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得温雅端庄,黛眉凤眼,自有一种世家大族的气度。谢临从前没注意过她的长相,此时才看出与自己的些许相似。
他收回思绪,客气又疏离地微笑:“既然断了,再续回去也不是那一把了,林姑娘又何必多费心思……多谢林姑娘对我师弟施与援手,我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诶,”林楹疾走了几步,甚至有些不太合礼数地站在了谢临面前,“非去不可的事?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或许能帮上些忙。”
月亮又白又圆,大得仿佛低垂在了天边,触手可及。
秦惜与颜婴夕藏身在去往七毒门的必经之路上,茂密的树枝掩了身形。
“白谭已经让你身体里的生死蛊沉睡了,至少三天内,谢临找不到你的,”颜婴夕道,“看来他们正道的人路数也不是那么光明正大嘛。”
“如果你去做杀手,一定死得很早,”秦惜说。
颜婴夕不以为然:“不想让我说谢临不好?真奇怪,没几个人能受得了生死蛊的痛苦,谢临在你身上用这种东西,可见并不怎么心疼你,你却处处护着他……”
“我自己就能诱出来颜婴朝,没必要在七毒门,”秦惜冷声道。
颜婴夕一抬手,示意自己闭嘴了。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他又道:“……哥哥也不心疼我。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只因为我杀了一个朝廷命官,他就把我关到死牢里去……明明我杀的人,是毁掉我们满门的仇人,哥哥却说,我不懂事……”
他把脸转向秦惜,眼眸里的难过真实又沉重:“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有什么比我更重要吗?”
秦惜的侧脸冷漠又静谧,他并不言语。
“我要杀了哥哥,反正他也不爱我,”颜婴夕轻轻地道,他的眼睛清澈如水,雪白长发映着莹莹的月光,“你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吧。拥有另一半生死蛊的人,想解是可以解的,可是谢临没有。”
“他怕你失控,怕你滥杀他们眼里的‘无辜好人’,就算你承诺自己根本不会,他也不相信……一旦觉得你做错事,他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你。因为你是个坏人。”
秦惜握紧了短刀。
“我也是坏人,”颜婴夕漫笑了声,“哥哥说,心思狠毒的人,天性如此,改不过来的……坏人都应该被正直的好人们杀死。”
秦惜仍然不着一词。
颜婴夕把注意力放在月影下的小道上,才听到秦惜说:“你活该。”
对秦惜来说,他跟谢临是不是一路人根本不重要。至少谢临好好地活在跟他不相干的清白岁月里,他只要在心里默念着,就已经是自己的救赎了。
颜婴夕并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当下尖刻地回应:“祝你跟谢临早日反目……”
“你哥来了,”秦惜无声地做口型。
颜婴夕怒气憋了一半在胸口,他略微伸长了脖子,手指掐断了一朵碗口大的白花。
身形颀长的人立在小道上,英俊的脸在月光下清晰无比。颜婴朝扫视了一圈,却扭头往原路走了。
秦惜瞥了颜婴夕一眼。埋伏总是砸于话多。
颜婴夕狠狠地拍了把树干,接着纵身跳了下去。
第89章
颜婴朝不见踪影,颜婴夕在那一条小道上来回踱步,清澈的面庞甚至变得狰狞起来。
“为什么他不敢见我,懦夫,”颜婴夕咬着牙,双眼血红,像一只大张着獠牙却不知咬谁的困兽。
秦惜纵身下来,直直往颜婴朝退开的方向走去。
“你去哪里,”颜婴夕凶狠地道,“你以为……”
秦惜皱眉:“不能指望你,我自己去……”
“你说什么!”颜婴夕怒吼。他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秦惜这一句话把他心底腐烂的伤痕都翻了出来,他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他跟颜婴朝生活在一起的时候。
