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迟地发觉自己还拿着秦惜的刀,所以秦惜刚才一时反应不及,竟没招架住……可要是刀在秦惜手里,也许卢沐雪已经没命了。
谢临无法再清楚地想下去,只能先转向卢沐雪:“现在感觉如何?”
卢沐雪手上的紫斑仍在扩散,她紧抓着谢临的手不放:“不疼……可是我害怕,谢哥哥。”
谢临探了探卢沐雪的内息,发现无甚阻塞,卢沐雪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外,倒并没有其他中毒的迹象,又安了安心。他看着在场的三个人,一刹那便做出了决定:“师妹,你们先回武林盟。至于朱樱,你还不能走。”
“为什么?!”卢沐雪睁大了眼睛,“你要去哪里?”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谢临连问也不问,卢沐雪心底有些慌。她是很讨厌秦惜,也多次恨不得叫对方去死,但这时候秦惜掉下山崖,她却害怕起来。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卢沐雪怎么跋扈刁蛮,之前从没亲手杀过一个人。
谢临没说话。
“是他先要害我,把毒虫抛到我身上,”卢沐雪慌得心不见底,声音却愈发大,竟有些色厉内荏。
“我认识他这么久,可从来没见过他用过刀以外的东西杀人,”朱樱冷笑,“你……”
“闭嘴!”谢临冷喝,少顷,再开口话音已如常,“别让我再重复,朱樱留下来帮忙,师妹你们马上回去……我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山崖半腰攀爬着许多藤条蓬木,秦惜被一丛蓬木稍稍拦了一拦,他忍着被山崖一路磕碰的眩晕,瞅准时机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紧贴着山崖的藤条。虽说江湖人士都修习轻功,但到了千仞山崖面前,才知道是不自量力。
攀爬在山崖上的藤条见光少,又水源贫瘠,因此长得并不粗壮,很快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有断裂的趋势。秦惜往下看,仍是云气迷蒙,不见崖底景象。
要是刀还在就好了,他至少可以把刀插进山崖里,缓一缓坠落之势……秦惜很快止住这个想法,他看准了周遭缠绕的绿藤,在手上这根断裂之前,断然松手,然后抓住了下方的另一根。如此这般,竟有惊无险地下了数丈。
但他要寻找下一处落点时,却陡然一惊,那下面只是光秃秃的峭壁,半根草木也无!
而这时,手中借力的那根藤蔓已经慢慢断裂,随后秦惜又一次坠了下去。
死生之际,此前放不下的仇恨与难过都自发消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秦惜模模糊糊地想,如果他没活下来,另一只蛊虫也会死掉,谢临会知道他死在崖底了。
可这对谢临其实没什么影响。
耳畔风声尖啸,秦惜只觉得后背狠狠砸在什么上,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落日西下,照过来绵长温柔的余晖。静谧蜿蜒的河流跃动着点点金光,轻轻地冲过一片碎石,带走一小片氤氲的血水,把面色苍白毫无动静的一个人留在了河滩边。
第43章
山崖下毒雾遍布,因此谢临与朱樱要先把卢沐雪与上官非送到谷口。藤桥自然是不敢再走了,朱樱若无其事地说要去探探来路,于是那遍布的毒虫也极为有眼色地消失了。
卢沐雪低垂着头往前走,到落花谷口都再未出声。
上官非犹犹豫豫,鼓起勇气似地对朱樱道:“你……这里很危险,你多加小心……”
朱樱一见他要走,简直心花怒放,语气立时好了许多,又做出神色惆怅的样子:“说什么危险不危险的,再危险我都要去救他。”
“你……”上官非声音颤抖。卢沐雪已经翻身上马,上官非一边叫卢沐雪等他,又实在忍不住说出声来,“你们……”
“我们,”朱樱眨眨眼,“是情人啊。要不然,我为什么要留下来救他?又为什么跟着他到这里?”
