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我都知道,高总管请直言吧。”卫衍不想再听高总管绕大圈子了。
“今日,陛下站在小书房窗前的时候,听到窗外传来了隐隐的说话声……”高庸铺垫了许久,见他不耐烦了,终于说到了正题。
皇帝居住的这个正殿,起居处用屏风或者其他,间隔出了许多不同用处的地方,其中就有个小书房。小书房临着窗,外面是一条宽阔的过道,再远一点,植有一片低矮的花木。
出于安全考虑,宫中大部分地方种植的花木都是低矮的,藏不了人,皇帝寝宫里的,自然也不例外。
天气尚好的时候,这两扇窗一开,皇帝坐在书案后,只要侧一下头,就能看到远处的风景,算是一个松散烦乏疲惫的地方。闲暇时,皇帝偶尔会来这里坐一坐,涂抹几笔,散一下心。
此时,快到冬至了,寒冬来临,大部分花木都枯败了,再加上天气冷,这两扇窗就被关上了。
今日,皇帝坐在这里,提着笔画了几笔,就很不耐烦地丢下了笔,喊着高庸去开窗。
高庸在皇帝襁褓时,就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知道,皇帝现在心情很烦闷,想要透透气,才让他去开窗。
这种时候,平日里该劝的话,他都不劝了,免得自讨没趣。
他就应了声是,将火盆往书案那边移了移,然后走到窗前,打开了窗。
这窗一开,就开出事来了。
原先关着窗,外面的动静听不到,一打开,就有隐隐的说话声,从外面传过来了。
高庸站在窗口,向外张望了几眼,没看到人,正想招呼人去查看一下,谁在外面喧哗,就发现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了窗边。
说话的人,大概站得有些远,不过应该是站在了上风口,所以有一两句话,被北风带了过来。
高庸的耳朵,已经比不得年轻人这么好了,所以他只听到了说话声,没听清楚她们具体在说什么,只听到了一两声“衣服”。
皇帝站在窗边,听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什么衣服?去,把人带过来,好好问问!”
皇帝起了兴致,要问这个案子,高庸还能不让他问吗?而且有人要自己作死,故意站在这种极有可能被皇帝听到的地方,说这些事,他还能哭着喊着拦着人不要作死吗?
肯定不能。
高庸二话没说,就出去吩咐人做事,没过多久,说话的那两人,就被内侍带过来了。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两人是管着皇帝衣物的宫女。这两个宫女,正在互相指责,到底是谁把一套衣服给弄坏了。
“什么衣服?高庸,派人取过来,让朕瞧瞧。”皇帝不急着断这个是非,而是让人先把物证呈上来。
事情到了这里,高庸觉得她们的作死,大概要成功了。
高庸为什么觉得这两人是在作死?
并不仅仅因为皇帝现在心情不好,不懂事不长眼,自己撞上来的,就要被他拿来撒气了。
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皇帝的衣服,每月都要做一批,有些穿过一次,只要伺候他的宫女不拿出来给他换上,他根本不可能想起这件衣服来,也不可能特地指定今天要穿哪件衣服。
除非是皇帝的冕服朝服,其他的衣服,坏了就坏了,连修补都没有必要,只要她们不说,随手往角落里一塞,过段时间,报个颜色陈旧不堪使用的理由,这事就能搪塞过去了。
皇帝天天操心这么多事,也就是永宁侯的事,因为他心中喜爱永宁侯,才会去操心,其他的事,他怎么可能有精力事事关注?
皇帝每天上朝时该换什么衣服,下了朝又要换什么衣服,都是有定例的,自有管着这事的人,按着例帮他换,只要不是把坏掉的衣服,往他身上换,皇帝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事。
这些道理,这两人难道不懂?
懂肯定都懂的,但还是要闹事,并且要闹到皇帝面前来,不过是想借机露脸罢了。
管理衣物的这些小宫女,虽说算皇帝宫里的人,其实很少有机会见到皇帝,因为皇帝不可能经常往贮藏衣物的偏殿跑,他要什么,开个口,甚至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他开口,就有会看眼色的人,帮他取过来了。
既然见不到皇帝,有些想要走捷径的人,就要创造机会,在皇帝面前露脸了。
但是,露脸不成反丢脸这种事,在宫中也是常事,有人不甘心,一定要试试,高庸肯定不会拦着。
他很快就让人把物证取了过来。
那件衣服,不知道是洗的时候不得当,还是保存的时候不得当,衣襟上的颜色,有些氤氲泛色了。
皇帝看着呈上来的物证,沉吟了半晌,突然问道:“朕记得,永宁侯是不是也有一件衣服,与这件是成套的?”
