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帘微垂,燕煦的唇角有笑意漾开。
“全部输掉。”
入夜,天寒似冰,行人寥寥。
辞别李青后,燕煦的思绪随着踏离宫门,而变得越来越混乱,各种想法在他的心口堆积堵塞,难得排解,突然间他不想回府了,于是便换了个方向,随性而走。
他说服了李青,却无能说服自己。
他很明白自己此番的目的为何,可他心下又很清楚的知道,燕辰究竟会何如选择。
恩义皆可偿,唯独喜欢不能偿;恩义皆可断,同样唯独喜欢是断不了的。
这世间诸事,何以事事不遂人心意?
不知不觉间,燕煦又走过玲珑街,来到了望花楼。
燕煦一瞬讶异后,便释然了。
人活在这世上,会不由自主的被两种人所吸引。一种是与自己相似,另一种则是与自己互为相补的。
因为相似,所以亲近;因为互补,故而再难分开。
纵横天地,独居一隅,究竟何者才是你心中所想呢?
站在与当天同样的位置上,抬头,目光不期然地遇上一双眼瞳,笑了,霎时满天星光映眼底。
慕容淮还是如上次一般,坐在相同的位置上,面前桌上,暖黄色的灯火在风中摇摆不定,垂目看着窗下,正正好于燕煦抬起的双眼相接,满天星光入其眼。慕容淮先是微微怔了怔,而后唇角微扬,勾起一个笑纹,桃花眼中似含着几分戏谑,出声道:“公子今日,可有逸致?”
燕煦负手在背,再进了两步,道:“本是良辰,奈何虚度,所以我来了。”
“既然来了,又何必还在楼下吹冷风?”调侃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同时收回视线起身,与上回一样,仍是摆好一壶酒,两只瓷杯,拾袖,执壶,缓缓倾倒。
燕煦闻言眉梢轻挑,径直入内。
抬步上楼,至人对面坐下,也不待人言,便拿起桌上的酒杯,满杯温酒一口灌下:“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不得允而入,若是被公子拒之门外,岂不错失知己?”
慕容淮笑了笑,再提壶,为其面前已空之杯再满八分,口上依旧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以公子之能,天下无门不得入。”
燕煦亦笑了笑,不置可否,再抬手,指尖划过酒盏,却未提起,手指在杯口打着转,淡淡道:“人贵自省,方可成事。毕竟,凡事不能过度,其势太过,反而有过不及啊。”手上动作未停,眼却抬起,落在酒杯上的视线随之上移,落到了慕容淮的身上,嘴角笑意加深。
“更何况,公子本非常人。”
直白到近乎言明的笼络。
慕容淮与他对视一瞬,继而移开视线,拿起自己面前的瓷杯,在手中略略把玩着,不接其言,话锋转开道:“公子且看,这白瓷釉烧的很好,酒入杯中,沿上的海棠便如盛放一般,甚是好看。”
燕煦随其言论垂目看杯,一词未置,只安安静静地坐着,却无端的就腾起一种不动如山的气势。
慕容淮不受其扰,又笑了笑,再道:“然其虽美,可没有烧出来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成。”
“所以呢?”燕煦看着瓷杯,嘴角扬起,眼眸之中傲气横生,“水涸,鱼将死,都可放手全力一搏,更何况是前路未定的情况下,一半的机会,够多了。”
慕容淮笑了笑道:“观公子外表还真看不出公子竟是如此豪迈心大之人。”
“你便是直接说我是赌徒,我也不会介意。”燕煦漫然一笑,随后沉下脸来,问道:“若游戏天下就是公子的志向了,那公子当初为何又要学习文韬武略?”
慕容淮眼中陡然亮起一抹凌厉,眉宇间皆是豪气凌云,然只一瞬,气势皆收,如未曾有过一般。
“一腔孤勇总是难敌世事风霜啊。”满目柔光,足可消去冬日清寒,燕煦放轻了出口的声线真诚提议道:“来帮我吧。”
慕容淮仍是一副懒散作派,桃花眼中掠起几分倦色,道:“天色已晚,公子是回,还是就宿下?”
燕煦挑了挑眉:“夜已深,我便不打搅了。”
话毕,燕煦倾身站起,拿在手中酒杯却并未就此放下,仍旧留在手里,向外走出几步,再回首,微倾,一排水渍显于地面,郑重道:“这杯酒就当是本皇子借花献佛,以祭拜百年前的慕容一族,告辞。”
燕煦顺势甩出的酒杯,被扬手的慕容淮完完好好地接入手中。
走至楼梯边上的燕煦,再次顿步,不过这次他没有回头,直道:“现今这个世道,入世难,出世也难,要想大大隐于市,身在世中又置身世外更是难上加难,慕容公子是聪明人,相信不会做出舍近取远之举,改日我再来讨教。”
慕容淮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身形略略僵了片刻。良久,十指收紧,闭上眼睛,眼睫轻轻颤了颤,复又睁开。
男儿生于世,谁又愿碌碌一世,得过且过?
