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颗头颅滚到脚边, 每一双眼睛都瞪大了不愿闭合, 原箫寒似是很嫌恶这样的场面,抱着阮霰离开到数丈外。
长街已成废墟, 包括阮霰的那座小院, 皆化作碎石飞屑, 辨不出本来模样。原箫寒挥手祭出一件法器,须臾之后,街面仿若时光倒流,断壁残垣腾空而起, 拼接回一刻钟前的面貌。
原箫寒收敛了身上冰寒凛冽的气息,带着阮霰回到院子里,落好结界后, 问清哪间是他的卧房,推门而入, 并道:“那夜在龙津岛和你打架,毁掉整条街后, 便想这么做, 但当时境界不够,催不动这法器。”
“那还真要感谢雾非欢, 让你突破了境界, 这样一来,我们……唔!”阮霰这话没说完, 便被原箫寒拿丹药堵了回去。
“不许你这样说, 我宁愿舍了这身修为, 也不想看到你受伤。”原箫寒把阮霰放到床上,蹲在他身前,握着他的手说道,眼底揉杂着狠戾与痛苦。
阮霰一愣。
“都是皮外伤,现下已经好了大半,并不碍事。”说着,阮霰话语微微顿了下,倾身过去,将额头抵上原箫寒的额头,凝视着这人,低声道:“你不要不高兴了,也不要自责。”语气难得温柔。
原箫寒依旧垂着唇角,声音沉沉:“我给你上药。”
阮霰抬手遮在原箫寒眼前,道出一声“不必”。
自从他与寒露天刀鞘融合,获得了残存在上面的神力后,无论内伤还是外伤,愈合的速度都提升不止一倍,完全将同境界之人甩在身后,使之无法望其项背。便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后背上最深那道伤口已好了四五成。
“我去换一件衣裳。”阮霰又道,在原箫寒唇上啄了一口后拿开手,起身打算去屏风后头。
但原箫寒并不满足于一点轻轻的触碰,凑过去将阮霰狠狠吻住。他害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将阮霰压到床里,造成伤口二度开裂,便换了个位置,抱住阮霰的腰,让他垮坐在自己身上。
阮霰在原箫寒上方,抬眼便可见得他颤抖着的、鸦黑的眼睫,以及低垂的眸眼里晕开的光,美丽的、细碎的寒月光芒,又如同辰星之下粼粼波光。
一绺银发从阮霰肩头滑落,他眼角更是溢出零星水光,原箫寒瞥见,亲吻更用力了些。
这人极喜欢以渡气的方式去帮阮霰治伤,这样的方式会让阮霰由内而外染上他的气息,待阮霰身上伤疤脱落、伤痕尽数消退,又过了许久后,才放开他。
阮霰双手攀着原箫寒肩膀,红唇微张,不住喘息,鸦羽般的眼睫轻垂,上面挂了几滴泪,视线盯着虚空里的一点,有些失神。
原箫寒望着这样的阮霰,没忍住又吻上去,纠缠之中,问:“我帮你换?”
“我自己来。”阮霰轻喘着回答。
“宝宝,你气都喘不过来,连腰都在颤,还能自己来?”原箫寒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长。
“你还很引以为傲?”阮霰横了原箫寒一眼,漂亮又凌厉,“谁知道你会做什么?”
原箫寒理直气壮:“我当然是给你换衣裳。”
阮霰冷笑,伸手往原箫寒硬得不行的某个地方捏了一把。
“宝宝!”原箫寒高呼一声,赶紧捂住重点部位,继而退而求其次,无辜又可怜地哀求:“不要就不要,那我在一旁守着,给你递衣裳。”
“不、必!”阮霰一字一顿说完,快速从这人身上退开,绕去屏风后头。
原箫寒站起来,脚跟脚过去,但被无情一踹,连退三步,到了屏风另一边。
“你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换衣裳干嘛还要避着我?”原箫寒跟大型犬一样扒在屏风上,语气很不满,“我就看看,不会做什么!你不能不信我!”
这卧房里的屏风高足有一丈半,且并非缎面绸面,完完全全由木板拼接而成,映不出半点影子。木板上花纹刻是刻了,但没哪处镂空,教人无处偷窥。这哪是什么屏风?不如叫墙!
