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燕辰也没有隐藏,自嘲一笑,被情绪侵染过后的声线更是又哑又涩:“如何能忘,当日你说的很对,三方争势,又岂容一人将所有的优势全数占尽,这不,就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这场寒冬大水就好比你那手轻易落下的白子,先机尽失。”
姚凌云看着燕辰,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参杂着很多的情绪。
“日前父皇已让傅公公知会我,来年元宵他要在宫中设宴,宴请朝中所有大臣,可洪水爆发后,父皇又派人通知取消了,考验仍要继续。”
姚凌云面上毫无波动,平淡如水。
“怎么?你失意了,没信心了?”
燕辰侧目看人一眼,开口说道:“当然不是,不过略有感慨罢了。”
姚凌云点点头表示理解。
而后,他仿佛自投罗网般地向燕辰靠过去,燕辰立即用力搂住他,脑袋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的肩膀。
过了好半晌,姚凌云才再次出声说道:“现在你感慨完毕了吗?”
一个问题,短短几个,还是问句,却兀然地熨贴到了燕辰的心口上,令他恍然了一个短短的瞬间。
随后燕辰点头,却没放开他,依旧搂着。
姚凌云笑了起来,推开对方起身,顺便将他一同拉起,再把人推至左侧的桌边坐下,拿过一旁的棋子,抬手不紧不慢的一颗一颗摆下。
燕辰垂目一看,便认出了这是早前他们没有下完的那盘棋,略感不解地抬目看向姚凌云,而后再垂下头,此时再观,黑子的情势固然好,但白子的布局隐约可见分兵之意。
姚凌云微一笑,捏起一颗白子落下。
随着姚凌云手中的白字落下,眼前局势顿时大改,小小的一枚棋子,竟如妙手回春一般,无声无息地连起了困居两侧苦苦相望而不得相连的白子,本大势已去的白子,生机重现。
燕辰为之赞叹道:“这一着甚妙。”
姚凌云:“二殿下前往南方,于国有利于民有益,与你而言,也未免就不是机遇。”
燕辰拿起黑棋,落下一子。他隐隐明白对方此言是为何意,可他还是出言问道:“此话何解?”
姚凌云手执白子,轻轻敲击着棋盘,分析道:“江南本就是二皇子的主场,由他出马足可安抚人心,尽快抚慰灾害之后所带来的二次伤害,此为其一。其二,二皇子不在东都,或多或少都能下降他对朝中官员的影响。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那是对于一个朝代而已,皇权之争,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民意,而是朝臣的意见,最终我等还是得以皇帝陛下的意志为主。”
燕辰敛目沉思,许久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壮士暮年
掌灯时分,用过晚膳的秦项君在府中大堂枯坐,良久,他突然起身,唤人更衣备轿。
软轿出府。
稳坐轿中的秦项君,思绪却回到了上午早朝过后,在四殿下府中授课的情境。
这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一天。
因早朝之故,授课时,心不在焉的秦项君,与同样神游天外的四皇子燕煦,在四目相接时,尴尬一笑,而后二人索性收起了讲课的书册,静坐闲谈。
天南地北,诗书礼乐,无一不谈。
不知不觉间,二人的话题转到了今日早朝,自然也谈起了关于治水的一些事宜。
那是在秦项君心中深藏许久的抱负,亦是他入朝为官的执念所在。
对此事极感兴趣的燕煦,问了秦项君许多关于治水的问题,而随着二人探讨的深入,对方所出口的字字句句都仿佛是往秦项君的心坎儿上戳一样。
“黄河一带,每年春夏,或大或小都要面临至少一次以上的洪水肆意问题,修水利,建大坝,每朝每代,并非没有就此下过苦工,可至今依旧没能解决这个隐患,何故?”
“原来是重点错了……老师此言发人深省。”
“老师您既有此想法,亦有此觉悟,何不放手去试上一试?”
“原来如此,哎,可惜了,岁月不饶人啊。”
一声长叹过后,是长久的静默。
过了好半晌,大襄最小的皇子,在那一刻,突然站了起来,迎着高高升起的日光,褪去了他谦和柔顺的外表,露出了他雄心勃勃,又壮志凌云的一面。
“那是您这一生的追求,您真的甘心就这样放弃吗,大人?”