颜婴朝会带他到春天的京郊放风筝,杨柳软软的,嫩黄嫩黄的,像笼着一团烟雾,风也轻轻细细的,暖暖地吹在脸上像一个抚摸。纸扎的风筝就乘着暖风,飞过杨柳梢头去,飞得越来越高,颜婴夕仰着脸也望不清楚,只能拼命拉紧了手中的线。
“哥哥,”年幼的颜婴夕敏感又脆弱,望着那快要看不见的风筝,就哭起来,“它飞那么高,线会断的。”
“我会再帮你做一只,”颜婴朝安慰他。
但颜婴夕仍然很难过,他的心思细得不像个孩子:“再做一只,也不是那一只了啊。”
他们一共只放过几次风筝,那天回去,便看见围得铁桶一般的军队。为首的军官说,他们的父母犯了贪污的罪,要抄家并斩首,但有人帮年幼的孩子求情,所以他们是无罪的。
那一天之后,颜婴朝不再带他去放风筝了。
黑漆漆的夜晚,两个孩子点燃了所有的烛火,让空荡荡的府院灯火通明,冷风吹过,那些光就齐齐地晃动。
颜婴夕缩在被窝里,紧紧抓着颜婴朝的袖子:“哥哥,你笑一笑。”
“笑不出来,”颜婴朝搂紧怀里的孩子,下巴放在颜婴夕的头顶,蹭着他柔软的头发。
“我会报仇的,你不要难过,”颜婴夕睁着大大的眼睛,往颜婴朝怀里钻。
颜婴朝倒是笑了,轻得像羽毛,落地都没有声音:“怎么能指望你呢,你还小。”
后来颜婴朝去做了昭王府的侍卫。颜婴夕难过又生气,他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去接触那些当官的人,因为父母就是被那些人害的。
是因为自己指望不上吧,不能帮哥哥分忧。
终于有一天,他把匕首捅进了仇人的胸膛里。那一刻颜婴朝的目光慌乱又震惊,最终他却把颜婴夕关进了死牢里。
哥哥变了,他把没有生命的律法看得比相依为命的弟弟还要重要,甚至要为仇人杀死自己的弟弟。
“我应该先杀了你,”颜婴夕喃喃地说。
他抬手在空中一握,几只幽蓝的蝴蝶翩然而至,在清幽的月光下如梦似幻,悠悠地朝秦惜扑过去。
秦惜一动不动,他嘴唇开合无声吐出一句话,鬼魅般的蝴蝶已经停在了他颈边。
颜婴夕眼瞳中的红色仍未褪去,他伸手便握住秦惜的脖颈,面上乍露狠色。
“婴夕,住手!”颜婴朝突然出现,他方才不知藏身何处,原来一直没走。
“哥哥,”颜婴夕神色如梦方醒,却不松手,他极缓极缓地露出来一个笑容,似乎是发自内心地高兴,“你终于肯见我了。”
秦惜紧闭着眼睛,因为窒息面色变得涨红,又开始发白。
“你先放开他,”颜婴朝盯着秦惜,唯恐他一口气咽下去再吐不出来,“他是昭王要的人……我们之间的事,我跟你来算。”
“……我杀了他,哥哥就无法复命,然后就要再杀我一次是么?”颜婴夕的笑容不曾落下,他偏头看了秦惜一眼,手指狠狠用力要捏断他的颈骨。
颜婴朝抽剑袭来,颜婴夕抬臂格挡,只得松手。秦惜似乎已经昏迷,摔在了地上。
颜婴朝俯身要去查看,颜婴夕以手做爪向他双眼挖去,又被剑柄击中,吃痛抽手。
“婴夕,”颜婴朝轻声道,“你的生辰快到了……”
只这一句话,颜婴夕蓦然静止了。
那是极短的一个时间,他几乎是同时就变了脸色,但颜婴朝的剑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
鲜红的血喷出来,溅到两人的脸上。
颜婴夕大口地喘着气,他抬手抓住剑刃,想把它拔出来,手心割得鲜血淋漓,血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
长剑一寸寸地从他的胸膛和手心里抽了出去。
颜婴夕踉跄了半步跪在地上,接着倒下去失去了意识。
颜婴朝提着滴血的长剑,站了半晌,才慢慢地蹲下`身去。他摸到颜婴夕胸口湿黏的血,甚至还带着温度,像鲜花绽开一般洇湿了颜婴夕的衣襟,蔓延到地上去。
“婴夕……”
颜婴朝点了颜婴夕的几处大穴止血。后颈却乍现冰凉触感,他寒毛倒竖,站起身来。
秦惜持着短刀,面容冷漠:“我要找奚明雅。”
“……你方才跟婴夕是在骗我,蚌鹬相争渔翁得利,”颜婴朝了然,也并不惊慌,“……你居然主动要找他,恐怕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母亲,跟他是什么关系,”秦惜语气刻板地问。
颜婴朝低垂着眼睛看地上的颜婴夕:“明懿郡主,是王爷的妹妹……”
秦惜对于这一层关系毫无触动:“三天内,我要见到他。”
“足够了,”颜婴朝最后看了弟弟一眼。
第90章
长安道上旧酒旗缓缓招摇。
林楹一路带着笑意,轻言细语地主动与谢临挑话头:“都说铸剑最好的水是龙泉水,但我用过桑池里的水,倒比龙泉水更好一些。”
“林姑娘的弟弟铸剑时,喜欢用哪一种水?”谢临自然至极地问道。