纵横天地,出将入相也曾是他的愿望。
他年少意气风发之时,甚至有想过,若是自己早出生个数十年,活在启帝的那个年代里,那现今统一天下的焉知不是他?
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早在十年前他就放弃了这个心愿,他不能让大哥越陷越深。如今这燕式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富足,很好,实没必要再兴祸端,累及黎明。
哎。
慕容淮长叹一声。
这是他自出道以来,第一次观星失败,不想,竟错得如此离谱。
星象分明显示是红鸾星动,可闯入眼来的不是翩翩美娇娘,亦非柔弱少年郎,而是意欲展翅的雄鹰。
哎。
慕容淮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大殿不选妃
通幽曲径,林木疏朗,其间,间或错落着几株红梅,青灰砖所建造的亭台顶上堆积着点点残雪,虽无人清理,倒也算生动野趣。
这是皇宫内一条鲜少有人造访的小径,姚凌云正漫步于此。
朝着御书房的方向。
半刻钟前。
正欲从元和偏殿前往御书房的姚凌云,刚跨出殿门不久,便看到四皇子燕煦正从前方遥遥走来。
今日早朝时,御史大夫赵铭突然上表,奏请大皇子选妃之事,而后百官群臣就此争论不休,有赞同,自然也有反对的。
最后大殿下以陛下病重及南方水患为由,将此事推后在议,但到底这事情只是推后,还没有彻底定下。
自己若在此时与四殿下遇上,对方会同自己说些什么,姚凌云可以预见。
于是乎,名动大襄的第一才子姚寻,一反常态的,趁着燕煦还没有看到他,悄悄绕道,落荒而逃了。
对于那个骂,骂不得,打,更是想都别想的四皇子,当此之时,姚凌云以为退是最好的办法。
眼下绕道而行的姚凌云正走在这条景致如画的小径上,萧瑟风起,枝上雪花并着梅花一同飘落,鲜有人迹的小径,难得的迎来了行人的足迹。
且还不止一个。
悠闲漫步的姚凌云举目四顾间,看到前方有一人身着斗篷,鬼鬼祟祟,正往宫内而行。
“什么人?”姚凌云出声呵斥。
前方可疑分子闻声顿步,却没有回头,只静静站着,姚凌云沉吟一瞬,抬步靠近。
就在他靠近那人一丈远时,前面的人突然回过身来,见是姚凌云,他明显松了口气,抬手拉下头上帽兜,附身一礼。
“寻公子。”
眼前人竟是樱珠姑姑。
宁贵妃身边的侍婢。
“樱珠姑姑怎么是您?”姚凌云诧异,上前数步,同样回礼。
樱珠笑了笑,说道:“为娘娘去了趟相府,办点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本想不惊动旁人,悄悄回去的,不想竟被寻公子撞见了。”
姚凌云同样一笑,也不再追问,只说:“原来如此,倒是寻的不对了,不知贵妃娘娘近来可还好?”
“娘娘身体安泰,公子挂心了。”略顿了顿,樱珠踟蹰半晌,斟酌着开口道,“公子与大殿下形影不离,私交甚密,有些事儿想必公子已从殿下口中得知,近日四殿下频频举措,娘娘不免为四殿下的事情操烦,故而才会让我悄悄去一趟左相府上,今日之事还请公子保密,切莫向旁人提及。”
姚凌云颔首:“寻明白。”
“有劳公子,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姑姑请。”
樱珠再次一礼,随后转身离开。
“赵大人这个提议,本王以为可以采用。”
御书房内,燕骁立于堂中,注视着燕辰,面上少有的带着丝笑意,视线状似无意的扫过一旁与他同时来到御书房的姚凌云,继续道:“大皇侄的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到娶亲生子的时候了。”
燕辰本在位置上坐着,听到宁王口喊大皇侄时,便直身站起走出,只以一个晚辈的姿态,恭恭敬敬地解释着:“皇叔挂心了,只是眼下水患方歇,湖广民众生活凄苦,我又岂能在此时不顾念黎明之苦,大肆铺张选妃?”
