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知觉,犹如针扎一般难受,但是他的心情却很好,心情一好,他就忍不住要去动手动脚。
“陛下刚才在看什么书?”一番唇舌纠缠后,卫衍好不容易得到了说话的机会,赶紧用别的话题岔开皇帝的注意力。再由着皇帝这么亲下去,恐怕亲着亲着,就要走火,再这么着胡闹一阵,晚膳怕是真要赶不上了。
“是你的远恒哥哥写的游记,里面有些风土人情很有意思,你有空不妨好好看看。”景帝这话的重点显然是“远恒哥哥”这四个字,他的话里话外都散发着某些酸味。
“陛下……”卫衍无奈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
什么叫他的远恒哥哥?那是他酒醉时的胡话,皇帝不用记得这么牢吧?还有,皇帝什么时候与齐兄的交情已经好到以书相赠的地步了?
卫衍自然不知道,在他去幽州的那段时日,景帝俨然成了随意居的常客,与齐远恒等人谈诗论文,说古道今,针砭时事,偶尔还会合着众人调侃调侃另一个自己,这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么逍遥舒适,而且乘这机会,他还为几名看着颇为顺眼的寒士写了推荐信去参加恩科,玩乐与政事两不误。
至于齐远恒与他之间的交情,说深厚还谈不上,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们彼此间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
这本游记记录了齐远恒游历各地时耳闻目睹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齐远恒没打算大肆付梓,只是弄了数十本送给亲朋好友作为闲暇时的消遣之物,皇帝陛下有幸收到了一本。
至于齐远恒为什么没有送给卫衍一本,或者是因为卫衍从幽州回来后,他们就匆匆见了一面,还没来得及送,或者是因为齐远恒觉得送给卫衍也是白送,以卫衍捧了书就想睡觉的习惯而言,送他书实在是浪费。当然以常理推论,原因极有可能就是后者。
“你的远恒哥哥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可惜什么,景帝没有说完,只是用略微惋惜的神情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陪朕出去走走。”
皇帝当时到底是在可惜什么,卫衍根本摸不着头脑,他只稍微想了想,一时想不明白,也就丢开手了,何况他马上就要陷入水深火热的状态,根本就没有时间再去考虑这个问题,等到此事终于重提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第二日,卫衍就去沈大统领跟前报到。
沈莫见了他,态度算不上多么严厉,不过是温言勉励了他几句,就打发他去整理文书了。
等卫衍到了近卫营专门摆放文书的库房后,他才明白沈大统领大概对他很有意见,不过是碍着皇帝的旨意,不愿明着反对罢了。
整整三大库房,数十年的文书,仿佛每一本上面都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知难而退”。这恐怕就是沈大统领的用意,挑他最讨厌最不拿手的事情让他去做,想要让他知难而退,从而不着痕迹地逼皇帝收回那道旨意。
卫衍的性子从本质上而言,大多数时候是逆来顺受的,比如皇帝想怎么揉搓他,就怎么揉搓他,反正他都会乖乖受着,不敢有丝毫抗拒,不过若真的被逼得狠了,他自有一股犟脾气,这一点,相信皇帝陛下最深有体会。
只是,皇帝有过这番体会,不等于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至少沈莫就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当然沈莫就算有过这个体会,也不会当一回事,因为他本来的目的,就是要借此逼退卫衍。
不过沈莫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番为难,把卫衍骨子里的那点犟劲激了出来,一门心思扑在了库房里面,誓要把这份差事做到完美无缺。
近卫营的文书分为几大类。第一类也是最重要的一类,当然是近卫营所属众人的花名册履历密档。第二类属于轮值交接记录。近卫营的侍卫亲军营兵何人何时在何处轮值戍卫,有一份详细的轮值表,交接的时候两人签名为证,最后全部归档入库便于追溯查找。
第三类则是一些绝密资料,比如皇城各宫室布局图,各行宫,各猎场的舆图等等,几乎囊括了皇帝可能会出行之处的各项资料,所载翔实完备,甚至连京城的大街上有几个坑都有记录。