高庸听到他这么说,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件事认真查下去,恐怕有人不但要丢脸,还要丢命了。
这事,可大可小,虽然坏了件衣服,坏的还是皇帝的衣服,但是说句实在话,只要皇帝没有动怒,就不是大事,最多是打几下板子,罚几个月俸银的事。
但是一旦牵扯到永宁侯,而且是成套的衣服,就这么被毁了一件,皇帝恐怕就要想得有些多了。
自打皇帝去太后那里请安后,不知道太后到底和皇帝说了些什么,皇帝到现在依然心情烦闷,眉眼中时不时就有阴郁色,永宁侯又一直忙着,每天早出晚归的,恐怕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皇帝的情绪很不对劲。
永宁侯在的时候,皇帝的兴致还算不错,一旦永宁侯出宫了,皇帝就各种不对劲,经常好好地做着什么事,莫名就要心烦意燥。
皇帝到现在还没有找人发作,不是他脾气变好了,而是他变得更加心思复杂难以捉摸了。
“老奴老了,记性没有陛下这么好,有些记不清了。”高庸没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只是赔笑着说道。
虽然这些小兔崽子,这么不长眼,死不足惜,但是就为了件衣服,能不见血,还是不要见血的好,免得这事被永宁侯知道了,又来说皇帝一顿,闹得皇帝更加不开心。
“是谁在管这事的,叫进来问问。”皇帝不置可否,继续命令。
很快,总领皇帝衣物诸事的大宫女,被宣进了殿。
若皇帝不知情,其他人肯定不会特意去提醒皇帝这件小事,但是被皇帝问到了头上,大宫女不敢有丝毫欺瞒,承认了这的确是成套衣服中的一件。
皇帝授意内务府做的这些成套的衣服,其实也有许多,他和永宁侯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这事,平时,他其实也是想不到的。
他身边伺候的人,知道他那点隐秘心思,为了讨他欢心,自然会帮他记着这事,但是真的不缺这件衣服,想要达到皇帝想要的这个效果,每天换新衣,连着换上一个月,都不会有重复。
说到底,有人要把这种事闹到皇帝的面前,真的就是自己在作死。
对于手下的小宫女这么不懂事,这么安不下心来认真做事,急着想出头,大宫女也很无奈。
“陛下,是奴婢教导无方,还请陛下责罚。”大宫女乖乖认错,自请责罚。
“嗯……教导无方,罚你三个月俸银,她们两个……”皇帝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她们两个,剥去了外衣,跪外面去,就跪到天黑吧。”
那两名宫女还想说什么,高庸使了个眼色,就有人上前来,掩了她们的口舌,将她们拖了下去。
皇帝要是心情极好,大概会有心思认真去断这个是非,现在嘛,他过问这种官司,不过就是心情不好,想拿她们撒气罢了,没有当场下令杖毙,已经是她们的祖宗保佑了,继续不懂事下去,只会让她们死得更快。
高庸一边说着话,一边替永宁侯梳头,等到他替永宁侯挽好发髻,取了案上的玉笄,固定住发髻的时候,这些事,他也说到了尾声。
卫衍听到这里,才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他默想了片刻,开口问道:
“高总管,我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侯爷请讲!只要是老奴知道的事,老奴定当为侯爷解惑。”
“陛下……他到底为了何事在生气?”
不就是一件衣服,就算是成套的衣服,说到底也是一件衣服,皇帝有必要这般苛责?别说是皇帝,就算是其他的人家,一般也不会为了一件衣服,这么苛责身边伺候的人。
宽容者笑着骂几句,就此揭过,严苛者最多罚她们些俸银,让她们长长记性,也会放过此事。
就算她们有故意闹到皇帝面前的意图,但是想这么做的人,又不是单单她们两个,皇帝不喜,谴她们出去就是了,没必要这么重罚吧?
