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早早退出东辰政局的人,再被人推崇,再重要,也影响不了东辰政局。于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人无足轻重。
谁也不会特意向他投去目光,调查他失踪真相。
而他和外祖起了嫌隙,动手时候自然也不会特意去告知他要抓的人是顾景。
眼下再说,外祖恐怕也不会信了。
所以沈长清这一步走得柳瑞不得不信,不能不信。
柳瑞相信是谢正微帮着沈长清,又怎么会特意去查四皇子府那个神秘黑影?因为在他眼前,那个人很清晰了。
就是谢正微。
不可能有其他人。
但是那个人是顾景啊!
这步棋不可能是沈长清走的,听外祖的意思白佑澜出征的时候他就派人去过荷萝,那是谢正微已经不见了,并且一直不见到了现在。
沈长清是个人,不可能算到他一年后会发难。谢正微远离京城,等他知道白佑澜出征再躲时间也来不及。
一定有人,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派人去通知谢正微躲避。可没有理由啊,谢正微名望颇高,他又是主动退隐。不管是东辰帝还是他,都没有理由趁白佑澜不在时杀谢正微。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就是另有目的。
白佑澄轻轻喟叹一声。
会走这步棋的人,是顾景。
白佑澜曾经带着顾景公然出行去临安河,还是在上巳节,定然没有在他走后借谢正微身份为顾景遮掩的想法。沈长清见微知著,拿捏人心尤为准确,也不太可能违背白佑澜的心意。
也只有顾景,会把自己困在府中整年不出,行事小心百般遮掩。
为了避免让旁人猜出沈长清身边还有一个人,他顶替谢正微。就算有人察觉出白佑澜那边主事的不止沈长清一个,查下去也只会以为是谢正微不放心,偷偷出山隐姓埋名。
而知道的人,东辰帝不可能说,他因为先前心魔,也不会告诉柳瑞。
能查到四皇子府里那只无形的手已是极少,能查出身份的更是凤毛麟角,况且外祖也不会因为谢正微不在就妄下定论。
顾景连他们自己人瞒,指不定下令是还会刻意模仿谢正微的语气字迹。因此外祖信了。
但顾景不可能知道今日之事,他只是习惯性谨慎,把所有可能性降到最低。
白佑澄突然察觉到,他的人在四皇子府外一直都没有等到莫谷尘,因此他料定莫谷尘还未回京这个想法是错的。
莫谷尘可能已经回来了。
手心上的汗湿透了名贵布料,白佑澄知道自己不能停。他知道外祖为何会来,却还不知道为什么要让外祖来。
不知道目的,就无法破局。
他浑身细微的颤抖,目光瞥过窗外寂静的夜色。
如果莫谷尘未归的想法是错的,那白佑澜会不会也已经到了京城?
所以沈长清没有上门谈判,而是放出自己失踪的消息引柳瑞前来。让他百口莫辩,不得不留在府上。
留在府上,留在府上……
他被困在自己的府上,这是到目前为止的事实,如果这是目的,那为什么?
有什么一定要他留在这里的理由么?
脑中骤然转过那个可能,白佑澄脸上血色猛然退去,从椅子上跳起就往门口冲去。
正好和来报信的管家撞在一起。
他摔在地上还未爬起,就听见管家道:“殿下,外边都是人。长风带着他们和我们的人打起来了。”
白佑澜果然回来了。
白佑澄呼吸一滞,想也不想吼出:“那是疑兵!别管他们,带着人跟我进宫。告诉京羽营和京金卫的统领,白佑澜要带兵逼宫!”
第92章
白佑澄话音未落,柳瑞眉峰尚未堆聚一起斥责出声,便有一道寒芒迎面而来。从管家肩膀处带出一条喷溅的血路,力道未见丝毫懈怠。
这条路的终点本应是白佑澄的血肉,暗器上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不愁夺不去几条性命。没想到白佑澄被撞翻在地,躲过一劫。暗器破窗而出,传来金属的碰撞声。
白佑澄顾不上身后,双手一撑从地上弹起。长风武功高绝,但他府上也绝不是什么虾兵蟹将,绝无第二次出手机会。上天允他捡回一条命,不是为了让他在这里感叹自己福大命大的。
“没听见我说什么么!”白佑澄扭头冲着四周的人,“快去!”
“去什么?”下人四散而去执行命令,柳瑞见这般景象,不赞同地拧着眉,“白佑澜无缘无故地,不好好述职谢赏,这么鱼死网破有何意义?”
