽然喧哗起来。郑谡立刻意识到,必定是程五和邱固领军绕过山坡,从左翼包抄过来了!他心头一阵狂喜,挥臂大喊道:“蛮子们已经被包围了,杀!杀!杀!”
周围夏军们都跟着喊起来:“杀!杀!杀!”
隆隆战鼓重又擂响,漆黑的四野,喊杀声不绝于耳,和金戈交击声交织在一起,在广袤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战黄沙
当浓稠的黑暗渐渐退去,第一抹晨光从天边透露出来,照亮了刚刚结束战争的原野。
整片山坡上,到处是战马和人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土腥味,那是鲜血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士兵们在尸体间行走,清点死亡人数,把伤者抬到另一边。鲜血的味道,引来了空中的猛禽,不时有鹰隼俯冲而下,啄食远处受伤的战马,马匹在挣扎中发出了哀鸣。
贺言春站在战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周边,片刻后,他转身向后,踩着满地零落的箭镞和卷了刃的长刀,边走边对旁边的齐小白道:“传令下去,原地休整。让程五找两个活口来。我看这些不像是大单于的人,审一审,问清楚他们到底是哪个部落的。”
齐小白答应着转身去了,贺言春继续往前走,就见坡下空地中,十来位军医正在对伤员进行简单的救治,而在不远处的另一边,阵亡的夏军将士,也被人抬出来,一排一排齐齐整整地摆放在草地上。
贺言春略微顿了顿,朝阵亡的将士走去。他在遗体之间缓缓穿行了片刻,蹲下身来,看着眼前静静躺着的一个年轻人。那人和他差不多年纪,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眼睛却还大睁着,依稀能看出,活着时一定是个英俊儿郎。
贺言春看了很久,才伸出手去,轻轻在那人眼睛上抹了一把。然后他站起身来,脸色疲倦地看了看远处盘旋的鹰隼,对身后侍卫道:“传令给邱将军,让他把这些人收敛了,就地安葬。”
侍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贺言春站了片刻,又去伤兵所那边查看。先和军医询问伤员情况,后又安抚了众人几句,这才出来往营帐中走。突然就见远处几匹马朝这边飞驰而来。及至到他身边,胡十八才滚鞍下马,朝贺言春禀报道:“将军!昨晚匈奴残兵溃退,百夫长郑谡率部下八百名勇士去追赶,生擒蛮兵一千余人,此时正在回来的路上!”
贺言春闻言,精神一振,忙一边往营帐中走,一边道:“带人去接应他,不容有失!”
胡十八答应了,转身上马领兵去了。贺言春便挑帘子进了营账,侍卫端了盆清水来让他洗脸,见他倦色满面,不由心疼,道:“将军,您先歇会儿,饭熟了我再叫您。”
贺言春摇头,弯腰洗起了脸。他脸上又是血又是汗,生把一盆水洗出了赤酱色。正洗着时,程五掀帘子进来了,有些懊恼地道:“将军,刚提出来两个活口审了,原来这果真不是大单于的兵马,却是左贤王部族的。那厮这回派的兵还不少,估计把全部族的兵力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准备来个一网打尽。直娘贼!他们也不想想,我大夏虎贲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贺言春却拿着洗脸的帕子怔住了,半晌才道:“这么说来,真是左贤王部故意放出消息,把咱们引来的?……那大单于的兵力呢?却又去了哪里?”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单于坐在马上,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抬眼朝前望去。
熹微晨光中,可以看见山坡下面连绵起伏的营帐。这是邝部骑兵中的一支。从邝实领军进入大漠以后,大单于的军探一直密切关注着这支军队。三天前,邝部俘虏了几个匈奴牧民,打听得左方有小股骑兵,主将邝实便派前将军邝不疑率一万兵马,前去查看虚实。当大单于觉得,终于到了他们下手的时候。
黑暗和白昼交替时,往往是营地警戒最放松的时刻。夜间巡守的士兵已经十分疲劳,换班的士兵则刚起身,有的人甚至还没醒过盹来。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时候,大单于的三万骑兵已经悄然接近了营宿地。
战斗是在一瞬间爆发的。负责警戒的斥候骤然吹响号角,营地枕戈待旦的士兵刚爬起身,潮水般的匈奴骑兵已经嗷嗷叫着,挥刀砍了进来。锋利的箭镞从天而降,像一阵黑色的急雨,箭头击穿皮盔钻进骨肉,只余白色的箭羽震颤不止。
营地里一片混乱,哭叫声、喊杀声、金铁交击声响成一片。正在这时,夏军营地中几十个骑兵突然杀出。领头那人手执长刀,径直朝汹涌而来的匈奴骑兵迎上去,如一柄利刃,直插敌军阵中。跟着的士兵也个个悍勇,竟生生杀进匈奴阵营中,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又从左翼突围而出,重又冲回了夏军阵营中。
前面夏军人人无不替他们捏着把汗,直到这时才纷纷振臂高呼:“邝将军!邝将军!”
