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其孝心这四个字,对景帝而言,很多时候仅仅是四个字而已,但是到了卫衍身上,这四个字就拥有了它本来的含义。再说,他要召卫衍回来,可不是为了整日看他忧心忡忡愁眉苦脸的模样。虽然卫衍因他的作弄而愁眉苦脸的时候很好玩,但是那种苦恼更多的是生活中的乐趣,若卫衍真的为母疾而忧心苦恼,就非常不好玩了。
所以说,卫衍母亲的这病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不需要骗过其他人,只要卫家能让卫衍这个笨蛋相信这病是真的,就已经达到了所有的目的。
景帝又拖了几日,眼睁睁地看着卫家那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卫衍母亲的病始终不见好转,他终于忍不住了,派了田太医去卫府诊治。
田太医是太医院的第一高手,是景帝御用的首领太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这个面子请他去家里诊治的。景帝派他去,对外是在展示他对卫府对卫衍的恩宠,让人明白他对卫衍的看重,对内则是在敲打卫家,若柳氏真的病着,就让田太医好好开方治病,若在装病,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提醒他们适可而止,不要把事情做过分了。
田太医从卫府回来,向他禀告的时候,话说得颇为巧妙,他既不说柳氏的病没好,又不说柳氏的病好了,而是说:“以臣看来,寒症不足为虑,卫夫人实乃忧虑成疾。”
他这句话很滑头,谁都不得罪,不过景帝马上就懂了。
田太医的言下之意,就是柳氏寒症不要紧但是有心病,所谓心病还要心药医,毫无疑问,卫衍的莫名失踪就是那心病,而卫衍此时在跟前侍奉,就是那心药。只要卫衍在她的跟前,柳氏的心病自然会慢慢好转,若是卫衍不在跟前的话,那就……
混账东西,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从他这里骗走人!
此事很诡异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了,然后,景帝觉得自己快被这些人气笑了。气过笑过以后,偏偏他又不能把他们抓过来,狠狠打一顿,出一出他心头的郁气,他就更加郁闷了。
景帝有时候也很纳闷,卫家怎么敢笃定,他一定会怜惜卫衍的孝心,而放他回家,又怎么敢笃定,他因为要顾念卫衍的感受,绝对不会当着卫衍的面,去拆穿这病的真相。
或许卫家只是无法可想之下,想要赌一把,结果很明显,他们赌对了。景帝就算明知卫衍的母亲在装病,也不可能去拆穿,因为如果他就这么拆穿了,某个笨蛋到时候肯定会钻牛角尖,不知道要自责到哪里去。
他不忍心,所以,他现在只能忍,并且衷心希望卫家能够见好就收,否则等到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不要怪他出手太狠。
卫老侯爷上次把事情闹到太后跟前的账,他还记着呢,到时候前账后账一起算,看他们怎么办!
这世上的事向来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景帝在为卫衍的事情烦心的时候,上次被他用肃清吏治搪塞过去的采选一事,又一次浮出了水面。
这一次是皇后亲自上表,开启了此事的序幕,很快就有朝臣跟进,迅速在朝中形成了强大的舆论攻势,挟持着民意,硬要逼景帝点头答应。
为皇帝挑选秀女充斥皇帝的后宫,是皇后的职责之一,当然皇后力主此事,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得贤惠,她纯粹是因为危机意识,出于利益考虑,需要一些新的助力入宫,以便重新调整皇帝后宫女子的势力分配。
朝中大臣的势力强弱,可以影响皇帝后宫女子的得宠程度,同样的道理,皇帝后妃的受宠程度,也可以影响到朝堂上的势力分布。
强大的外戚家族之所以存在,并非全部是由于君王们无能或者被美色所惑,而是有其存在的客观缘由。在深宫之中,深得君王宠爱,却没有强大家族在背后做倚仗的女子,根本就不可能活得长久。这个事实,已经被无数血淋淋的历史所证明,身为君王却无法护住自己心爱女子的教训,在史书野史上比比皆是。
所以,就算是再贤明的君王,只要有那么一个想要保护的人,都免不了会有一人得宠,鸡犬升天的时候。在这点上,明君和昏君的最大区别,不过是程度上的不同。
此时,皇后力主,朝臣力劝,坚持要景帝答应采选,不过是想趁此机会,在景帝的后宫中放入己方的棋子,以期最后能够改变棋盘上的走势。
只不过,皇后并不知道,目前景帝的心情很糟糕,直接导致了这事根本不会有她想要的结果。好像每次这事被提起时,都是景帝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能感慨皇后实在是运气欠佳。
这一次景帝并没有用血腥杀戮来转移朝臣的视线,而是直接无视所有的舆论,任朝臣喧嚣骚动,他自巍然不动,只当是欣赏一场热闹的大戏。