燕骁双眼微瞌,不甚赞同:“我大襄之地域是何等广阔?所遍布的人口又是何其之多?岂能面面俱到?再者自大襄成立至今,又有哪一年是安安稳稳,风平无波的?每一年都有那一年所需要及时处理的天灾人祸,若按照大皇侄所言,那你岂非这辈子都不用娶亲了?”
燕辰抿了抿嘴,没有回答他,只道:“皇叔所言甚是,然辰以为,当此之时,不宜进行选妃事宜。”
燕辰话音甫落,燕骁便摆了摆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下大哥病痛加深,你若能在此时娶上一门妻妾,冲冲喜,也许大哥的病便能不药而愈了也未可知。”顿了顿,燕骁转头对姚凌云笑道,“寻公子以为?”
姚凌云顺势看来,眨了眨眼,沉思了会,仿佛是真的在直言提谏一般,斟酌着开口:“冲喜之说虽自古就有,但那不过是民间讹传,生病了最应该做的事情还是找大夫,而非此类民间偏门,皇室的所为,民间一向广为效仿,故而下官以为此举不妥。”
“哦?”燕骁饶有兴致地看着姚凌云,回应了声,“寻公子此言是觉得冲喜之说只是谬论?”疑问出口,无需他人解答,燕骁继续道,“可本王却不这样认为,此说法由古时传至今时,却依旧在民间广为流传,又岂会仅仅只是谬论,总有其可取之处,寻公子此言未免独断了。”
“王爷有所不知,民间传言一向有其局限性,从古时传至今时,或许曾经真有那么几起成功的案例,以至民众们听之信之,但往大的方向看,自古以来,寻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可以靠选妃来遏制亡国,相反,有更多的帝王由于选妃太过频繁,劳民伤财,而导致亡国。”
一声轻笑,只一声,就只一声,发音简短,然意蕴无穷,深刻地表达了此刻燕骁内心的想法。
“呵。”
姚凌云仿佛听不出来一般,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八风不动。
燕骁见状挑挑眉,感叹道:“寻公子果真博古通今啊。”
其实燕骁倒不是真的很在意燕辰娶不娶王妃,燕辰不娶对他的利益反而更大一些,他只是好奇姚凌云对此事的看法,所以才会有此一说,而眼下已得了姚凌云的答案,也便不在多做纠缠。
又同燕辰讲了几句,没一会儿便先行离开了。
宁王离去后,姚凌云一反方才所言,苦口婆心地劝诫起来。
“殿下你该娶亲了。”
燕辰看了他一眼,神色未变,只摇了摇头。
“不可,本皇子家中已有妻子。”语毕,燕辰有些紧张不安地补充道,“且家妻善妒,若是再娶,家将不成家。”
姚凌云大吃了一惊,瞳孔微缩,瞪大了眼睛看着燕辰,诚心建议:“一个妒妇,殿下何不休之?”
燕辰叹息一声,没有立刻回答,只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好一会才说道:“还是不可,本皇子不能没有他,他虽善妒,但本皇子就爱他这一点。”
说这话时燕辰略略放缓了声线,这种近乎示弱的声色表情出现在一个一贯从容笃定的人身上,多少有些可怜巴巴的,强烈的反差感,令姚凌云颇有些无所适从。
姚凌云摆了摆手,一脸不愿多说的模样,转身欲走。
燕辰抬手扯着姚凌云的手腕将他拉了回来,掰正他的脸,定定地和他对视着。
姚凌云只当自己看不懂,报以无辜的眼神。
燕辰只能发出大招,出言道:“寻卿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姚凌云想了会,眨了眨眼:“还真有,但臣开口之前,殿下得先赦微臣无罪。”
“恕你无罪。”燕辰回答的极为干脆利落。
姚凌云满意点头,而后很是不解地问道:“人都说娶妻娶贤,殿下你不仅娶了个妒妇,还如此珍之重之的对待着,你莫不是个受虐狂?”
燕辰闻言,不怒反笑,温柔的视线落在姚凌云身上,眼神异常的明亮,瞳孔里满满当当的只倒映着对方一人,直看的姚凌云面颊发红,才低低地开口说道:“本皇子以为娶妻娶贤,此乃谬论。”话音落下,燕辰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姚凌云,二人胸口贴着胸口,两颗心挤在一处怦怦然跳动着,“既然要娶,自是该娶自己所慕着为妻。”
燕辰的体温温暖而干净,两个人贴在一处,一时间气氛过于良好,良好的氛围导致姚凌云的大脑陷入到一种极端舒适的昏庸之中,不自觉地出声道:“殿下说得好,寻也想娶自己爱慕之人为妻,就是不知可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