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樱抱臂扫了一眼谢临。谢临没有言语,姿态看上去也并不强硬。再看上官非,脸上果然满是同情与不忍。
“男人果然都靠不住,”朱樱拍了拍手,“好了,追求你们的大义去吧,不用去楼外楼了,我去买些纸钱,早点给……”
“抱歉,”谢临开口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淡与不近人情,“宿姑娘,你必须去。”
宿双双抽泣着,绝望又抗拒地摇头:“为什么,我们萍水相逢,何必要这样害我……”
“我有很重要的人要救,”谢临低声道,“你去了楼外楼不会死,可我不救的话,他在楼外楼会死的。”
秦惜站在栏杆前,面容漠然地看着楼下的竹林走神,心里在一遍遍地回想那个名字,奚明懿。他隐隐觉得有些熟悉,是那种儿时听过,还没有忘记的熟悉,但这个名字的主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却毫无印象。
他绞尽脑汁,想要抽丝剥茧地从从前的记忆里把这个名字刨出来。走廊那边突然有了动静。
刘美人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人。
“朱樱把人送回来了,”刘美人笑道,“要你去换呢。”
他招了招手,几个人走上前去。
楼外楼正门前,上官非按着剑柄,低声对朱樱道:“大哥已经埋伏好了,你放心吧。一会儿他们要是冲上来抢人,你就躲在我身后。”
朱樱十分敷衍地应了几声,眼睛看着楼外楼紧闭的大门,却凑过去悄声对谢临道:“你师父又顾着什么盟主威望,所以你真的没有搬来救兵?那我们岂不是来送死的,谁知道这傻小子靠不靠谱,我才不信他大哥听他一句话就能藏在这半天,你看这四周,哪里像有人的样子?”
“成无云还没出来,”谢临也低声道,“他并不着急,这样的感觉很不好……他可能并不想放秦惜,我进去探一探。”
“……你是去送死吧,”朱樱牙缝里挤出一句。
谢临已经退了几步,飞身掠过到一旁的大柳树上,之后跃到楼外楼的门楼顶,不见了身影。
朱樱皱紧眉头,怀疑地转过头来看上官非。她突然想到什么,一拍上官非的肩膀:“重任交给你了,扛住。”
“啊?你……”上官非一句话没说完,大红衣裙一扬,朱樱落在片刻前谢临立足的树干上,随后一闪,也跟着不见了。
为什么都要跑,大哥真的来了啊!上官非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
“他来了……”宿双双往上官非身后躲了躲。
上官非定睛一看,成无云从门里走了出来,他身边有很多人,并且一看就知道,个个都是狠手。
上官非拼命地抑制住腿软,他咽了咽口水,拔出剑来,努力地做出声色俱厉的样子:“秦惜呢,你先把人带出来,我就让你夫人回去……”
“我就知道,”宿双双忽然凄凉地笑了一声,“我摆脱不了你。”她说着,从上官非身后走出来,竟是朝着成无云去了。
女子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上官非先是没反应过来地瞟了一眼,他要维持自己佯装的镇定时,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那是宿双双!她居然回去了,可秦惜还没出现啊!为什么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想来的女人,要临阵变卦!
“你站住!”上官非顾不得自己小命会不会不保了,他亡羊补牢地大喊,甚至拿着剑追了过去。
但成无云已经一把抓住了宿双双的胳膊,他看也没看上官非,只注视着眼前的女子,而后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抬了抬手。
身后某个人顿时会意,转身进去了。
第60章
后院池塘里浮着清冰,覆盖了大半个水面,秋日干枯灰褐的莲花也冻在里头,像残破的遗骸。
秦惜被推了一把,踉跄了半步站稳了。有人解开蒙着他眼睛的黑布,秦惜短暂地闭目一会儿,又睁开了眼睛。
惨白的冬阳矮矮地照射过来,干黄枯草上的细雪闪闪发亮。
秦惜环视四周,大概有二十多个楼外楼的杀手站在他周围,刘美人拎着那柄梨花扇面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秦惜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紧缚着的锁链。
谢临轻巧地落在最后一座楼宇的屋顶,望下去便看见这一幕。
他看不见秦惜的表情,只能见他孤零零地站着,身形单薄。而周围那些面无表情的人正等着要把他生吞活剥。
秦惜会害怕吗?可能不会,谢临很清楚,他更不会有希望谁来救他的想法。他做什么好像都不考虑自己万一死了怎么办。到现在身陷困境,任人宰割,可能都没后悔过自己跑回来。
谢临按捺下种种想法,快速地观察着后院的地形。
“你没有必要活着了,”刘美人的神情看起来难得地正经,他没有得意地笑,也没有凶神恶煞,“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死的时候会瞑目吗?”