林楹怔住,她一眼看尽谢临的神色,笑容变得勉强,压低了声音道:“舍弟离世数年了……缘由不足为人道。他铸剑时候很挑剔,龙泉水和桑池水都不会用,只用冬天的冰泉水。我见他找泉水找的辛苦,就帮他收集白雪化的水,他却嫌那水不好,怎么都不用……”
“你们感情真好,”谢临淡淡地说。
林楹笑道:“他没耐心听我说话的,偶尔才懂事一回。他不用我帮他收集的雪水,又担心我生他的气,就跑了很远去采了银杏叶来泡茶给我喝……险些出事,他喜欢银杏,也不知道那东西的叶子制茶于人有害……”
“银杏……”谢临下意识地看向林楹。
林楹抿着嘴,把骏马缰绳递给客栈的伙计牵去饮水,垂着眼睛,轻声道:“阿榭……”
谢临做出一点疑惑的神色。
林楹迅速恢复了笑颜:“我经常这么喊他,一时念起……便觉得要是他还活着就好了。”
“人死不能复生,”谢临客套地没有一点真情实意,目光落在客栈门口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
客栈里,颜婴朝打了一壶酒,一抬头便见秦惜紧贴着墙壁,姿态戒备。他迅速地望门外看了一眼,穿过人缝,见到谢临背对着他,正与一个年轻女子交谈。
颜婴朝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走到墙边,压低声音:“你不跟他打个招呼?”
秦惜的身体绷得极紧,他的眼睛望着前方,眼神看起来空洞又无神,手心里却紧紧扣着短刀的刀柄。
林楹往客栈门口走了几步,他们交谈的声音愈发清晰。
“谢公子的眼睛,可有询问求医?”林楹说,“我一直未曾见谢公子真容,只觉得与阿榭十分相似……恕我冒昧了,他若是还活着,也跟谢公子差不多年纪……”
秦惜的眼睛里回了神,他微微地把头转向门口。
谢临道:“林公子平常只好铸剑,有哪些名剑出自他手么?”
“……红绡,”林楹低声,“除了剑,他还锻过一把刀,只那么一把,后来不见了踪影,也……”
“什么刀,”谢临矢口问道。
秦惜狠狠咬住了嘴唇。
“长刀,刀刃细长像女子的眉,”林楹观察着谢临的神色,“我曾劝过他那刀构造不好,用多了必要折断……”
谢临微微笑起来。一路间跟林楹之间的微妙隔阂似乎被打破了。他极开心一般,道:“……确然会断的。”
秦惜那一瞬间竟然是慌张的。
谢临知道了,他想,自己一直捂在心里的事,藏在血腥与黑暗里做寄托的人,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了。他再没了躲避之处,甚至觉得难为情。
短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谢临循声朝客栈里望去。
伙计牵着马从马槽边过来,吆喝了一声:“姑娘,您的马饮好了!”
“多谢,”林楹点头,牵过缰绳,对谢临道,“走吧,你不是还急着去七毒门么。”
谢临收回注意,与林楹并肩走了。
“你……”颜婴朝犹疑不已。
“该走了,”秦惜捡起短刀,神情冰冷,与方才判若两人。
行了一个白日,入夜时分,颜婴朝带他站在了昭王府的院墙外。
秦惜微仰头,看着那高高的墙壁:“你说昭王府里藏有护卫高手,他们什么水平?”
“在我之上,”颜婴朝道,“一十八个,对付你绰绰有余。”
秦惜提了下嘴角:“你也许连朱樱都对付不了,不算什么参照。杀人时缠斗是大忌,我没有要跟他们一群人打架的想法。”
颜婴朝细微地往后挪着步子:“奉劝你一句,不要硬闯,惹怒了王爷下场不会很好……他知道你的样子,连这些年来的动向都清清楚楚。若是你安顺地从大门进去拜见,他也许……”
“我现在不杀你,不用躲,”秦惜道,“带我找到奚明雅在哪间屋子。”
“好吧,”颜婴朝提气,跃上墙头。他手指一弹,一枚黑色的小球落入院落中,迅速冒出一股烟雾来。
“什么人!”府院中巡逻的卫兵立刻发现了。
“你们兄弟,还真是一个德行,”秦惜冷笑,已经落在了紧邻王府的一个屋顶上。
“通知王爷是我的职责,”颜婴朝理直气壮,“接下来我带你去找到他在哪。”
第91章
颜婴朝落在秦惜身旁,王府院墙里侍卫已经迅速集结,搭好了弓箭。
那些长箭箭矢前部呈针状,中部三角形,后部倒月牙铲形,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眉针箭,与秦惜在落花谷里捡到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