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凌云眉峰轻扬,而后移开目光,望向光秃秃的梅林,仿佛低声曼吟一般地说道:“我自然要信,鬼神鬼神,既有神又怎会无鬼?”身上的酒气已完全被夜风吹散殆尽,姚凌云迎着漫天星辰,回首笑道,“大襄每年都会举行祭天大典,天子祭天,祈求皇天后土庇佑苍生,你我既入朝为官,自然当以朝廷的信仰为信仰,若非满朝文武万众一心,又何来天下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目光不期然地遇上一双眼瞳,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想来不过如此,彦清微微怔了怔,随即唇角勾起,带出一个微笑。
“听君一席话,受教。”
姚凌云正准备开口,一道突兀的声音突然传入。
“寻公子。”
姚凌云闻声侧目,来者是燕辰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不由问道:“何事?”
小太监一一对二人行礼,躬身道:“公子离宴迟迟未归,大殿下甚为担心,故而派奴才来看看。”
姚凌云有一瞬惊诧,竟很久了?
“大殿下吩咐说今夜,公子。”小太监顿了顿,满脸笑道,“和探花郎都是主角,不可缺席太久。”
能在大殿下的身边脱颖而出的人,果真各个不同凡响,这小太监也是人精啊,彦清心下感慨。
姚凌云不声不响,本想趁众人都没注意到时,悄无声息地回到座位上。
距离位置几步之遥,宁王燕骁突然执杯揶揄道:“寻公子作为这琼林宴的主角,却悄悄离席,迟迟不归,该罚。”
宁王看似昂然自若,不甚在意,然出口的声线洪大,在座之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姚凌云离开位置,其他人自然都看在眼里,只做不知而已,经宁王这么一说,众人也不好装瞎,纷纷侧目而视。
姚寻见状,心下一叹,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名叫做落荒而逃的冲动,但他到底没有逃走,快步回位,一手执杯,一手握壶,不出一会儿,满满三杯酒,尽数下肚。
“王爷说的是,我认罚。”
“好。”燕骁放下手中酒杯,鼓掌,扫视而去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擦过不远处的姚孟轩,笑道,“寻公子好酒量,可比你父亲强多了。”
听宁王提及姚孟轩的酒量,众臣无不笑出声来。
右相一杯就倒的酒量和他的治国学识同样,天下闻名。
姚孟轩只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没等姚凌云再打太极,一旁安静坐着的燕煦突然开口道:“看寻公子这架势,想必还能再喝上三百回合。”燕煦嘴角含笑,明若星辰的眸子眨了一眨,恍如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般,“诸位大人你们不行啊,平时写诗作曲比不过寻公子也罢,这喝酒也不如他,那也太说不去了吧?”
燕煦此言一出,群臣纷纷不服,各个都拿起了酒杯。
于是乎,折返酒宴的姚凌云又被众人拉着灌了好几轮的酒。
燕煦心情甚佳,含笑围观。
☆、醉鬼才子
酒宴结束后,被灌的有些不知东西南北的姚凌云,当夜,留宿东宫。
特别嘱咐了姚凌云一阵之后,姚孟轩才起身从宴会上离开,此时散场的人也已走得差不多了,姚孟轩行走在出宫的长廊上,脚踩木廊的回音细碎而低沉。
彼端,宁王燕骁正踏步从另一条曲折的回廊上缓缓向姚孟轩的方向汇合。
两条岔道的尽头,大襄王朝名动一时的将与相,狭路相逢。
姚孟轩目不斜视,仿佛眼中无物般,直直向前,视若无睹。
宁王亦同。
二人相距半丈,比肩而行,沉默许久,燕骁先行出声道:“姚相。”
姚孟轩:“王爷。”
两句称呼,所落下的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不可逾越。
燕骁淡然一笑,仿佛他两不过是最普通的同僚一般,出口恭贺道:“宰相家中出状元,寻公子此番不负众人期望夺下状元的名头,本王再次恭喜。”
“王爷客气了。”姚孟轩亦淡淡接上。
夜色沉沉,子时已过,所有繁华散去后,本热闹非凡的内宫,也犹如这夜色一般沉寂,没有灯光,唯有月色。
清冷月光扬扬洒下,映在踱步的二人身上,反而使得两人的身影多了几分幽暗。
往宫门口的路,不长,却也不短。二人一路上似是相安无事,但双方都知,尤其是燕骁,他知道,他也感觉得到,姚孟轩在刻意的与他保持距离,一条名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距离。
前方宫门已在眼前,鬼使神差般的,燕骁突然开口道:“当年,你没有上禀皇兄,我以为你是站我这边的。”
姚孟轩闻声顿步,一转头,便对上了燕骁侧首看来的漆黑双眼,那一刻,他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很多,不解,寂寞,还有苍凉。前尘往事不受控制般的一并涌上心头,一时之间竟令姚凌云有些怔住了。