现在皇帝这么生气,必然还有卫衍不清楚的缘由。
高庸看着铜镜中的人。
永宁侯的容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他的心境……从皇帝宠着宠着他,他就忍不住想要和皇帝撒娇来看,他的心境也没有多大变化。
有些事,究根到底是皇帝的错,永宁侯从来没有因为流放这事,因为在外面受过苦,就责怪皇帝,怨恨皇帝,依然愿意和皇帝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其实已经是莫大幸事了。皇帝现在这么患得患失,分明是在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了。
但是,皇帝要这么贪心,他们这些做人奴婢的,却不好劝。
不过,有些地方,皇帝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永宁侯的确变了。
以前的他,不会想这么多,现在嘛,大概是因为他也在意皇帝,所以也变得患得患失了吧。
“陛下觉得这事兆头不好,所以要问问天意。而且有件事,陛下始终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想问问天意。”高庸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自然知道,皇帝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帝命人弄这些衣服,要的是讨个好兆头,想要和永宁侯长长久久,永不分离,现在有人这么触他霉头,他怎么可能忍得了?
这是其一。
其二,恐怕是因为太后与皇帝说了些什么吧。
“问天意?”
卫衍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词,才明白高总管话里的意思。
现在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这两位宫女,身着单衣,跪在外头,当场冻死应该不至于,但是事后免不了会得一场大病。一旦她们生了病,就会被迁出皇帝的寝宫,死不死,其实在两可间。
平日里做人聪明的,有人帮忙延医问药,照顾衣食,八成死不了,但是做人不够聪明的,平时没有结个善缘的,结果就很悬乎了。
宫里的贵人,不想见血,对这些人的生死并不是很在意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方法,处罚犯错的人。类似的方法,还有让人在烈日当空的时候,跪在外头,也能得到相同的效果。
上天要她们亡,她们就亡,上天不想收她们的小命,她们就能死里逃生,这就是所谓的问天意。
至于这些贵人,想要从她们的生死中得到什么答案,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会做这种事,卫衍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皇帝喜爱他,才会把他放在心上,愿意事事为他着想,不被皇帝喜爱的人,她们的生死,于皇帝而言,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高总管,您说了这么多,是想劝我不要多事吗?”他沉默了一会儿,再问。
这件事,高总管前前后后说了一大堆话,把每件事都说明白了,这般直白,可不是宫里惯有的做法。
宫里的人,说话一向留有三分余地。很有多话,只会说半截,别人能不能听明白他们的话,能不能正确领会到他们的话外之意,就是别人的事了。
“侯爷,您知道逆着陛下的心意行事,会有什么后果吗?”高庸没有回答,反问他。
“我当然知道。”惹皇帝生气的下场是什么,卫衍当然知道,就算真的不知道,现成的例子就在外面,去看看就明白了。
“侯爷这么做了,不会后悔吗?”高庸又问。
他们的目光,在铜镜中交汇在了一起,很多话,没有直说,也许,事到如今,有些话,不需要明说,彼此都明白。
“有些事,我不过是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卫衍看了他一会儿,站了起来,向里面走去。
“既然侯爷知道后果,还要这么做,那就按着侯爷的想法去做吧。”高庸看着他的背影,最后说了一句。
天意不可问,但是人心,还是可以问一问的。而且,皇帝到底想要问的是天意,还是人心,恐怕皇帝的心里最清楚。
永宁侯今日肯定会回宫的,就算他原本没打算回来,皇帝也会派人喊他回来的,但是永宁侯提早回宫,却是天意的一部分了。而他看到了这一幕,肯不肯开口替人求情,则是关乎人心了。
虽说人心易变,但是,也许真的有皇帝想要的永不变呢。
不过,皇帝自己变了这么多,竟然打算拿这种事去试探永宁侯的反应,心中还盼着永宁侯永不变,不知道该说是永宁侯傻,还是皇帝更傻了。
高庸站在外面,默不作声地想着这些事。
卫衍进了内殿,就感到一阵暖意扑面袭来,这里明显比外面暖和了许多。
他定了定心神,绕过幔帐,向右侧走了几步,就看到皇帝坐在案后,正在翻着奏折。
“陛下万安!”他对着皇帝,恭敬地行了个礼。
“起来吧。”皇帝低着头,看着奏折,随口回了一句。
“陛下,快过节了,不宜杀生,就饶了她们这一次吧。”卫衍听着他的声音,不像很生气的样子,开口求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