屏风后传来细碎的衣料摩擦声响,原箫寒可以想见是阮霰解开了衣带,再啪的一声,将衣袍丢在地上,然后还撩了撩略微凌乱的发。这些声音听得他心猿意马,偏生看不见摸不着更不能吃,只好拿手指在屏风上一点一点,恨不得把它凿穿。
“你这屏风是谁做的?既不美观,亦无情趣,我帮你换了!”原箫寒蛮横不讲理。
阮霰闻得此言,伸出手指在屏风某处戳了几下,咔嚓咔嚓的机括启动立时响起,下一瞬,另一边的原箫寒脸被弹出的抽屉给撞了一下。
“这是用来藏东西的。”阮霰道,继而又补充:“我不习惯被人看着换衣裳。”
他拿出一件新的里衣,抖开过后,反手披上后背。他身上线条清瘦,骨肉停匀,后背挺得笔直,就这样随随便便一站,姿态端的是优美十分,皮肤更是白皙如瓷,隐隐泛出莹润光泽,美好宛如新生。
雪色之中,最为惹眼的在于左腰,原箫寒将这里掐红了,但除了掐痕之外,阮霰腰间还有点点嫣红,像是散落的梅瓣。这是生来就有,从上一世跟到此时的,或许能称为胎记的东西。
阮霰对于腰上的胎记见怪不怪,衣襟一拢,便完全遮了去。
原箫寒还在屏风另一边嚎:“我又不是外人,我是你内人!”
“你不给我看,是怕我看到什么会嫌弃你吗?我怎么可能!”
“让我过去嘛……”
他叨叨叨叨说了许多,阮霰理也不理,最后回到床边,哼哼唧唧着倒在床上:“今天先放过你一马,以后迟早会让你习惯。”
阮霰已穿戴整齐,面无表情从屏风后出来。
修行之人的自控能力甚强,此时此刻,从表面上已看不出原箫寒身上有任何不妥之处,但阮霰还是给他倒了杯刚从井底打上来的、凉得透骨的水。
原箫寒非常合时宜地将话题转到阮家去,说霰霰如今我境界有所突破,不必再怕战力不足,待阮方意喜宴结束、宾客散去,便将阮东林抓来你面前。
阮霰却有些担忧,他扣住原箫寒脉腕,细探一番后,道:“你这次突破,太快太突然,我觉得不妥。”
“但现在没时间巩固境界,我不可能寻个僻静处闭关,把你丢在这里。”原箫寒笑起来,抬手抚平阮霰眉心的蹙痕,“再者,我修剑道,从来是以战固本,当年我从琴心境晋升乾元境,便是在一场争斗中,入了乾元境后,立刻去打下一场了,那次动乱平息,我境界亦稳固下来。所以,不必担心。”
这的确是北周国相的修行之道,早在百年前,阮霰便有所耳闻,但他仍不能就此安心,“但太清境与乾元境有所不同。你应当知晓得深刻,境界每往上走一层,稳定的难度便增加一分。过不了多久,我们会再次对上阮家,那时候你一定要小心,若出现异常,立刻告诉我。说来,雾非欢我并非打不过……”
“你在担心我走火入魔。”原箫寒抱住阮霰,脸蹭到他腰上,低笑着打断他,“有你在,我不会的。”
随后话锋一转:“雾非欢我来杀。觊觎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阮霰无奈地拍了他额头一巴掌。
原箫寒故意“哎哟”一声,抱着阮霰扭身,将他扑倒在床上,“不知他们的毒准备得如何了。”说完又冷笑,“呵,沈不悔那家伙,做出的东西竟然只能管十二个时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阮霰在原箫寒怀里挣扎了一下,没成功,索性放弃,翻了个白眼道:“若是有了消息,阿七或林间鹊会通知我。”
原箫寒蹙起眉,“我倒有些担心阮秋荷……”
“阮家护短,最多将她□□起来,性命总是无虞的。”阮霰安慰他。
“呵,护短。怎么没见护你?”原箫寒嘲讽道。
却在此刻,院落大门又一次被人叩响。阮霰和原箫寒同时外放神识,反应截然不同——阮霰弹指开门,原箫寒则拔了剑。
“来人是照碧山月,那个江湖风云榜第七,今晚要成亲的阮方意。”原箫寒半眯起眼睛,跟野兽闻捕获来的猎物般在阮霰脖颈间嗅来嗅去,语气格外不善,“不打出去就算了,你还放他进来?怎么,你同他关系很好?”
原箫寒话音未落,便发现阮霰同阮方意似乎关系真的很好,此人极熟悉这座小院的格局,走得熟门熟路,甚至扶了一把歪在墙角的扫帚,表情非常自然,像做过千百次一般。
不仅如此,阮方意手里还提溜着一条鱼,脚步连个顿都不打,便走入厨房,将鱼放进缸里,再灌上半缸子水。
原箫寒眼底的危险意味更浓,他叼住阮霰颈侧的一块肉,用牙齿轻一下重一下碾磨:“嗯?不说话了?不说话就代表默认,看我不……”
“你成天都在想什么?他爹和我爹是亲兄弟,我和他是堂兄弟!”阮霰又翻了次白眼,接着抬起脚,狠狠将压在身上的人踹飞。
阮方意正巧来到门外,目睹了原箫寒飞出去的情形,表情变得很奇怪:“九哥,我都听说了,这位应当是江湖风云榜排名第二的孤月剑主,据说你们关系很好。你把他踹出去,是在研究什么新招法吗?”