他们曾经是最好的兄弟,最强的搭档,最默契的战友。
大襄双壁所向睥睨。
在这一瞬间,姚孟轩突然觉得他坚硬如铁的内心,仿佛裂开了一道小口子,几欲被人窥破内中柔软所在,好半晌他才稳下心神,依旧强硬道:“自古,将相失和,乃国之大妨。”
“是吗?”燕骁嗤笑,狭长的眼微眯着,挑起的眼尾勾出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似无情又似参杂了太多情感,“为了以后的天下太平而做出的牺牲。哈,那还真是难为你了,姚相此等情操,真可谓感天动地啊。”
姚孟轩默然不语,只冷冷扫了一眼,脚下步伐又重新踏出。
燕骁顿在原地,看着姚孟轩一步一步跨出,慢慢地越过自己,慢慢地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那个人只是穿着最朴素的青色官袍,可看在燕骁眼里,却好象映着淡淡的光晕,让他移不开眼睛。
“阿轩。”
已走出一丈的姚孟轩闻言突然身体一僵。
一个称呼,听在耳中却仿佛石子落湖一般,荡起一波波涟漪,心湖剧震。
“虽君负我,但我,从未有负于你。”
姚孟轩笑了,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出口的,但他听见了自己的说话声。
“凡事有因才有果,一事因造一事果。”
如果没有南平之战,没有分歧也没有决裂,没有阴谋也没有利益,那一切是否会有不同,这是多年来,姚孟轩内心第一次产生这样的疑问。
不会的。
略顿了会,姚孟轩苦笑,已经发生的事,又怎还有如果?脚下一步一步跨出,一步一步远离。
“哈。”燕骁自嘲一笑,扪心自问,你还在期待什么?
夜色深沉,月光正好,星光稀薄,微风醺然。
回到宫中的燕辰在宫人地伺候下洗漱更衣。
当他整理妥一切转身来到姚凌云所在的房间时,就看到姚凌云还在桌前呆坐着,只见他微侧着身靠在桌案上,撑起的手托着腮帮,一脸昏昏欲睡。
而几个服侍的宫人则站在他的身旁,面面相觑,左右为难,不知从何下手。
燕辰轻笑了下,出声示意众人退下。
一室宫人鱼贯而出,并为二人带上了房门。
待到寝殿中只剩下其与己两个人时,燕辰才跨步走到姚凌云的身边,抬手拨了拨姚凌云散落在额间的发丝,出口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添上了几分柔和。
“还难受?”
姚凌云哼哼几声,没有回话。
暖黄色的烛火打在姚凌云的脸上,将他的侧脸衬出一丝脆弱的味道,燕辰垂眸看着,内心突然软的一塌糊涂。又静站了会儿,燕辰置于身侧的两只手同时抬起,一手托着姚凌云的脸,另一只手则覆在姚凌云正托着腮帮的手上,并顺势拉下,微俯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柔软的唇舌顺着鼻梁缓缓地滑到了对方的嘴唇上,轻快地啄了一下,也不待深入,便分了开来。
燕辰含笑看着姚凌云,放轻了出口的声线,半哄半骗道:“乖啦,先将这碗醒酒汤喝了好吗?喝完你会舒服一些的。”
姚凌云软软地靠在燕辰的胸口上,闻言抬眸他一眼,依旧不言不动,没有半分要去碰那碗醒酒汤的意思。
姚凌云今夜身着一件深红色的冠服,异常鲜艳的颜色,为他本就清俊的容颜再添一抹艳丽,而今夜由于饮酒过量的缘故,他面颊泛红,动了情,染了意,只这一眼,眉间眼底已然风流无限。
此等颜色,令燕辰的心跳骤然加快一些,他抬起手捏了捏对方的鼻子,低声道:“你怎么这么可爱。”
“因为你一点也不可爱,所以才会衬托的我如此可爱。”姚凌云闷笑着,很是自豪。
虽然醉了,可他依旧对答如流,天下第一才子绝非浪得虚名。
燕辰亦是好脾气地笑着,也不反驳他,旋身坐他的身旁,让人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身上,拿起桌上的醒酒汤,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一碗见底,再伸手替他抹去嘴角的汤渍,目光很是温柔,动作也很是轻柔。
姚凌云没有反抗,对方喂一勺他就喝一勺,无比配合,很是习惯。
“都是你四弟害的。”晕乎乎的姚凌云还记得罪魁祸首是谁,告状道。
他的相貌本就出色,此刻脸上带着懵懵懂懂的抱怨,撒起娇来杀伤力更是成倍增长。
“嗯,明日我就狠狠地惩罚他给你出气,今夜我们先歇下可好?”燕辰从善如流接道。
“骗我,你才舍不得罚他。”姚凌云的语气不满极了,“你们家一个个就知道宠着他,他都快被你们给宠上天了。”
燕辰故做认真的跟人斤斤计较道:“你也是我家的啊,可你从来不宠他。”
“他不稀罕我有什么办法。”姚凌云边说边想起幼年时在燕煦身上碰的钉子,哼了一声,撑着燕辰的胸口,摇晃晃地直起身子,警告道,“以后你也不许再宠着他,听到没有?”说完,又舒舒服服地靠回去,含含糊糊的说着,“你只能宠我一个人。”
燕辰失笑,也不跟醉鬼一般见识,点点头:“好。”至于最后会不会实不实行就在另说吧,“那寻公子现在的心情有好点了吗?我们能去睡觉了吗?”