谋反逼宫这种事埋得再深,也总会有些风言风语蛛丝马迹。柳瑞虽然没查出些什么具体的,却也 想过这方面。如今乍然一听,算不上算不上大惊失色。对于白佑澜提前回京这种事,更是早有心理准备。
不过刚回来就带兵逼宫,白佑澜想做什么?这种事情历来都是作为最后的杀招,如今情况虽急,也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还能挣上一挣的时候,怎么拼上了命?
白佑澄咬着牙,也没心情和柳瑞解释。只能想着东辰帝应是早有防备,他四哥想成功没那么容易。他起身整理仪表,心里盘算着到了宫里如何陈词。
不管容不容易,他都要抢先一步进入宫中。抢玉玺也好,救驾也好,都必须要比白佑澜快上一步。
结果他没等来下人,等来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的侧妃,早早睡下身怀六甲的江洛瑶,面色凄惶。一双眼空洞无神,再读不出生前言笑晏晏娇嗔吃怒。
只是睁着。
“洛瑶!”白佑澄自胸中迸发出凄厉叫喊,往前一扑抱住那颗人头。嘴唇苍白微微颤抖,带动整个身躯的痉挛。他跪立不住,倒了下去。心口处像是被什么挖出一大块,吞噬了周围一切和他应有的悲痛。
他木木地倒在那里,怀里抱着他心上人的头颅。
“八皇子殿下重情重义,顾某佩服。”许大夫为人秉性不适合这一幕,顾景在出来时就将他送走。然后带着莫谷尘和许幸言给予的迷药,杀出血路,取了将为人母的江洛瑶的项上人头。
白佑澄呼吸都极为浅淡,他颤着眸子抬头看向笑得温和的顾景,喉咙中挤不出半点声音。
“八皇子快快请起,”顾景示意莫谷尘带来的亲信搀起白佑澄,柳瑞在他进门那一刻就不知道被谁打昏,他面上带着温润的笑,宛如美好至极的仙人一般,“我是来辞行的,主人家躺在地上,算怎么一回事?”
“你杀了她,”白佑澄眼中无泪,直勾勾地看向顾景,低声诉说,“你杀了她。我死有余辜,可她和那孩子都是无辜。他们不知道我的谋划,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你却杀了她!”
最后五个字斩破空气,似是要顾景以命来偿。
“这话说的,”顾景还是那样笑着,“八皇子,和我们这种人牵扯上了,哪里还有无辜的说法?”
顾景指向白佑澄不肯送手的人头:“她为你侧妃,为你延续血脉,只这一点,在我眼里便不无辜。而她腹中胎儿,在你眼里的血肉至亲,在旁人眼中是未出世的无辜胎儿,可在我眼里,只消两字便可概括,”
他轻笑一声,慢斯条理地念出:“余孽。”
非是不懂事的胎儿,白纸一张。
而是白佑澄,八皇子一派的余孽。
有些因果,在未降生之际便已沾染。除削肉剔骨之外,别无可断。
白佑澄腿抖得站立不稳,长大嘴试图反驳。
江洛瑶什么都不懂,那个孩子还没出生,你是何等残暴泯灭人性,才会对一无所知的妇孺下此毒手?
果真是天性凶残秉性凉薄,才会做出那等弑父绝亲之事。
但他骂不出来。
顾景所为,错的天下皆知世人尽晓,便是乡野村夫街头乞儿都可以恣意唾骂。
他却不行。
易地而处,他也会这般行事。
斩草除根。
今日放过他们一条性命,等腹中孩子长大回来复仇么?
他也会果断利落,毫无愧疚地取两人性命。
因此他无法反驳。
不过是落在他的头上。
顾景看着白佑澄的眼神渐如死灰一般,示意他左右搀扶之人下手。只要白佑澄身死,不管白佑澜成败如何,身家性命都会无恙。
这个偌大东辰,八位皇子,死的死残的残。东辰帝不传位给白佑澜,难道要让白佑瀛这个一直被人当成棋子的人去坐那个位置么?
“王爷,”莫谷尘问道,“回府么?”
“不,”顾景摇头,目光温柔,“先去三皇子府,再去皇宫。”
他要亲手去摧毁那个端坐龙椅上的人最后一丝信念,亲眼看见白佑澜登基为帝。
早些时候,皇宫。
东辰帝瘫在床上气喘如牛,柳嫣难得地邀他来她的寝宫一同用膳。东辰帝自然欢饮鼓舞,不想用完之后竟是晕了过去。眼下虽说醒了过来,却也只能半躺在床上,费力地喘气。
太医已经诊完脉退了下去,药正在外屋煎着。柳嫣柔柔地握着东辰帝的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东辰帝看着柳嫣这幅模样,突然扯出一个笑脸来。他艰难抬起手盖在柳嫣手上,眼里爱意依旧:“嫣儿,这么多年,为难你了。”
“皇上这是何意?”柳嫣娥眉微皱,不解话中意,“臣妾……”
东辰帝打断柳嫣接下来表忠心的话:“嫣儿,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和我装么?”