上官非睁大了眼睛,不知是惊讶还是惊吓,扭头见卢沐雪已经挥鞭纵马,连忙慌张地跟上去,还扭头看了好几眼,最终身影隐没在了那边白雾里。
朱樱懒懒地伸了个腰:“总算……”
“情人?”谢临神色沉沉。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朱樱坦然地应了一声,“头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了,当时秦惜也承认了。”
谢临再开口,声音又冷几分:“想害师妹的,是你。”
朱樱往后跳了几步,笑嘻嘻地道:“我本来是跟秦惜开玩笑的,谁知卢大小姐倒霉,不怪我呀……”她说得几可乱真,实际却是知道秦惜身上有避毒虫的香囊,才做了这么一件事。朱樱又道,“现在你最好祈祷秦惜是真的摔死了,否则,你的好师妹,可不只是长几块斑这么简单。”
繁花遍野,一眼望去花海起伏,那是记忆深处最熟悉的地方。秦惜站在花海的边缘,茫然不知方向,他下意识地想往远处走去,却迈不动一步。
花突然全都谢了,被风扬得漫天落下,像一场大雨,而后花海里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朝他转过身来,穿着大红衣裙的女人朝他伸出双手,脸上带着最温暖最明媚的笑容,男人在一旁看着女人,眼睛里全是她。
秦惜朝着他们跑过去,却一下子栽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影消失了。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清晨刺目的阳光照过来,他被激得流出泪水来。秦惜抬手挡了挡,而后发现自己躺在河滩上,双腿都浸在河水里,丝丝缕缕的血从右腿下渗出来。
他没死,只是摔断了一条腿。秦惜撑着河滩艰难地站起来,断腿就那么直接做了支撑,如果是正常人,一定不会这么做,可他察觉不到疼痛,反而也是一种方便。
秦惜擦了擦嘴角咳出的血沫,想运转内息,只觉得经脉沉滞,内力难以聚拢,恐怕也受了内伤。
河水不断地朝他冲过来,秦惜勉强地转身,想离开河岸。他转头的那一刹,却僵硬在了原地,而后因为无法保持平衡的断腿跌在了河滩上。
眼前繁花遍野,和梦境可怕地重叠在一起。
秦惜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往前走,姿势瘸着一条腿看起来滑稽无比。然而他坚定又缓慢地一步步向那片花海里去,摸到一朵花的花瓣时,才力竭地跪倒在地。娇嫩的花朵被风吹拂着,轻轻地碰到他的额头,像一个温柔的抚摸。
他来到落花谷时,刻意地忽略了自己儿时的家曾经在这里,却猝不及防地以这样的方式与回忆相遇了。眼前这片花海是覆灭后长出来的,所以它没有血腥味,花瓣的颜色却深了许多,延伸到远处,就像被冲淡了的血的颜色。
他的爹娘死不瞑目,灵魂会在此时看着他吗?是在冥冥中护佑着他,所以让他活下来回到了这里吗?
秦惜紧紧地抓着地上的石子泥土,手指上被磨出血来。他想失声痛哭,然而心脏的地方好像被人挖去,填进了坚硬布满棱角的碎石,肺腑间血肉模糊,眼眶却干涩生疼。
如果有一个能让他凭吊的东西就好了,那样他有了寄托,就可以立刻站起来离开这里,去做他应该做的事。可什么都没有。
秦惜痛苦地伏下`身子,额头碰到了冰凉湿润的泥地上。
极小的瓶子里,蛊虫顺着小圆球笨拙地爬动。谢临紧皱的眉松了松,他朝一个方向望过去,极远的地面闪着细碎的微光,显然是有水。
朱樱嘴里塞了个不知哪里寻来的青皮果子,顺手塞给谢临一个,而后把一串红色的果实藏了起来。
“给他留的,”朱樱笑颜如花,“我知道你看得见。秦惜喜欢吃这样的果子……”
“我问你了吗?”谢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朱樱。
“你恼什么,”朱樱啧声。他们在密林里不停歇地走了一夜,此时倒是可以抛开平常那些话语里的花招说些真话出来。朱樱斜睨了一眼谢临手上提着的剑,摇了摇头,“一直装着也挺累的,何必呢。你把这剑给秦惜,也是故意的吧。”
谢临脚步慢了一下。朱樱说的是什么意思?纵然秦惜不会用剑,拿着也不至于如何吧。他并没表露出来,只道,“好用,所以给他用而已。”
朱樱大笑起来,轻盈地跳过了一条树根,回身道:“十年前,江湖上有一把剑,剑身赤红似血染,出鞘时如长虹,它的主人惊才绝艳,之后死于非命。那把剑叫做红绡,跟你手里的赤霄一模一样。”朱樱凑近谢临,悄声道,“据说是那把剑给他带来了祸事,他死后红绡也下落不明,而那个少年,用的正是左手剑……”
谢临露出好奇的神色,还追问了一声:“然后呢?”
朱樱观察了片刻,又跳开来:“传闻跟红绡有关系的人还有当时的武林第一高手秦未期,可是武林第一高手后来也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隐退了,有人说他死了。这么一把剑给秦惜,你安的什么心?”