“你发现了,”秦惜瞥了一眼墙角的一个水漏。
“对,”刘美人点头,一抬腿坐在池塘边的青石上,“你回来楼外楼,楼主就没打算让你活下去。他不知道那天你在浮屠阁,我没告诉他。我觉得你要死了,想干什么以后都没机会了,所以让你满足一下也无所谓。”
“朱樱来了吗?”秦惜顿了顿,问道。
刘美人道:“我不知道。夫人回来了,也许她来了吧。不过那丫头出了名地惜命,恐怕不会来救你。”
“你想多了,”秦惜淡淡地道,“我只是不太相信她有这么蠢,连我的影子都没见到,就拱手把人送了回来。”
“楼主派人来通知我的,”刘美人道。
身旁有细微的动静,谢临稍稍偏头,见朱樱落在他身边。朱樱蹙眉盯着楼下,脸上露出费解的神情,她从背后掏出一串红果子,扔给谢临,朝着底下的秦惜努了努下巴,而后一纵身又跑了。
“楼外楼的规矩,”刘美人对那群杀手道,“现在他是你们的了,随便玩,最后弄死就行。”
秦惜一言不发。
谢临还没有找到适合脱身的地方,但他此时像被人当心捅了几刀,呼吸刹那艰难起来,随后一纵身跃了下去。
“闪开!”
背后一身断喝,上官非一惊又一喜,迅疾无比地蹲了下去。
一支弩箭划破空气,直冲着成无云射去,成无云之前被上官非吸引了大半视线,此时吃了一惊,仓促之间只能抱着宿双双转身,“噗”,弩箭刺进了他的后肩。
“大哥!”上官非已经站起来,高兴地冲着现身的男子挥手。那人左手拎着一把小巧的千机弩,右手提着长剑,厉声道:“过来!”
上官非反应过来,又立马往回跑。
“你的朋友呢,”上官云问。
“还没出来,”上官非道,“师兄也在里面……你带人了吗,他们人特别多……”
上官云拿出个小小的弹丸,扔上天去。“砰”地一声,炸开了青色的烟雾。只见旁边的矮丘旁,突然冒出数十个人来,个个手持千机弩,皆是上官家的弟子。
“咦,”上官非指着一处道,“大嫂……不不,林小姐……怎么也来了。”
林楹施施然地现身,她持着一把伞,伞面下妆容精致,衣裙整洁,丝毫没有埋伏了半天的样子。她身后又是持着长剑的林家弟子。
“上官公子,”林楹微微颔首,神态自若。
上官云脸色难看起来,转过头去,不再看林楹了。
成无云察觉到了危机,他高声道:“我与正道向来各行其是,各位聚集在我楼外楼,不知意欲何为?”
“成楼主,”来人还未出现,声音却已经裹挟着浑厚内力传来,“你抢夺太守夫人,掳我徒儿,又如何交代?”
卢广义!成无云真正地震惊了下,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小步,随后站定冷笑道:“我找回夫人与你们何干,至于盟主的徒弟,十年来皆是楼外楼的人,他此时自愿回来,却不能冤枉我!”
卢广义纵马前来,身后数十骑。上官非认得其中两个峰主,其他就是普通的弟子了。
“师父,”上官非喜出望外地迎上去,“师兄没有说您要来啊……”
“他也没有说我不来吧,”卢广义道,他负手走了几步,朗声道,“成楼主,你身边的可是太守夫人?”
上官非从大喜中回过神来,又凑过去小声道:“师父,太守夫人是他老婆,她没事的!先不要管她了……朱……咳,师兄跟那个谁都在里面呢,先救人啊……”
秦惜怔了一下,沉潭一般的眼睛忽然有了触动,像一片落叶惊碎了涟漪,声音却是低微的:“你为什么会来?”
谢临本来往剑上灌了三分内力,闻此言又加了三分。他一剑劈断了秦惜手腕上的锁链,却不理秦惜,转身森寒地道:“人是我的,谁准你们动了?”
四周的杀手们还没有动作,忽听一声大叫:“着火啦!快去救楼主!”