闲暇的时候,他就命人去卫府打探打探卫衍的情况,警告他不要由于他不在跟前盯着,就忘了泡脚用汤药,偶尔再敲打敲打卫老侯爷,顺便找找卫衍兄长们的麻烦,暗地里逼迫卫家悄无声息地自动了结此事。
卫衍不在跟前的日子,他的确过得很郁闷,但是很明显,比他还要郁闷的大有人在,也就能让他稍微欣慰一点了。
被皇帝如此无视,皇后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可惜她几番纠缠,还是被皇帝彻底无视,无奈之下,皇后终于到了太后跟前哭诉,要求太后做主,所以太后还是找到了景帝头上。
这对天家母子之间的感情,虽然已经有了很深的裂痕,不过于此事上的看法却非常一致,那就是,皇帝的权力不能受后宫或者朝臣太多的掣肘,就算皇帝的确应该答应此事,也不能被逼着去答应。
“后宫不宁,非社稷之福,偶尔也要学会以退为进,皇帝。”
最后,太后示意景帝从源头上去解决这个问题。
帝后伉俪情深的传言是不是从那时开始流传的不得而知,不过次年的那一纸诏书最终坐实了那个传言却是事实。至于真相如何,却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
后世的野史中,文人骚客的笔下,这对生时勾心斗角恨不得插对方两刀的帝后,死后却成了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时不时就要在小说里戏曲中演绎一场情深意重的大戏,你说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唱一曲非卿不可无人可替,他再来一折空置后位以兹怀念,专注政事郁郁寡欢的高潮。
至于事实,那真的不重要。有些事,当事人看着犹如笑话,旁人看着依然是神话。因为,世人大多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从来就不在意事实的真相。
反正,终有一日,所有的真相都会在时光中被抹去,纵使留下一点不该存在的痕迹,也不会再有人相信。
第四十九章 良缘
天熙二年的夏日, 是一个让人痛苦难捱的夏日, 消停了才短短两个月的皇帝陛下, 到了大热天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被天气热昏了头, 又开始不消停起来,很多人因此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卫老侯爷就是其中之一。
先说说前事, 那日宫中送来一纸书信后,卫府就再无卫衍的消息, 虽然卫老侯爷和柳氏见了他的信, 知道他并无大碍,可是见不到他的人影,他们的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只是儿子身处深宫,落在皇帝手中, 他们就算放心不下, 又有什么办法?
他们在家里日日念着, 苦苦盼着, 盼了快两个月,依然没有卫衍的一点消息。
柳氏苦熬了良久,精神便有些不济, 某夜受凉后没能撑住,第二日就发散了出来。做母亲的偶染微恙, 让儿子请个假侍疾是天经地义的事, 就算是皇帝也不好阻拦, 除非皇帝真的不打算要脸了。
卫老侯爷虽然觉得皇帝很不要脸了,但是这种时候,他依然盼着皇帝能要点脸面,反正他现在是走投无路无法可想了,得了这么个正当的理由,他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向宫中递了消息,没想到真的盼回了卫衍。
天下间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儿子好不容易才能回到她的身边,哪舍得再放他离开,如此这般柳氏的微恙,硬是拖了许久,还不见好转。
卫老侯爷自然知道她那点小小的心思,又怎么忍心去责备她。可这边满意了,那头就要摆不平。卫衍回家才没几日,皇帝就几次三番派人来探问赐药,后来又派了田太医来卫府诊治。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柳氏的病却始终不见有痊愈的那一天,皇帝的脸色也就越发难看起来。
旁人一不小心扫到一点台风尾巴,都会被皇帝迁怒,当事人更免不了日日要被皇帝敲敲打打。
到了此时,卫老侯爷已经不作他想,每日里只能装聋作哑,装傻扮痴,不过眼看着皇帝就要耐心全无,恐怕用不了多少时候,他这装傻也要装不下去了。
这一日,卫老侯爷靠着一如既往地装傻,艰难地度过了上朝的时间,下衙回府后,他去柳氏房里探望,发现平日里都侍奉在榻前的幼子,今日却不在跟前。
他四下里看了一下,始终没看见他的人影,心里不由得有些疑惑,不知道幼子跑哪里去了。
一问之下,他才知道,原来是镇北将军府的孟九公子,下了帖子邀他一聚,柳氏的病目前已经到了精神尚好,仍需静养的程度,便打发他赴宴去了。
“衍儿前段时间过得必然很不容易,好不容易回家了,又要为我的病担心,这几日我感觉好多了,不用他在跟前伺候,就打发他散心去了。”
