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阿七往旁边拱了一下,却扑了个空,它大叫着,但没有回应。
*
阮霰仍立在原处,透过这浓黑,看见了一点熟悉光影。
他蹙了下眉,寻着那点光影踏出一步,熟料周身场景置换!
寒风拂面而来,入眼——
是雪,是千万里素银堆叠,漫天漫眼飞舞乱琼。
是血,是泼洒雪地、纵横蜿蜒,如烂枫残梅般艳丽颓败的红。
是青冥落,是隶属金陵阮家,养蛊般培养杀手,让百名被挑中的初入门孩童互相厮杀、最终杀得只剩两人的刺客组织。
是幻阵,以过往记忆为底料制造出的幻阵。
是曾经,是双手初染鲜血、便再也洗不去的噩梦。
手中灯盏在刹那间变做长刀,自下而上一挽,便见了红。
背后传来温热触感,有人喘着粗气说话,声音清澈稚嫩,语气果决狠戾,“阿霰,再杀十个人,我们便可通过这场试炼,活着出去了。”
这赫然是谢天明,少年时的谢天明。
阮霰垂下眼眸。
这场幻阵,将时光回溯到当年,青山雪落、冥海封冻,他初入青冥落之时。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杀得卷了刃的长刀,刀上覆着雪,覆满血。
第四十六章 赤阳枯河
阮霰的父亲在弱冠之年叛出阮家、自立门户, 后来为仇家所追杀, 因保护妻儿死去。
自此母子孤立无靠,母亲带着阮霰千里跋涉来到金陵, 恳求主家庇护收留。她在门外长跪七日, 终于得到入内允许。母子二人留是留下来了, 但没资格入族谱,无名无份,极不受人待见。
世家大族里的下人与生俱来的本事便是看人下菜碟,阮霰和母亲在阮家过得举步维艰。幸而阮霰是个穿越者, 并非真正的无知孩童,在这几年的奔逃里,他早已摸索清这个世界的规则。
——修行至上, 武者为尊。
但那时的他, 并没有可以利用的修行资源, 除了走入青冥落、成为阮家刺客这一条路。
于是不顾母亲阻拦, 毅然决然递了申请。
彼年阮霰七岁,骨瘦如柴,个头不及一把长刀。
而此时, 幻阵中,雪山上,阮霰拎着把卷了刃的薄刀, 同谢天明背低着背, 在三九寒天里汗如雨下。少年们身着单衣, 因拼搏厮杀而破烂成条, 几乎无以蔽体。至于脚下——青冥落打从一开始,就没让他们穿鞋。
“十个人,东边藏着三个,西边四个,南北各一,剩下一个,没能摸清踪迹。”谢天明的声音再度传来,压得很低,语气里满是警惕。
阮霰敷衍着“嗯”了一声,回应的同时,极力回想当年的情形。
这个时候,他和谢天明已经过了初入门的训练阶段,正接受最后的乱斗试炼。百名同一批加入青冥落的幼小孩童被丢入雪山,互相杀到最后,还活着的两人,才有资格成为真正的青冥落刺客。
他和谢天明一路低调行事,小心躲藏、保存体力,却不料被人识破了计谋,这厮杀到最后的十数人选择结成同盟,将兵戈一同指向他们。换而言之,他与谢天明遭受了围攻。
但大家都是按刺客的标准来培养的,这围攻并不光明正大,处处皆是陷阱,处处藏有阴招。
“他们的体力快要不支了。主人,不如先把东边三个搞掉,因为若是先挑南边或北边这种人单力薄的地方,东面与西面很快便会增援,这两方过去,距离是一样的。到时候就是同九人一起混战。”
阿七的声音响起在阮霰识海,当然,是幻阵制造出来的那个,不过说的倒是当年话语。
阮霰敛下眸光。
这是一个凭借他的记忆所构成的幻阵。一般而言,布阵目的,是为了困杀擅闯者。要想破阵,须寻到阵法破绽。根据阮霰以往的经历,破绽通常会出现在幻阵中关键人或物的身上。
于阮霰而言,这段记忆中最关键的,无疑是阿七与谢天明。
寻着曾经的记忆往下走只会越陷越深,阮霰决定作出改变。他对背后的谢天明道:“不必急于攻出去,寒冷虽然会消耗我们的体力,却也不止消耗着我们的体力。”
“那我们现在要如何?”谢天明微微一怔,问道。
“找个避风的地方。”阮霰回答,说完,在识海里唤了声“阿七”。
这只阿七尚且年幼,在杀人这件事上,还没和阮霰培养出至深的默契,听得这一声喊,疑惑地“啊”了一声。
“找适合躲避的地方。”阮霰解释。
天子七号忙不迭“哦”了几声,化作光团飞入半空,和漫天飞舞的雪花混在一起,瞬间匿了身影。