阮霰下床,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了?”
“我们当初约好了,我去在百岁山寻剑问剑,待剑法有所成就,便回来与你切磋较量。我在山上待了百年,不仅剑法略有小成,更寻得一块天外陨铁,锻出一把极趁手的剑,当然要拿给你看看了。”边说,阮方意边将一柄剑体朱红、剑穗玄黑的长剑递过去。
的确是把好剑,光是看,便能感觉出其气息冰寒,入手更是一片森冷。阮霰随手挽了个剑花,点足掠起,朝手持时拂天风的原箫寒斩去。
当当——
瞬息间,两人过招数十。阮霰收势,赞叹一句后,把剑丢回阮方意手中,道:“我是问,你今夜成亲,怎么有空跑我这里来。”
阮方意眼神炯炯地望着原箫寒:“你这里有孤月剑主,他成名已久,乃是剑道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我想和他比剑。”
“但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阮霰话语里很不赞同。
“我不成亲,我要躲起来。”阮方意把目光移向阮霰,表情坚定又真诚,“我给你带了条鱼,还用铸完剑后余下的陨铁打了把匕首,打算送给你。”
“我还听说了这些年家里做的那些混账事。你们之间,我不方便插手,但我今日逃婚,喜宴无法举行,宴请来的宾客就散了,如此一来,这些和家里交好的势力,就没机会留下来相助。”
“所以,于情于理,你都不能赶我走。”
第六十三章 气海如死
原箫寒答应同阮方意比剑, 阮霰给他们捏了个结界,叫这两人别打伤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阮方意一身玄衣, 背挺笔直,腰封紧束, 勾勒出上半身精瘦弧线, 衣摆迎风招展, 整个人如同一只漆黑的鸦, 更衬手中那把名为“红莲”的剑赤红妖冶。
他的对面, 时拂天风被原箫寒轻轻一挽。日光微风之中, 这人缓慢挑起唇, 似笑非笑比了个请的手势。
——双方同时动作。
当!
剑与剑相撞,元力激荡,搅动风云。
两个人出招都很快, 玄黑的剑与赤红的剑相交相缠相分相离相互争斗,像两道纵闪即逝、忽明忽起的光。
原箫寒境界比阮方意高出一截,但刻意收敛了, 毕竟这是一块难得的磨剑石。
二者咬得极紧, 剑招剑法上各有风格,缠斗半个时辰, 胜负终于落定。阮方意挨了一身的打,面上却是欢欢喜喜的。
“多谢孤月剑主赐教。”他收起剑, 朝原箫寒抱拳一礼, 随后便跑去厨房杀鱼剖鱼煮鱼了。
阮霰没关注这两人的比试, 坐在庭院的三角梅旁, 慢条斯理泡茶。他垂着眼,神情专注认真,素白的手执素白的器具,清亮茶汤由壶口注入杯中,声潺潺、香细细,袖摆翻飞,红梅纷纷,赏心悦目至极。
“这位小舅子——”原箫寒大步流星走到阮霰对面,欣赏过后朝厨房投去一瞥,眼神里仍有几分怀疑,“剑法倒是不错,不过人留他在这,真的不会出事吗?”
“方意是可以相信的人。”阮霰把手里的茶放到原箫寒面前,低声道,“他是被我带着长大的,我清楚他。”
“这话听上去可真让人有点不高兴。”原箫寒将茶一口饮尽,坐进椅子里,翘起腿。
阮霰在原箫寒的注视下为他续茶,听得此人又道:“你怎知他初心未改?”
“他向来不喜红尘,是个十足十的剑痴,眼里只有剑,在百岁山修行百年,剑心只会更坚定。他若是变了,就不会上赶着过来找打。”阮霰淡淡道。
他对面的人抬手支起下颌,眸眼一转,略加思索,但没说话。
阮霰将第二杯茶递到原箫寒面前,抬眼平静注视这人:“你不信他,但总该相信我。”
原箫寒笑起来,伸手越过桌上插花,勾住阮霰被风扬起的一绺发,“那么下毒的计划变更,我去通知他们,不必等待喜宴,找到好时机便下手。”
“我已经告诉阿七了。”阮霰道。
*
与此同时,金陵城东,阮家大宅。
阳光正好,宛如流淌在风里的碎金,分花拂柳、穿庭过叶,打着旋儿倾洒。庭院中彩蝶穿梭飞舞,在花枝上嬉戏来回,香风四处皆是,但透不过紧紧闭合的门扉。
光线昏暗的屋室内,正对大门的案上,幽幽燃着一线檀香。无风,青蓝的烟平直上升,在虚空漫开成片,味道苦冽里透着微甜,严肃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