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听见了吧,临渊大人。”他弹指使出一道绝音术,慢条斯理对玉石说道。
临渊的声音从玉石上传出,语气甚为平淡:“真巧,在半刻钟前,你师父将他准备摧毁圣器的打算告诉了我。”这玉石上附有一丝他的神魂,被雾非欢随身带着,只要有心,便可听见看见雾非欢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
“传闻有误,阮霰手里可没有四件圣器。”雾非欢将玉石放到桌上,指尖轻轻一拨,玉石开始快速转动。
那头的人没有接话,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才沉声道:“他怀疑我了。”
“哦?”雾非欢眉梢一挑,幽幽笑起来,“不愧是他。”
“不过无所谓了……我还以为这一次,和他能够井水不犯河水。”临渊亦笑起来,语气意味深长。
雾非欢又是一声上扬的“哦”。
临渊没解释,只淡淡道:“来春山吧,这一次,你我联手。”
“阮霰是我的,他只能被我杀。”雾非欢亦不多问,伸舌舔过嘴唇,低声笑道。
“好。”临渊道,“阮霰交给你,原箫寒我来对付。至于其他人——春山这边,很快就没有其他人了。”
*
春山山巅宫殿。
前殿俨然被阮霰和原箫寒用作了寝殿,玉石铺就的冰冷地板覆上绒毯,可供小憩的榻被换成拔步床,柜子、镜子等一应俱全。原箫寒因为某些事甚为在意屏风,于是摆在此间的乃是以檀木镂雕而成,以浅淡颜色的丝绸为屏,灯烛一照,便可勾勒出绰绰之影。
阮霰出去找了一趟谢天明,回来时衣角沾染露水,袖间还藏着几分花香,原箫寒将人抱在,脸埋在腰侧,深深嗅闻。
“唔,都说了什么?”他半垂着眼,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嗓音听上去微哑低沉。
阮霰随意答道:“就那些。”
“可有发现?”
“有所发现。”
阮霰的话说得不明不白,原箫寒却是全然听懂,他“哦”了一声,抱着阮霰倒回床上,“霰霰,陪我再睡会儿。”
“修行之人,一旦踏过琴心境的门槛,便无需睡眠了。”阮霰面无表情道。
原箫寒闭眼装死不答,手更是不放。
阮霰:“……”
阮霰:“阿七已经安排人,把消息放给雾非欢了。”
原箫寒闻“雾非欢”三字而动,眼皮唰的一撩,环在阮霰腰上的手更紧几分,不满开口:“原夫人,你能不能不要老想着这个心思不正的前徒弟。”
阮霰:“啧。”
“他得了消息,十有八·九会立刻来春山,到了那时,你不许和他动手。”原箫寒冷哼说道。
“若你要输了,也不许我动手?”阮霰挑眉轻问,眼底闪动的光芒充满戏谑。他被原箫寒按倒在床上,半侧着身,银发披散下来,像是淌出的一弧水光,眉眼带笑,表情生动,很有一股味道。
原箫寒凑过去亲了亲他眉心,接着翻身把人压在自己身下,伸手挑起这人下颌,道:“嗯?我会输?夫人,能不能对我有信心一些。”
窗外虫鸣已收,鸟啼声声,清脆响亮,风送来清甜香气,不细闻几乎辨不出是何种花香,一切都美好而明丽。
这时候,门外倏然传来几下敲门声。
原箫寒一“啧”:“是小舅子和钟灵那小崽子。”
阮霰将原箫寒推开,起身开门。
“九哥。”“前辈。”
“嗯。”阮霰随意点头,让出路让两人进来,但阮方意和钟灵没动,前者直接道明来意:“我打算带上钟灵,去找白飞絮。”
昨夜顺路听了一耳朵,对此阮霰并不惊讶,但他仍是象征性流露出了一点情绪:“嗯?”
“她幻术很强。”阮方意给出解释。
“所以?”阮霰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长得也好看。”
“然后呢?”