他们当即有一半人离开,朝着浓烟滚滚的那个角落赶过去。
谢临横剑在身前,把短刀递给了秦惜。秦惜在他背后,低声道:“你走吧。”
“你觉得这时候我没法对你怎么样是吗?”谢临微微扭头,一字一顿地道,“朱樱来救你理所应当,我来是多余?”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惜又瞟了一眼角落里计时的水漏,“现在不用走了……”
楼外楼门口已经战成了一团,上官非躲过刀光剑影,刚要纵身往那棵大柳树上跳,红衣猎猎,朱樱落了下来。
“你出来了,”打斗声混乱不已,上官非不得不大声道。
“放了把火,”朱樱拍了拍手,也大声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我只给林大小姐报了个信儿啊……”
上官非又道:“师兄和那个谁呢?”
“应该在里头英雄救美互诉衷肠吧,”朱樱道,“秦惜走之前我就给了他能卸内力的独门毒药,我刚才去探了探井水,现在差不多就是毒发的时候了。你瞧瞧,成无云这才真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笑死姑奶奶了。”
杀手们在准备围攻谢临与秦惜前的一瞬间,忽然齐齐脸色大变,接着往后退去,有几个甚至倒在地上。
谢临愣了下,秦惜低声解释了几句,谢临脸色缓和下来,再不看那群杀手,抓着秦惜的胳膊:“跟我出去。”
“等等,”秦惜被他拽得走了几步,勉强才停下来,他笑了下,“我还有东西没带走,能帮我去拿一下吗?”
“我们一起去,”谢临迟疑地道。秦惜从来没要他帮忙做过什么,一丝一毫的小事都没有,在这个当口,为什么突然要他去拿东西。
“毒药下在井水里,要十二个时辰才能生效,我一直没吃东西,有点没力气,”秦惜放低了声音。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地望过来,谢临默了下去。他拿出那串红果子,看着秦惜接过去,小口地咬了一个,嘴角染上殷红的汁液,又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分明是纯净的,又蛊惑得像要掏人心的精怪。
谢临抬手帮他擦掉汁液,手指在秦惜脸颊边停了停,终于道:“在这等我。”
“嗯,”秦惜点头,看起来安静又乖顺。
谢临没回头地走了,他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后的一瞬间,秦惜的神色就变了。
那种湖水般的澄澈从他眼里飞速地褪去,剩下大雪封疆般的寒意。秦惜面无表情地提着短刀,掩饰不住的戾气结霜一般席地卷了过来。
第61章
谢临在假山后站定,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一眼。随后他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那里,脚步匆匆。
片刻前看见秦惜被围在中间,谢临是真的起了杀心,但秦惜没事了之后,他心里第一个念头又是赶快带他离开这里。
秦惜对他笑的时候,谢临心中缠成了一团乱麻。他很想问,你要做什么直接说不行么,被人欺辱时的愤怒害怕表现出来不行么。但这些话都没问,谢临心里其实知道答案。
秦惜想杀人,他一贯是阻止的。喜怒哀乐在性命交锋时表现得太清楚,会被人抓住破绽,更何况那十年里想必也没有谁会在乎秦惜高不高兴。
那么多的恨与怨,恐惧与不甘,统统都哪里去了呢。大概只有杀人时的鲜血与快意能消解吧。
反正那些杀手也不是什么好人,杀了就杀了,秦惜也许会舒心一些……谢临心底想。
后院此时一片死寂。秦惜半蹲在池塘边,漫不经心地把短刀浸到水里。天气太冷了,这么一会儿,刀刃上已经凝了一层红色的薄霜。
有动静朝这边来,他快速地把短刀在水里涮了几下,晕开一大片血红的涟漪。
谢临刚转过那座假山,秦惜便迎了上去,堪称大方地笑了。
谢临拿回来的是一截刀刃,细长如黛眉。
“是这把刀的另一半,”秦惜主动地道,又笑着拿手里的短刀给谢临看,“断掉之后我找人把它做成了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谢临尽量让自己忽略了扑鼻的血腥味,与秦惜一同往外走,随口问了一句:“没用了为什么还留着。”
“是别人给的,”秦惜说这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谢临的脸,他声音都放轻了,略微试探道,“你以前有没有这样的一把刀?”
谢临没有回答,他拿过来秦惜手里的短刀,然后用雪白的衣袖擦去了上头残留的微微发红的水渍。
秦惜瞳孔微微放大,神情有些僵硬地停在了脸上,随后称得上天真的难得笑意像烟花熄灭一样落了下去,恢复了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