除了这三大类,库房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文书,例如与各衙门往来的公函,近卫营内部的公函等等诸如此类。
沈莫要求卫衍梳理彻查的就是前两类,以卫衍目前的官职,能够接触到的也就前两类,第三类他还没有资格涉及。不过光是整理这前两类,就累得他够呛。
近卫营从上到下计有大统领一人,副统领四人,一等侍卫六十人,二等侍卫一百六十人,三等侍卫二百六十人,四等侍卫四百五十人,亲军校三千人,另有营兵万人,总共一万三千九百三十五人。
卫衍最首要的任务,就是熟悉这些人的履历密档,并且进行梳理彻查,核对文书所载真伪。近卫营有专人负责此事,各项文书都齐备,唯一的问题就是工作量巨大。
因近卫营负责皇帝陛下的安全防卫,选人严格,就算选个营兵都要上溯五代,至于跟在皇帝身边的近卫,就更不用说了,祖宗十八代外加九族都要查清楚,履历加各项证明材料合在一起,每个人的履历密档都是厚厚一大本。
一人一大本,全营就是一万三千九百三十五大本,就算一天能看上一百来本,也要看上数月。再说卫衍每每看到疑问之处,就会记录下来,或询问主事之人,或遣人去实地彻查,这速度实在是快不起来。
文书类不是卫衍的强项,做着着实辛苦,才做了几日,他的脑子里就全是些“张三年二十,家住百里屯”,“李四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之类的东西,甚至连睡着了,他的脑中都有一连串的墨字在到处爬,搞得他睡觉都睡不安稳了,不过他的心里憋着一口气,硬是一声苦都没叫。
皇帝在他没去之前,就已经把话说在了前头,他说了,卫衍可以回来向他诉苦抱怨,他会好好安慰卫衍,但是他是绝不会去为卫衍出头的。
当然,卫衍打心眼里就不觉得自己有向皇帝诉苦的必要,更没打算让皇帝去替他出头,沈大统领一没骂他,二没打他,不过是打算用一堆文书将他活活埋葬。既然这差事别人能做好,他当然也能做好,若去向皇帝诉苦,只不过是显示他的无能罢了。
而且,就算他真的存了要在皇帝面前叫苦的心思,最后的结果恐怕也会变成苦上加苦,因为皇帝安慰着,安慰着,必定会安慰到榻上,这种耗费体力的安慰,他真的不敢要。
他在那里水深火热、疲惫不堪精力不济,皇帝还要抓着他不肯放,每夜都要将他留宿寝宫欢爱燕好。
卫衍开始几日还能勉力奉陪,后来干脆就闭上眼躺下来,由着皇帝去胡闹,每每皇帝才做到一半,他就睡了过去,如果忽略皇帝陛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之外,这日子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第二十九章 家臣
这日子卫衍能闭着眼睛凑合着过下去, 景帝却处在了濒临爆发的边缘。
卫衍因为白日里过于辛苦, 到了榻上, 睡过去的速度是越来越快, 景帝每每对着枕边睡得像头猪一样的人, 不做不爽,真的要去下力气做到把他弄醒又舍不得, 每次都是草草了事, 都快憋成内伤了。
甚至有几次卫衍比他先舒服了以后,他不愿看到卫衍在睡梦中, 因他的折腾而皱起眉头, 只能自己动手解决。
天晓得景帝在初晓人事以后,就没有自己动手过,现在可口的美味摆在眼前,他竟然硬忍着不去动, 而要去劳烦自己的右手, 他在反应过来以后, 只觉得自己脑子有毛病。
就算他怜惜卫衍辛苦了一整日, 不想在榻上继续折腾他,随便唤个人进来伺候就是,若是他不耐烦碰人身体, 可以命人口侍,他现在这么委屈自己, 到底是为了哪般?
景帝真心想不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 然而这毛病却一日大过一日, 十次之中有五六次这毛病就会发作,逼得景帝不得不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欲望得不到纾解带来的怨念是很严重的,这个道理在他开始忍了很久,最终还是把卫衍压在了身下时,他就清楚明了了。
他想到的第一个方法,就是减少宠幸的次数。
本来景帝夜夜都要宠幸卫衍好几回,现在他改成了两三日才宠幸他一次,饶是如此,卫衍依然没法每次都能坚持到最后。
显然,症结既不在他身上,也不在卫衍身上,而是在其他人身上。
接下来,景帝就多次向沈莫明示暗示,让他高抬贵手放卫衍一马,请沈莫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要如此这般下狠手摧残卫衍。偏偏沈莫听了他的话,一概装傻,还在那里小声嘀咕,卫衍是不是被皇帝宠得太娇弱了,只让他梳理个文书就累成这样,以后要是把他派出去干点活,他岂不是马上就累趴下?