“然后——”阮方意语气严肃,口吻认真:“我觉得我不该逃婚。”
坐在床畔的原箫寒发出一声嗤笑。
“但凭我一人,肯定无法叫她回心转意。”原箫寒的嘲讽直击阮方意心灵,他垂下头,懊恼又倔强道,“所以我要带钟灵。”
阮霰:“……”他转头看向原箫寒,后者无所谓地挥手:“去吧钟灵,事成有奖,不成有罚。”
“那我定然可以的。”钟灵左手握拳捶进右手掌心,语气坚定。
“不过在走之前,我有一物转交。他们在阮东林房间里发现了密室,其中存放着阮东林这些年来亲笔书写的一些东西,秋荷将其中之一带了出来,打算给你,但昨天没找到机会,便给我了。”阮方意从鸿蒙戒中取出一本厚册,封上没有题名,但翻开一看,内容赫然与圣器有关。
阮霰道了声谢。
第八十三章 夜尽天明(上)
阮霰同原箫寒仔细阅读了一番阮东林留下的手记, 里面关于圣器的研究十分详尽,包括摧毁方法——元力虽然是次于圣器之力的东西, 但只要运用得当, 是可以对圣器造成伤害的。
手记上记载的摧毁之法乃是一复杂法阵, 至于是阮东林自己思索出,还是前人经验,已不可考。
“此阵画起来相当不易,费精力费时间,不适合当前情形。”原箫寒与阮霰对坐花间,指着桌上摊开那一页, 低声说道。
“我们可以利用此阵, 弄出一个障眼法, 缩减规模、降低消耗, 让阵法可对圣器造成伤害,却不至于完全破坏。”阮霰捧起茶杯, 缓慢饮了一口。今日原箫寒泡的是武夷大红袍,茶汤清澈,色泽瑰丽, 闻之能嗅到清淡花香。阮霰本不太喜欢此茶口感,但喝的次数渐多, 便也习惯了去。
原箫寒听后,若有所思点头:“言之有理, 若是圣器被彻底销毁, 致使他们无物可夺, 放弃找上门来,就不好了。”
“嗯。”阮霰放下茶杯、捧起手记,斜靠椅背,垂眼凝思如何对阵法进行改良。
他精通刀术,对于阵法的研究并不如何深刻,虽说当年还是青冥落刺客时,曾造出过一个能隔绝内外一切交流手段的特殊结界,但那是在机缘巧合下,与谢天明一起研究制成的,不可放至今时类比。
思及谢天明,阮霰又是一阵蹙眉。
“或许我们可以让副庄主帮忙。他剑法虽然不怎么巧妙,但精于布阵画符。”原箫寒一手支起下颌,一手穿过纷纷落花,抚上阮霰眉心,将那点蹙痕抹平。
“这么远的距离,传讯符无法使用,请他帮忙,时间不够。”阮霰歪了下脑袋,平淡反驳,一绺银发自肩头滑落,恰巧和倾坠旋落的花相撞,在虚空中带出明丽的弧度。
原箫寒垂手接住那朵花,微微一笑:“鸣剑山庄有特殊的联络方式。”
阮霰闻言,立刻将手里的阵法图递过去。
“我算是看出了,你真的特别不喜欢阵法。”原箫寒轻声哼笑,撕下有阵法图的这一页,打了个响指,在指尖燃起一簇火,将之点燃。
阵法图被火焰灼噬,寸寸成灰,阮霰眼眨也不眨,直至灰烬被风吹散,才缓慢开口:“倒是同我和阿七间的联系方式有些相似。”
“这是一种上古密法,如今会的人不多,等空下来,我教你。”原箫寒将手支回脸侧,弯眼笑望阮霰,“我一直忘记问,你们的方法,是如何得来的?”
飞花打着旋儿坠入杯中,在温热茶汤里起落沉浮,阮霰敛下眸光,眉心渐渐蹙起。这并非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麻烦的是背后所牵扯出的东西。
他端起茶杯,凝视水中倒影,凝视浅白花瓣沉入杯底,迟疑许久,斟酌许久,最后饮了口茶,选择说出实情:“……生而有之。”
但原箫寒没有追问阮霰为何生而便能,他仅仅“咦”了一声,抬起手再度替阮霰抚平眉间的弧度,继而为他茶杯里续上热水。
阮霰抬眸,望定对面之人。原箫寒笑了一下,声音极轻,像是拂过心间的羽毛:“霰霰,你的身份绝对不止四圣之一白虎族族人那么简单。”
“嗯。”一股暖意涌入心间,但阮霰还没来得及有所表达,便闻原箫寒倏然之间换了语气:
“说起来,天字七号到底是什么?它不止是能变刀变人变狗这般简单吧?它与你肯定还存在别的联系。到底是什么样的联系?你和它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说这话,严肃且认真,坚定又执着。
阮霰仍端着茶杯,茶香不见了,他闻到浓浓的酸涩气息。
“回答我回答我!”原箫寒眸眼间光芒闪烁,大有不回答就一直问下去的架势。
“……我们俩都说不清楚。”阮霰哭笑不得回答。
紧接着,又有一道声音响起:“对呀,我们都说不清楚!”下一刻,赫见一团光芒自阮霰体内飞出,落地化作雪白巨犬,冲原箫寒得意洋洋汪了一声。
原箫寒:“?”
原箫寒一把扼住阿七喉咙,半眯着眼,沉声发问:“你从哪儿钻出来的?”