柳嫣心头一惊,后背立刻冒出层层叠叠的冷汗来。她小心翼翼地揣摩东辰帝心思,不敢轻易开口。
“我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闭目不看,只当你心上那人真的是我。”东辰帝注视着柳嫣,可悲自己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因这一人闭目塞听,却也换不回她顾上一顾。
在上巳节时皇帝还会亲自到临安河去祭祀时,桃花曾擦过眼前人的眼角。她回眸一笑,柔情似水的目光向他这边往来,引得他魂不守舍心神动荡。
可少女的满腹心事和纯澈爱意给的是当初满楼红袖招的谢家三郎,于他这个局外人全无半点关系。
那是谢家和柳家之间与现在截然不同,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本就是天赐良缘佳偶天成。 更何况郎情妾意,合该是结发同车白头偕老。
偏生半路挡了一个他。
挡住了他们之间的秋波,也挡住了他们的姻缘。
他横刀夺爱,先一步向柳家提亲,登基为帝后大张旗鼓,把已经十九岁的柳嫣娶进宫来。
断送了少女的一腔情丝。
柳嫣垂目不言,悄悄把手抽出。
“你连握都不愿让我握么?”东辰帝嘴里发苦,哀求之意昭然若是。
“不愿意。”柳嫣抬眼时,伪装出的情丝荡然无存,余下满目悲愤,“你娶我进宫时,我还不恨你。我恨父亲为了荣华富贵不顾我的爱恨,我恨自己软弱无力不能和谢郎执手到老。那时我真的不曾恨你,甚至会被你感动。可我一颗心都给了谢郎,实在无法如你所愿。我愧疚过,觉得自己耽误了你。也试图喜欢上你,认了今生的命。”
柳嫣无视东辰帝迸发出的欣喜,接着说:“可是你杀了谢郎。错在我,也在他。我听谢岫说谢郎出征回来便要娶亲,热血上涌冷静不得。我知道他对我用情至深,守了我三年。他实在是拖不住了。”
“可我如何能甘心啊!”柳嫣抓着衣袖,泪珠一颗颗滚落,“我如何甘心?我本来应该和他相守到老,我才应该是他三茶六礼明媒正娶的妻!他的花轿上,坐着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任何一个世家小姐!”
“谢岫劝我放下,说她三哥的妻子温柔大方,对他定会是极好。”柳嫣想起故人,更加悲切,“那个傻孩子,她越说我也不甘心,越劝我越放不下。”
于是一时冲动,于是一夜春宵。
那夜她取了红布盖在头上,白玉酒盏摆在桌前。谢岫替她留住了东辰帝,谢峤混进宫来,为他们这一世曾想过无数次的洞房花烛草草画上记号。
东辰帝青筋暴起,早就知晓的事实被人又陈述一边,还是会激起他心中滔天怒火。
“我见你不疼洲儿,便疑心你早已知晓。可你只是冷落他,让他安安稳稳地长大。”柳嫣低低抽泣着,“我心中有愧,一心想替你再生个儿子。后来谢郎战死的消息传回来,我便彻底绝了心中念想。想着此后余生,我替他照拂他最疼爱的妹妹,养着他留下的唯一血脉,再好好对你。不图此生家族富贵,不盼我儿得等大位。我只想这么过一辈子。”
“直到你杀了谢岫。”东辰帝瞳孔放大,柳嫣泣声不止,神色却是狠厉,“你以为你瞒天过海,却不想终究没瞒过谢岫。她无忧无虑,只不过当初对你一见倾心,不顾父亲反对要嫁进宫来。进宫后还像和闺中一般,天真烂漫,以为谁都是好人。”
柳嫣无视东辰帝喃喃的低吟:“想不到吧,你自以为精巧的计谋,连谢正微都被你瞒过去,却被她看穿了。”
“你知道么,”声音渐渐平稳,柳嫣接着说,“她死前让宫人喊我过去。我急匆匆赶到,她抓着我的手,抓出了血印,拼尽最后的力气求我照顾好白佑澜。她说你杀了她,不知道会不会对白佑澜动手。她求我照顾好他,让他好好长大。”
“我怎么可能不答应?我没履行好对谢郎的承诺,怎么可能不答应她临死的请求?”柳嫣逼近东辰帝,“我托人告诉谢正微,然后谢正微告诉我,谢郎的死根本不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