姚凌云犹豫了会:“我考虑考虑。”
“这还要考虑啊,我都这么有诚意了。”
“要不是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本公子连考虑都懒得考虑。”
“那我不是该歇歇你?”
“当然啊。”
……
二人又坐着磨磨蹭蹭了一会儿,燕辰半搂着姚凌云,时不时得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地蹭了蹭,好半晌,才起身将人抱上床榻,亲力亲为地为他除去衣衫,拧快湿布来,给人草草地擦拭了下。
毕竟他很少做服侍人的活,不甚熟练。
“阿辰。”
燕辰打点好一切,闻声回头,便看到姚凌云一身懒散地靠在床榻上看着自己,黑漆漆的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泽。
喝醉了可真粘人啊,燕辰心下一动,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摇了摇头,抬步走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重新闭上双眼的姚凌云又轻笑着,很是满足地再叫了一声。
“阿辰。”
“我在。”燕辰靠近,与他十指相握,却感到了一阵冰凉,不由皱了皱眉,道:“睡吧,我在。”
姚凌云唔了一声,整个人都软绵绵,有气无力似地靠在燕辰身上,双目依旧闭着,隔了好半天才迟缓道:“我听你的。”
这是他从未表露过的一面,燕辰很是受用,顺势将他搂入怀中抱起来,上床,睡觉。
☆、雪夜煮酒
秋去冬来,时间如水流逝。
高中状元的姚凌云,入户部,掌全国疆土、赋税,稳固大襄咽喉。其他高中的举子,或入翰林,或进六部。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前进着,整个大襄政治清明,呈一派河清海晏之景。
然这一年的冬天却格外的寒冷,尚未立冬,洋洋洒洒的雪便已开始下了一场又一场。
这一日,天候阴沉,灰蒙蒙的苍穹下,六菱形的雪花带着弧度似地从空中飘零降落,撒下一地银白。
在府中闲着无事,一时兴起起欲出门踏雪的燕煦,在于庆源地张罗下被包裹成一只洁白无害的圆润大团子。
燕煦虽对此表示抗议,但也奈不过于管家的一意孤行。
圆润的团子燕煦跨步从厚厚的积雪上一步步走过,脚踩雪地的奇特质感令他不自主地缓下了脚下的步伐,一步一顿,直至慢慢停下。
“殿下?”身后为他打伞的于庆源见状,不由诧异问道,“怎么了?”
停步的燕煦,环视着周遭一地落白,少时燕辰趁启帝不注意偷偷带他出门踏雪看梅的回忆不由被唤醒,本无表情的面目不觉柔和开来。
“差人进宫转告大殿下,就说本皇子要入宫看望。”
说话间,燕煦转身回头,他的眼里,隐敛着期盼,嘴角亦沾染着欣悦的微笑,看得于庆源神色一黯,不过仅一瞬间,他便恢复了往常的一丝不苟,一板一眼接道:“是,那殿下今夜还回府吗?”
“不回了。”燕煦摆摆手,“你也不用跟着,回去吧。”
于庆源摇头:“雪虽不大,但落到身上终归不好,我送殿下上轿。”
燕煦睨了他一眼,笑了:“随你,我看你是摆脱不了老妈子的命了。”
于庆源神色不变,声色亦无变化,说道:“殿下若是能乖巧听话一些,不要一时一个主意,那我也不必如此超烦。”
燕煦面上笑意不减,只意味变了,有点嚣张,带些揶揄,但没有丝毫的恶意,轻轻哼了一声,颇有些无理取闹道:“可我觉得老妈子庆源挺好的,看来为了维持你这种状态,本皇子以后还需要更任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