幸而不远处便有一个洞穴,地势颇为崎岖,属于易守难攻的类型,阿七带阮霰和谢天明过去,后者见之大喜,立时加快脚步。
阮霰看着前面的背影,眯了下眼,试图从他身上找出蛛丝马迹。
却在这时,一支箭破空袭来。
这个时期的阮霰堪堪八岁,在青冥落的低级训练场待了仅仅一年,不过同一批被丢入雪山的人,多半都在这个年纪。
孩童射来的箭,就算阮霰如今的壳子再瘦小再羸弱,都不值一提,但他没动,仿如未曾察觉般。
谢天明听到箭声倏然回头,抬手推开身后的阮霰,并借力往后一仰,挥起铁剑削向逼近面门的箭。
与此同时,阮霰出手,他用刀身击飞一团雪花,啪的一声打上这支箭的前端,使之更加偏离原本的飞行轨迹,接着斩落一旁覆满白雪的枯枝,用刀背一拍,掷向射出这一箭的人。
一枝穿喉。
“阿霰,你这一手好厉害!”谢天明死里逃生,睁大眼地看着阮霰,惊叹道。
阮霰挑了一下眉。下一刻,他再度出刀,刀锋所向,赫然是谢天明。
他出手快极了,天地之间皓雪落上眼睫那瞬,利落封喉。
“为什么?”对面的人震惊得无以复加,不甘心发问。
阮霰本不想回答,但这人用的是谢天明的外形,便淡淡道:“你说错话了。”
这种时候,谢天明从不会夸他招式好厉害,谢天明只会说,这一招,恐怕能换十两银子吧!
阮霰与谢天明,相识于人生至艰至难之时。
秋末的金陵城,他们一同当街卖艺讨饭,阮霰为了避免被阮家人瞧见,会戴上面具,谢天明便也陪着他。
那个时候,招式再花哨再利落,若换不来钱,皆是无用。一文到十文,一贯到十贯,一两到十两,这些才是他们的衡量标准。
眼前的幻境在“谢天明”倒下的刹那碎了,但阮霰没有回到先前那一片昏黑的地方,漫天的雪骤然凝成一片晴空,周身场景再度置换。
第二重幻境。
赤阳,枯河,毒尸,邺城。
“阿霰,这次的目标任务,恐怕已经被毒尸咬死了。”
白日空城、幽魂重叠的南疆地界,谢天明坐在阮霰身旁,低声说道。
“我们来得太晚,这座城,所有人都已变成毒尸了。巫族设了结界,才勉强稳住情况,没有波及到其余地方。”
阮霰手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握住刀柄,一时间,竟是没接这句话。
谢天明亦有片刻的沉默。
沉默过后,谢天明撩起衣袖,将手臂递到阮霰眼前。这是一只精瘦的、肌理均匀优美的习武者手臂,但手腕往后三寸的地方,有一道咬伤——深足寸许,翻起的血肉已然腐烂,而伤口上的青黑色,正逐渐往上扩散。
看见这曾经一幕,阮霰忘记了呼吸。而身旁,谢天明笑了一声,说:“所以,把朱雀火给我吧,我会在完全变成毒尸前,将这一城的怪物,清理干净……”
与当初不差片字的话语,与当初不差分毫的灼热温度,长不见尽头的青石板,烫得惊人的石墙,以及远远传来的毒尸低吼。
这一刹那,阮霰忘记了现实与幻境的区分。
阮霰刷的起身,用冷厉的颤抖的声线,对谢天明道:“闭嘴,我会带你出去,找大夫治好你。”
这是他当年面对谢天明提出独自赴死时的回答,而在话音落地之后,天顶炙白的阳光,竟化作血红!
*
亥时四刻,距离子时尚有半个时辰。
钟灵带队,流夜台的富贵纨绔们与新转入星脉的年轻修行者们跟在他之后,乘坐着飞行法器,浩浩荡荡来到岚光岛外。
飞行法器悬空不落,就这般停在禁地外围,同浪尖小舟上的人对望。
这些人没过界,南无极抬头扫了一眼便罢。
下一刻,一袭绛紫衣衫从人群中步出,笑着对众人道:“岚光岛在久远前,属于瑶台境星之一脉,但中途出了点岔子、发生了些情况。简单来说,便是有个魔头占据了岚光岛,并将之改造,而在后续的争夺之中,整座岛屿沉入海底,不慎激发了魔头留在岛上的强大力量,因而成为禁止各位涉足的禁地。”
“禁地无法硬闯,因为守岛人南先生武功高强,与之对战,非死即伤,所以须得智取。今次,我与你们阮执教侥幸获得了入岛机会,便前去探寻一番,出来后,会与你们详细讲解岛上情形。”
“可我们没见到阮执教呀!”有人冲原箫寒大喊。
原箫寒笑着解释:“你们阮执教出于一些个人原因,先我一步入岚光岛去,待我将他寻到,会与他一同回来。”
“原执教,那我们在这等你们!”