一旦真的被他逼得急了,沈莫就直接甩出一句话:“陛下若实在心疼,就把他召回去放身边,自己慢慢教好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景帝乖乖闭上了嘴。
他不是不能自己教卫衍,但是如果他真想让卫衍日后安安稳稳地接替沈莫的位置,最好的办法还是把他放在沈莫手底下好好历练,由着沈莫去狠命折腾个五六年,到时候卫衍该知道的就知道了,该熟悉的都熟悉了,该掌握的也会掌握了。
而且沈莫先让卫衍去接触这些文书,就理论上而言没有任何问题。以后卫衍想要带好这些人,自然是对他们的情况越熟悉越好。
再说近卫营的遴选用人,历来是近卫营最重要的一个工作,毕竟他们担当的是拱卫景帝安全的职责,任何的小心慎重都不为过。
道理摆在这里,景帝不是不明白,就是因为他太清楚明白了,他心头的郁闷才会越来越严重。
他若真心替卫衍着想,事情就得按照这个设想做,但是真的这么做了,他自己就得不了好,此事明显很难两全。
就这样,沈莫摆出了一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一点都不肯为君分忧。卫衍倒是很愿意为他分忧,不过依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再说看着卫衍已经瘦下去的脸颊,景帝本想训斥他的话,全部咽下了肚,只能每日里命小厨房翻着花样,做些滋补营养的东西,哄着他用下。
在景帝郁闷至此的关头,内务府还要来火上浇油。
天熙二年四月初六,内务府上了一道折子,恳求景帝同意内务府广选天下美女,充斥景帝的后宫。
这道奏折本身没什么可让景帝生气的。
景朝历代君王的惯例就是三年一大选,一年一小选,搜罗天下美女,充斥后宫备选承幸。
去岁景帝大婚的时候,为了对谢家以示恩宠,并没有同时大选,不过是挑了几名家世尚可的女子,一并封了品位,再加上景帝未大婚前已封的后妃,景帝后宫有品位的后妃,比起他的先祖们,实在是少得可怜,想他的先祖们,哪个不是后妃三千,依然征选不停,所以此时上这道奏折,不过是内务府的职责所在,属于不得不为之,景帝刚开始看到这道奏折的时候,并没有多在意。
当然对于此时的景帝而言,就算那少得可怜的后妃,让他一个个安慰过去,他也是既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精力,除了刘婕妤因怀着身孕,母凭子贵着实得到了他的喜爱,他每日都要进去探她一次外,除了皇后是因为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属于他不得不敷衍的人之外,其他人等,他都懒得去费心力应付,甚至连看到她们,都觉得是件麻烦事。
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没兴趣广选美女,扩大后宫来给自己找不痛快了,所以这道奏折,被他温言驳回了。
如果到了这里,内务府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职责,就此罢手,此事大概也就这么算了,毕竟景帝现在的心思并不在他们身上,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这事急转而下,最后竟以无数人头落地而收场,这是众人当时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道奏折被驳回后,内务府又接二连三地呈上折子,措辞一道比一道激烈,到最后几乎是在直言,若景帝不准采选,简直是上愧对祖宗,下愧对黎民,昏庸无道不是圣明之君了。
虽然景帝从来没有立志要做个明君,但是在此事上,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昏庸之处。广选天下美女是每位君王的权力,但是这权力在很多时候是被有识之士非议的,史书上因为强选民女而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的君王不在少数。
他现在自愿放弃这个权力,倒是昏庸无道了,这个道理真的非常有趣,有趣到景帝的脸上浮起了笑容,就是那种卫衍每每看到,都会头皮发麻的笑容。
由此,景帝对内务府在此事上如此不依不饶的原因,开始大感兴趣,对到底有多少人在插手内务府,插手此事,也开始大感兴趣。
若是朝廷中别的衙门对这件事如此进言,也许并不会引起景帝如此大的兴趣,以至于最后震怒。朝臣有朝臣的立场,为国或者为民的立场,或许还有他们自己私心的立场,并非永远都是站在君王的立场上行事,对于前两者可以动怒可以训斥,但是作为君王,即使明白他们不符合君王的立场,也应有容忍的雅量,对于最后一种,作为君王必须明白那是人之本性,可以利用可以处置,端看合不合君王自身的立场。
但是对于内务府,景帝并没有容忍的肚量。内务府负责处理皇家事务,从本质上而言,内务府的官员是景帝家臣,景帝的立场就是他们的立场,而且必须是他们的立场,他们坚持自身的立场,或者说他们坚持自身所代表的利益的立场,这种事情是不符合皇家利益的,绝对是景帝的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