燕煦垂目定定地盯着秦项君,上扬的嘴角,眉眼微微弯起的弧度,如明珠生晕,顾盼之间又隐隐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连带着那惯常柔和眉宇间,傲色顿起。
“大人,这是一个以地位为尊的时代,唯有攀上巅峰者,方有话语的资格,下位之人,无论你的能力再如何出众,也唯有听从。没有机会,那所谓抱负也只是空谈。”
“本皇子也有心中所求,也有想改变的现状。”
“你,可愿意来帮我?”
轿子落地,秦项君的身形随之一晃,思绪也跟着被打断了。
整理好心情的秦项君,步出轿子,命随侍上前叩门递帖,而后被引进厅内等候。
不多时,一身便服的右相姚孟轩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秦项君起身行礼:“右相。”
“项大人。”姚孟轩作揖回礼,而后手臂一抬,引人回坐,“老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冒昧打扰,还请相爷海涵。”秦项君顺势落座,含笑回应,然紧皱的眉峰却丝毫不见松弛。
简短地寒暄过后,秦项君直接开门见山道:“想必右相心下也很清楚,老夫此番前来正是为湖广水患一事。”
秦项君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拜访,姚孟轩内心自是清楚对方意欲何为。
听着秦大人这单刀直入的问询,姚孟轩点头,说道:“不错,但大人所求,本相无能为力。”
“姚大人,老夫虽然年迈,但近年来一直勤于锻炼,体魄并不算差,再者湖广水患事关重大,冬日天气寒冷,向来河水枯竭,少降雨,而如今却突发水患,这与常理不合,不亲自去看上一看,老夫实在放心不下。”
凿凿之言,皆出肺腑,秦项君竭力争取。
“所以此番,朝廷才会需要老大人您给选拔几位精通水利之人南下检验河道。”对于秦项君,姚孟轩一向钦佩,可他也实在不愿让年迈之人涉险,再三劝诫道:“工部下亦有水部,水部郎中何如是您的得意弟子,对治水之道颇有其独到的见解,由他前往,老大人您实在不必担心。”
“右相大人,您可知道老夫数十年的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疑问出口,却并不需要对方的回答,秦项君激昂澎湃,大声道,“就是为了治水!当年老夫没有功名在身,所提的治水策略被人轻之怠之,故而老夫发奋图强,而今老夫官爵加身,却因年岁之故,得门而不得入,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啊?死,我并不怕,但你们得让我死得其所!”
一字一句,姚孟轩为之震撼,继而肃然起敬。
可这世间之事又岂能事事顺人心意?
姚孟轩无言长叹,良久才开口说道:“此事已定,水患之事刻不容缓,大殿下已于日落前宣下诏书,责令一众钦差即刻启程,赶赴湖广,眼下赴南使团,只怕已经启程了,既无可更改,还请大人莫要多思。”
秦项君面上的失望之色,肉眼可见,眉间的褶皱越发得深了。
见人如此,姚孟轩无从安慰,只劝诫道:“韶华易逝,春生秋杀,此乃天地法则,每个年纪都有属于那个年纪该做之事,还望老大人深思,再者。”姚孟轩凝目相视,“功成何需在己?”
秦项君闻之,怔住了,好半晌,他突然笑了起来。
轻笑,大笑。
而后慢慢地起身走了。
好一句功成何需在己啊,原来是我执着了。
可数十载的执念又岂能说放就放?
看着秦项君离去的背影,姚孟轩再一次摇头叹息。
壮士暮年,虽雄心不已,可身体机能到底还是跟不上了啊。
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慢慢远去。
但幸而,还有后来者。
又开始下雪了,大街上偶有寒风呼啸而过,冻得路上行人阵阵激灵。
出了相府的秦项君,在软轿前停下,静静地站了好一会,任由风雪扑面至。
无数青山隔沧海,与谁同往却同归。
秦项君无声地笑了起来,隔了会儿,突然对随侍道:“你去四殿下府上传句话。”
又是长长一阵寂静,久到随侍不解地抬头看向他,秦项君才静静的开了口。
“就说,人生在世,不比嬉戏玩乐,一个决定一旦做下,便无可更改。上位者,所需要的不仅仅只是杀伐谋略,还要保留适当的善念,不可轻造杀孽,不可轻易取舍,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尚且年幼,这条路我这个做老师的。”
纷扬的雪片在风的吹拂下,轻柔回旋,吹过轿檐、吹过衣角、吹过路旁沉眠的海棠枝干,又被重新卷到半空之中。
“当倾力相助。”
☆、流言蜚语
“说来最近民间关于你失德的传闻越来越多,也越传越夸张了。”姚凌云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缩在毛茸茸的软塌上,半点也不愿动弹。
正一笔一划,认真地往呈上的奏折上落下批注的燕辰,头没抬,手未顿,漫不经心地接道:“如何个夸张法?”