“你们不出来我们不走!”
“出来后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岛上所发生的事情啊!”
众人朝原箫寒大喊,但忽然的,有人朝他抛出一件物品:“留影石!原执教,我这里有一袋留影石,你可不可以带上,替我们将岚光岛的面貌存下来!这样一来,有些情形便不必费口舌了!”
“我听闻岛上凶险无比,满地都是机关阵法,执教虽然是当今风云榜上的人物,却不能掉以轻心。这是我家特制的法器,可以破解一些幻境幻阵,执教请带上。”
“岛在海底,想来是无光的,这是我爹从南海弄到的鲛人泪,在海底会发光,可做照明用!”
“我这……”
“……”
有人开了头,年轻人们一窝蜂涌过来,拥挤着朝原箫寒手上塞去法器灵器各类宝物,许多都一式两份,显然是给阮霰的。原箫寒将能用上的一一收下,并让钟灵做好记录。
半刻钟后,原箫寒朝众学子告辞,踏上分海过后、出现在南无极小舟之后的石阶。
他将避水珠挂在手腕上,缓慢敛下眼眸,长睫遮掩之下,笑意迅速消失。
有些生气。
三分是因阮霰糊弄他,骗他子时才出发,但实则提前一个时辰便入了岚光岛;剩下七分是气自己,无法被阮霰全心全力信赖与依赖,没有立场去对干涉他的决定。
第四十七章 神魂将溃
“阿霰, 毒液已经渗入经脉, 治不好的。”谢天明收回手臂,垂下脑袋,低声道。
曝晒在灼热日光下的邺城, 汗水滴落青石板的那瞬即洇开了去, 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血红在阮霰身后迅速铺开,他却望着那点汗迹, 毫无察觉。
阮霰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曾经拼死救人的热切愤怒, 与拼尽全力亦无法挽回的恨痛交织在心口, 同炽烈阳光一道炙烤神魂。魂魄的撕裂感袭来, 浑然不觉间,白衣人已深陷入阵。
静——
静默过后, 长街之上,阮霰身形剧烈地晃了一下,而坐在檐下阴影里的谢天明向他伸出未被咬伤的手,手掌摊开,掌心朝上:“把朱雀火给我,阿霰,趁着我还留有神智,让我把这最后一件事做完。”
“不, 我不会给你。我要带你出去, 替你找寻复原方法。”阮霰摇着头, 将谢天明从地上拉起来, 并指点上他胸前两道大穴,再把他半背到背上,朝着邺城城门行去。
“没用的!”谢天明大吼,抬手来抢夺不知何时出现在阮霰手中的朱雀火。
阮霰眼神猛地一颤,翻转手腕护住朱雀火。谢天明离开他后背,同他交手过招,阮霰旋身拉开距离,站定在丈外,颜色浅淡的眼眸悲切地凝望谢天明。
他记起当年朱雀火自谢天明衣角开始燃烧,随着他踏遍邺城,迅速席卷城中每个角落。
那个时候,毒尸们发出呜咽低吼,感染尸毒却未完全化作毒尸的人哭喊震天。
那个时候,他站在结界外观火,试图去辨析哪一声属于是属于谢天明的,但哭声太多了,根本无从辨别。
幻阵迷离扑朔,阮霰已然忘却谢天明被人送去瑶台境救治的真相,心中只想着:我不会让你再死一次。
我也,不能让你再死一次。
死亡太过可怕,那是一场长不见尽头的深眠,自此相牵挂之人阴阳两隔,便是以灵犀照眼,都不可相见。
谢天明因为阮霰的执着怒吼,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与悲痛:“你把我带离邺城,那谁来点这朱雀火!你不管这无辜丧命的三万邺城人了吗?不以火渡,他们会永世保持着这副鬼样子,不得超生!”
阮霰握紧刀,抿唇道:“他们与我无关。”
谢天明被这话惊得退后两步,沉痛道:“阿霰,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去。”阮霰面无表情道。
“那我也正在死!我和他们一样!”谢天明气到浑身发抖,待站稳后,再度扑向阮霰。
天边划过一道血色流火,正午陡然转为入暮时分,但暑气并不见消退,这一刻,阮霰本就受损的神魂剧烈一痛,仿佛正在消融。而朱雀火,亦在谢天明执意争抢中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