谢临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太多了,可惜不能叫人相信。你亲口说白露为霜在秦惜那里,后来又说就在此地,果然女人的心思最难猜。”
“不难猜,”朱樱望向不远处的河流,“我就想知道你对秦惜是不是有名无实,虚假作戏……”
“是有实无名,”谢临皮笑肉不笑,“现在到河对面去,他应该在那边。”
一枚箭矢头,箭矢前部呈针状,中部三角形,后部倒月牙铲形,箭杆已经腐烂了,箭头半埋在泥里,而后被刨了出来。
秦惜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了这个东西。
武林中人很少用弓箭,因为它携带不便利,使用也不便。除了占山劫道的山匪,秦惜几乎想不出黑白两道上有哪一拨人会用这种武器。这箭头制作规整,材质似是一种合金,沉甸甸的又不至于过分珍稀,江湖里不乏铸刀铸剑者,大量造箭的却是未曾听闻。
如果不是出自江湖的话,那就只能是……他亲眼见到的父母的死,也有这些箭的参与吗?
秦惜脑子里嗡地灌进冰水一般,心脏几乎要停跳。这个猜想太可怕了,他本能地压下去胡思乱想,然后勉强地站了起来。
这时,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秦惜把紧握着箭头的手背在身后,微微扭头。看到是朱樱与谢临后,他紧绷到极点的精神松缓了下来。
第44章
谢临半跪在地上,小心地撕开了秦惜腿上伤口附近的布料,这么一会儿,就沾了满手的血。他皱眉看了看,又小心地从衣袖里拿出伤药来,雪白的衣袖上竟没沾上半点红。
“我自己来,”秦惜伸手去拿药瓶。
谢临打开了他的手,接过朱樱递来的水,语气一点都听不出关切:“还伤着哪儿了?”
秦惜没说话,谢临顿了顿,也不再问。他撕下来袖子上一块衣料,浸了水给秦惜清洁伤口,仔细地避开了几道擦伤。
扔掉了几块染红的布料,才擦干净了秦惜小腿上的血污,谢临把药膏倒在手心里给伤口擦药,又低声道:“我代师妹与你道一声歉,她误会你了,一时冲动……”
“哟,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拿着树叶又去盛水回来的朱樱恰好听见,她半蹲在秦惜身边,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我寻思怎么舍得叫你那师妹走呢,一定是知道他没死,怕你师妹在这里小命不保。”
秦惜正在吃朱樱给的那串红果子,他低着头,一颗小果子刚咬了半口,停住了。
“这不是一回事,”谢临迅速地去看秦惜,然而秦惜并没有抬头。谢临又道,“……不过你确实不能动她。成无云上次差点死在你手里,再回黑道去,楼外楼的追杀会让你永无宁日。倘若再得罪了我师父,整个武林都没有你立足之地。”
秦惜终于抬起眼睛,目光渐冷。
“这么说我该毒死她的,”朱樱嘻嘻地笑了,她碰了碰秦惜的后腰,“没感觉吗,肋骨断了一根吧。”
秦惜左手绕过去,按到后腰一小块凹陷,再用些力能摸到皮肉下扭曲的肋骨,果真是断了。
“……”谢临喉咙紧了紧,立时又站起来,要去看秦惜后腰上的伤。
不妨秦惜避了避,身子吃力地往后挪了挪,冷冷地看着谢临:“不关你的事。”
谢临看着是气笑了:“怎么不关我的事?”
秦惜明显打算不再跟他说话,手用力撑着地,竟是勉强地站了起来。朱樱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又凑上前去扶住了他:“你能表现得像个人吗,都摔成残废了偏偏跟没事一样,你不知道我们这种正常人看起来很恐怖的吗!”
“罪魁祸首不是你吗?”谢临嘲讽地道。
“推他的不是我,”朱樱理直气壮,并且幽幽地道,“但我心急得不行,跟你一起来找他了。”
谢临眼看着朱樱火上浇油,很后悔让她留下来,要不是考虑到谷口的毒障,他现在就想弄死朱樱了。
“盛水去,”谢临只能蛮横地打断她,右手一指地上,“洗伤口的水不够,你最好去挖个坑,多存一些。用叶子一片一片地盛,你当自己是蚂蚁?”
朱樱瞪大了眼睛,最终狠狠地呸了一声,一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的表情,哼哼着去了河边。
谢临看着背对他的秦惜,目光又落在那截伤重的小腿上。然而他要是往前走,恐怕秦惜会气得跑起来,因此谢临站着没动,只轻声道:“我不是包庇沐雪的意思。她没弄清楚事实就对你动手,错了就是错了,你要是想找她还回来,让她也断一断腿,是理所应当的。但你,能忍住不杀她吗?杀了她一时泄愤,但对你来说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