邝不疑一勒跨下马匹,调转马头,长刀指向对面骑兵,大声喝道:“匈奴骑兵,不过如此!怎挡得住我大夏儿郎!弟兄们,随我上!”
夏军士气顿时为之一振,咚咚战鼓声中,夏军逐渐组织起有效的反击。近处,双方人马互相冲进对方阵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战成一团。近处,弓弩手在将领号领下,张弓搭箭,一阵阵铁镞如飞蝗般,越过长空,落在对方军中。
正在双方战得难分难舍之际,谁也没想到的是,夏军后方,突然有士兵开始撤退。起初只是一小拨人,但身处混战中,只要有一两个人逃命,周围的士兵便会一窝蜂地跟着往后逃。
勇气能传染,恐惧也是能传染的。当前面的夏军还在浴血奋战时,后面逃命的骑兵和往前冲的人相互冲撞,人喊马嘶一片混乱。等坐镇中军的校尉张石发现情形不对,立刻传令后军校尉斩杀逃兵。那传令兵去了半日,嘶喊着回来道:“报校尉,率先带人逃跑的,正是后军校尉曹葵!”
张石心里立刻一沉,纵马立在中军,亲自挥刀斩杀了几个逃兵,大声喝道:“临阵脱逃者,杀无赦!张六,李八,拿我令牌,把逃脱的后军校尉曹葵捉拿回来!”
那军中奔逃之人,见将领震怒,才算渐渐止住了。然而,战场上的机遇,往往只有那么短短一瞬,就这片刻内乱,匈奴骑兵已是合围上来了。
邝不疑眼见不行了,忙指挥夏军逐步收缩阵营,布成圆形阵势,护盾手护着弓弩手守在外围,不停放箭。匈奴骑兵一时无法冲进来,也组织弓箭手放箭。双方你来我往,箭下如雨,夏军死伤者不计其数。
邝不疑在前面指挥片刻,便拨马往中军走。侍卫小四跟在他身后,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盾,高举在他头上。不时有箭落下来,打在盾上铮铮地响。邝不疑却丝毫不顾身周危险,径直找到张石,喝问道:“刚才怎么回事?后军缘何生变?”
中军校尉张石跟从邝不疑已有多年,性子一向耿直,闻言愤然道:“曹葵那滥污匹夫!咱们在前面拼死拼活,那厮在后面竟然逃了!”
邝不疑脸色铁青,没有说话。张石又咬牙道:“我早就跟老将军说过,曹葵一介纨绔,毫无军功,怎么做得校尉?老将军却抹不过皇上的情面,硬将他安置到军中。这番可害死我们了……”
旁边将领见他连邝老将军都责怪上了,忙把话岔开,道:“将军,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的箭撑不了多久!”
邝不疑面色沉重,看看天色道:“撑到傍晚便行。咱们趁天黑朝乌延河突围!我和父亲本来定下今日在乌延河边会合。若父亲等不到咱们,必然知道这边生了变故。到时他要是领兵过来,咱们里应外合,蛮子纵然人多,也不足惧。”
众将领听了,心下稍安,邝不疑重又安排了布防,转身便去了外围。他脸上沉毅一如往日,心里却一阵阵地发紧。--匈奴人引诱夏军分兵而行,很显然是要各个击破。他们在这边遭了伏击,父亲那边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苦战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晌午过后,夏军的箭便已用尽,幸而各处校尉都命人把匈奴人射过来的箭收集起来,这才又多撑了一段时间。天晚时,匈奴骑兵又再次发动攻势,冒着箭雨朝夏营冲了几次,被邝不疑亲率骑兵挡了回去。
邝不疑收兵回营,行到中军处,从马上跨下来时差点摔倒,旁边小四赶忙扶了一把。小四见邝不疑似乎有些站不稳,忙蹲下身去背他,不意却在他腿上摸了一手湿,小四大惊,立刻嚷嚷道:“将军,你受伤了?”
邝不疑朝他摆手,让他不要声张。小四惊慌收了声,忙把邝不疑背进中军营帐里,燃起火明一看,果然腿上中了箭。邝不疑为防士兵看见,不知何时把箭杆砍了,只余箭头在肉里。
这时张石也进来了,见邝不疑受伤,亦是大惊,忙一边喊军医过来,一边道:“小将军,你忍着些!我给你把这箭头剜出来!”
说着和小四搭手解割开他护膝的铠甲,又割破裤子,把刀子在火上燎了两下,手起刀落,把箭头生生从肉里剜出来,带出一块血肉,一时血流如注。邝不疑忍着一声没叫,却疼出了一身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