冻天雪地,没有地龙,便是再厚实的绒毛也挡不住寒意地侵蚀,姚凌云吸了吸鼻子,内心再一次吐槽启帝不在御书房内装置地龙的错误举动。
说什么处理政事不是享乐,环境不可过于舒适,那也不能因此而受罪啊。
哎,姚凌云长叹了一声,又更深得往后缩了缩,这大概是英明神武的启帝陛下,平生唯一一桩错误了,果然是人无完人啊。
姚凌云感慨着。
“嗯?你不知?”见人久久没有回话,还长叹了一声,燕辰不由抬眸看向姚凌云,挑了挑眉。
姚凌云只当自己刚才是故作神秘而非走神,抬目,与燕辰堪堪对视,甚是为难的吱吱唔唔一番。
“不是,只是太难听了,微臣说不出口,怕殿下您降罪。”
对方深色眼眸里滚动着浅浅的光亮,其将欲出,皎若云间月,淡如瓦上霜,燕辰望之心头一震,好一会儿才恍过神来,摇头失笑,却也从善如流,合上面前奏折,再启一封,言道:“本皇子恕你无罪,寻卿但讲无妨。”
“臣遵命。”姚凌云换了个姿势,依旧靠着,双手拢在袖中,面不改色地说着:“据坊间传闻,说殿下您龙虎精神,夜御七女,有时候甚至还荤素不忌。”
燕辰闻言诧异,而后目光竟突然变得柔和而又生动起来,再次抬目凝视着姚凌云,甚至还轻轻地弯了弯眼睛。
“龙虎精神倒是不假,至于其他确实是谣言,传言嘛,一向真假参半,可以理解。”燕辰煞有其事地分析着,略顿了顿,笑道,“就这样?”
传言不过是为了推动局势而随口诌来的,不堪入耳,本不该在当事人的面前明说,脱口而出后,略略思之,姚凌云自己也觉离谱,但未料对方竟是如此反应,姚凌云不由一僵,但再一想,便也释然,问心无愧何虑之有?
姚凌云笑了下,继续道:“还有传闻说殿下你迟迟不娶,是因喜好龙阳。”
“当然不是,本皇子之所以迟迟未娶,只因心有所慕,而所慕之人,目前还不愿嫁与本皇子。”燕辰不为所动,依旧温和地笑着,说话时微微提起嘴角,带上一个宠溺的笑容,末了,再问,“还有吗?”
对手段位太高,我方节节败退。
姚凌云干笑了声,本来紧盯在燕辰脸上的眼神,突然开始闪躲了起来,视线左右乱飘,出口的声线也显得有点飘忽:“当然,还有传言说陛下病得如此之重,却依旧从行宫赶回宫中,也是因为殿下你的作风问题,证据便是陛下回宫后,只见了你一个人。”
燕辰终于搁下了手中御笔,起手抵额,故做沉思,好一会儿,才坐下结论道:“连父皇回宫后只见过本皇子一人这种事情都能知道,看来这传言的源头是当朝之人。”
“咦?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如此造谣殿下您。”姚凌云不敢置信。
“确实大胆,这么胆大的人,本皇子平生仅见,唯有一人。”燕辰微笑,眉梢眼底俱是暖意。
“不知殿下所指得是何人?”姚凌云一脸沉痛地问道。
燕辰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一般,面上笑意更甚了,慢悠悠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姚凌云眨了眨,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殿下您是说微臣吗?”
燕辰点头。
“我好伤心啊,微臣一片拳拳赤诚之心,竟被殿下如此误会。”姚凌云别过头,演技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行,偷笑着,嘴角翘的老高,“不行,微臣的心快要碎了。”
姚凌云整个人缩卷着,窝在榻椅上,白色的绒毛柔和了他的脸部轮廓,眼睛弯弯带着笑意,出口的嗓音低沉而又柔软,微微还透着点委屈。
燕辰看着这样的姚凌云,突然倾身站起来,抬步向他走去。
柔软的绒毛映衬着对方脸上的绯红,很是秀色可餐,燕辰郑重地执起他的右手,忍着笑意倾身靠近,轻轻地啄了下他的耳垂,说道:“要碎了吗?来本皇子揉揉。”
姚凌云侧眼看着燕辰,感受到他温热的吐息缓缓地喷洒在耳垂边上,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酥痒,不由瑟缩了一下,仅此一下,先机已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