听了柳氏的话,卫老侯爷很是无奈,嘴里忍不住骂了句“不肖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去寻花问柳花天酒地?”,不过他的心里,还是很赞同柳氏的话的。
伴君如伴虎,在皇帝身边,儿子又何尝容易,而且以后只怕会越来越艰难,可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能就这么拖着,不知道拖到何时,就再也拖不下去了,到时候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时之间两人只能沉默不语相对无言起来。
皇帝郁闷烦躁的时候,卫老侯爷与柳氏为难忧愁的时候,卫衍正在玉澜阁中醉卧美人膝,梦赏佳人琴,红袖添酒软玉温香,消遥自在好不快活。
明明应该是处在漩涡中心的人,却因为双方的有意隐瞒恣意纵容,愣是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之中,成了最没心事的那个人,不知道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卫七,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怎么整日不见踪影?”孟飞孟九公子非常不满,自从卫衍去岁岁末升职后,想要约他出来,就变成了天大的难事,特别是前两个月,竟然连影子都找不到半个,不知道他躲哪里去了,今日有了机会,当然要让他好好交代交代行踪。
“事关皇家机密,一切无可奉告。你一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不好好地吃喝玩乐,打听这么多做什么?”这个话题卫衍不想讨论,连回忆都不愿多回忆,直接拿话去堵孟飞的嘴。
再说他这不算是说谎,这事是当之无愧的皇家秘闻,就连嚣张如皇帝陛下,行事间也要遮人耳目,不敢闹得众人皆知。
“我是一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那位还不是一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就他,能有什么机密?你不愿说,本公子还不稀罕听呢?”孟飞难得好心想要关心一下老友,却得到如此回应,很不屑地反击道。
“你醉了,孟九。”卫衍打断了他的话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有时候也是服了这个人,这种犯上的话也敢乱说,就算他自己不在乎,也该为家里人想想。不过,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这话倒是骂得很贴切,“你请我来,不会是为了说这种无聊事吧。你知道我母亲还病着,有什么事快点说,说了我好早点回去。”
“好好好,不说那个了,说正事。卫七,你对水榭里弹琴的这位佳人,还有印象吗?”孟九邀他来是真的有事,也就不再纠缠卫衍口中的那些无聊事了,示意卫衍朝水榭那边望去。
今日他们这一席共四人,齐远恒齐大居士不在。筵席摆在临水的一个亭子里,离湖中心的水榭大概有二十多丈远的距离。卫衍眼力甚好记忆力也不错,很快就认出了正在水榭里面弹琴的那位姑娘,就是正月里他和齐远恒月下寻访的那位美人。
“我记得她是红玉姑娘吧,到底怎么了?”孟飞说话向来干净利落,这番吞吞吐吐的模样,卫衍还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非常奇怪。
林睿林小公子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个人说了半天话,却没一句说到点子上,挤到卫衍身边,推开了孟飞,附在卫衍耳边唧唧喳喳说了好一阵子。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在卫衍远去幽州的时候,以及他忙得暗无天日,还有他莫名失踪的时候,齐远恒齐大居士已经与这位红玉姑娘,你来我往吟诗作画琴瑟相和了好一阵子。
他们这几个做人兄弟的,觉得齐大居士年纪一大把了,突然情窦初开起来,绝对是属于枯木逢春铁树开花,千年难逢万年不遇的幸事,就怕错过了这个村,就没下个店,便张罗着要成就一段良缘。
“你们不会弄错吧?”这话卫衍问得很是犹疑。
这几位虽然个个自称风流无比风月无边,但是对自己的事情都是糊里糊涂的,怎么对别人的事情就精明起来了?要是他们搞错了对象,乱点鸳鸯谱,那齐兄到时候岂不是要哭笑不得了。
“放心放心,一个人走眼有可能,难道我们三个人都会走眼不成?”郑永泰郑五公子也开口帮腔。
三人异口同声,又说得那么煞有其事,卫衍也只能姑且相信之了。
这三个人口中的所谓成就良缘,其实很简单,就是把红玉姑娘从这玉澜阁里赎出来,然后塞进轿子抬到齐家去,就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