阿七呜呜两声,当机立断回归本体形态,乘着风和纷飞的花一起飘远。
阮霰没忍住嗤笑一声,当原箫寒黑着脸望来时,又立刻收敛,他把原箫寒停在半空的手按下,笑容慈祥、目光鼓舞,慢慢道出真相:“从我的识海。”
“什么?你的识海?平时它都在里面?我们说什么做什么它都知晓?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可以自由进出你的识海!”
原箫寒气得当场拔剑,好在这时副庄主传回消息,拍着胸脯说他两个时辰内必能搞定此阵法。
阮霰搁下茶杯,左手执寒露天,右手持朱雀家的长弓,装出研究的模样,一溜烟跑远。
*
春山背后有大江流经,两山相夹形成峡谷,江面开阔,水道并不曲折。正值春日雨季,江水猛涨,日夜奔腾如雷。阮霰和原箫寒探了一日地形,最终将阵法设在江面上,原因很简单——改良过后的法阵须得借助江流奔腾时产生的水力才能启动。
夜已深,天幕之上只挂三四点星子,光芒幽微暗淡,难以照清大地。峡谷内水声隆隆,江面上明灭青紫电光,交错纵横勾勒出法阵全貌,赤红长弓悬浮虚空,流淌的光辉似若火烧。
轰隆——
光芒带起雷鸣,沉响不偏不倚砸向赤色长弓,刹那间细碎裂纹爬上弓身,迅速往外蔓延。
轰隆——
又是一声炸响,激起的震荡比前一次更加剧烈。一叶距离法阵数丈开外的小小扁舟被掀至浪尖,瞬息被吞没于漆黑江水中,但浪涌过后,竟又稳稳当当停回了江面上。方才凉寒彻骨的水倒灌直下,没打湿舟上人半片衣角。
“雾非欢来了。”一团白光划破夜色,冲至小舟、落地成犬,前爪扒住阮霰的脚,语速飞快说道。微微一顿后,又说:“镜云生墓碑前没人了。”
阮霰垂着眸,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果真是……背叛吗?但会不会是——喂你干什么!”阿七的语气变得低落,熟料话还没完,竟被原箫寒一脚踹起,滚入浪潮中。
“不清楚。”阮霰语气平且淡,听不出情绪,他伸手往前一抓,阿七化作雁翎腰刀,落入手中,接着抽出佩在腰间的寒露天。
下一瞬,一袭红衣出现在陡坡峭壁间,风拂过他手中灰白骨刀,幽蓝眼眸里的笑意诡异渗人。
阮霰撩起眼皮,同那双眼睛对视。
时间过得太久,他已记不清这人原本干净天真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诡谲阴狠。又或许真如这人所言,他本来就是阴狠偏执的性格,不过是当初为了讨好,将本性藏到深处去罢了。
当下时分,这个曾经的徒弟站在夜风之下深石之上,饶是红衣猎猎,亦与四野沉寂的黑融得贴合。
“师父。”
眨眼之间,雾非欢行至江面,脚踩滔天怒浪,唇角勾笑,轻声一唤。
“每次你流露出这样的神情,都让我忍不住装乖啊。”
换来阮霰平平一“哦”,“无所谓了。”
“哦?”雾非欢挑起眉梢。
阮霰声音冷冷:“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吃你这一套了。”
闻得此言,雾非欢露出怀念的神情,高举双手,在浪尖来回踏步:“啊,很久以前。天知道我有多想回到从前,回到年少时。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住在青冥落外的小院里——两个人!只有你和我!”
继而话锋一转,狠戾狰狞:“我帮你解决那些登门拜访的杂客,我陪你研究刀谱剑阵,我同你一起制作暗器。和你说话的只有我,陪在你身旁的只有我,不存在后来的弃风,更没有其他任何人!”
“那样的日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去!”
“弃风?”扁舟之上,原箫寒偏首蹙眉,问道阮霰。
回答之人是阿七:“主人捡到的一个小孩,天资很好,便收了徒。”不过话到此处,语气渐转,“后来被雾非欢杀了。”
原箫寒眉梢一挑,心道:雾非欢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被逐出师门。
他不想再听雾非欢的追忆往昔,抬手召出时拂天风,手腕翻转,点足一跃,飞出小舟。
原箫寒抬手挥剑,凛冽寒光猛然劈下,雄浑气劲炸起水柱数道。雾非欢扬刀迎击,两把兵刃相撞,激响被雷声水声吞没。
舟上素白衣袍之人亦不闲看,手中双刀幽幽一偏,回身挑出藏匿在漆黑江影中的人。这人裹着一件深如夜色的斗篷,头戴兜帽,面容被完全遮掩,更看不出身形。面对阮霰此击,他不亮兵刃,只倒飞后退,于刹那间撤离阮霰攻击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