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辰非常不解道:“与本皇子下棋就这么为难寻卿?”
“是啊,与殿下下棋,臣必得苦苦思索,绞尽脑汁。”姚凌云将倒好的温茶推到燕辰面前,出口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亲近,“只为了不让殿下您输的太难看。”
燕辰听了也不恼,反倒笑了起来,嘴上呵斥道:“大胆姚寻,居然胆敢藐视本皇子的棋艺,该当何罪。”
当然,内容是呵斥没错,只是说出来的语气却完全不想那么回事,声音仿佛珠玉浸水,温柔的很。
“臣不知。”姚凌云抬手撑着下巴,拿起茶杯像个主人似得示意了下,而后懒洋洋地说道,“如此重罪,微臣以为还是应当由殿下您亲自决断。”
燕辰煞有其事点点头,思付一瞬,说:“那就罚你陪本皇子手谈两局。”
姚凌云瞬间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放下茶杯,假意咳嗽了两声,叹道:“居然罚的的这么重。”
“若如不从,惩罚加倍。”
姚凌云起身,将茶壶茶杯移至一角,再到一旁的架子上取来棋子棋盘,一一摆好。
“那寻唯有舍命相陪了。”
此时屋外风止雨霁。
不过屋内的两人都没有再提告辞之言,你一子我一子,下的随性,间或交杂着几句闲谈,很是静好惬意。
有宫人悄悄进入,挑亮灯花,在无言地退了出去。
☆、启帝燕湛
宜安殿。
坐落于皇城一隅,远离喧嚣。
虽是僻静,却也足够安逸舒适,是整个皇城中最适合修身养病的宫殿所在。
傍晚时分,红霞漫天,暑气消散。
临水阁楼内,一老一少,静静对坐。
年轻的那人垂着眼,未置一词,但其坐姿风雅,意态甚为悠闲。
而年长者,同样坐着,同样垂目,同样未置一词,然其气势却与年少者截然不同。
老者坐姿如钟,很稳,很正,双目奕奕,整个人仿佛一柄含鞘之剑,剑在鞘中,轻刚声势隐而未发,但凛凛威势早已透肤而出,却,并不迫人。
磅礴威势在这位老者的身上,似乎已不仅仅只是普通的气势,而是被升华成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如影随形。
他登临绝顶,举手揽月。
老少二人无言相对,他们只在听,在看。
看火光跳跃,水雾蒸腾。
听一壶水,经文火熬煮,由平静无波到发出将要沸腾的呜呜声响。
一会儿,水开了。
一只手,纤长秀气的手,将茶壶提起,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搁在一旁。
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陛下待在此间倒是惬意,不知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老者正是大襄启帝。
燕湛。
姚凌云面对启帝时的态度,崇敬而又亲近,没有惯常臣下对君上所特有的诚惶诚恐,措辞上也少了些晚辈对长辈的毕恭毕敬,随意自然的仿佛忘年之交。
启帝见之也不在意,闻言,他极低地喟叹了一声,出口的语调却平和的很。
“有你与辰儿亲自请来的神医坐镇,短时间内,
朕还死不了。”
褪去帝王的外衣,私下相处时,启帝燕湛一向放达豪迈,故而当姚凌云听其所言时,也并未显现多大的惊讶,只一笑,甚是感慨道:“许久未见,陛下赤子之心,一如既往。”
燕湛看着他,目色不变,一言中的。
“与朕相比,你倒是变了不少。”
姚凌云不由沉默。
他确实变了,变了很多。
启帝见状,又是一叹:“朕以前时常夸你,夸你足够淡然。”
暮阳下的老人,神容清癯,他虽叹息,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平淡,那是一种经过岁月洗礼,又辅以时光磨砺后的平淡,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眼,仿佛早已看透世事勘破红尘。
“淡然,有时候虽会让人失去一些锐气,但也可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冷静,此乃好事。”在启帝的视线里,姚凌云的眉眼融在碎金一样的夕阳下,同样平和得不可思议,启帝看着他,心下顿觉感慨万分,当年那个跟在孟轩身后哭着揉眼的小男孩,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可压抑的情绪若不能适当地宣泄出来,久而久之,人也会跟着垮掉。”
姚凌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双目开阖间,敛去忧思不定,道:“寻近来确实多受外物所扰,但寻亦知晓如何自我调节。”话毕,姚凌云起手作揖,“谢过陛下关心。”
启帝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想了想,眉毛微微一扬,说道:“调节心情又何必苦寻机会,你要宣泄眼下便可,朕知道傅安他悄悄藏了一坛好酒。”
“……”姚凌云一阵无语,“陛下,您现在的身体不宜饮酒。”
启帝甚是不以为意:“饮酒看的是心情,而不是身体,是男子汉就别畏畏缩缩。”
姚凌云无意识地轻轻叹了口气,就这么一个瞬间,他似乎便释怀了一些,那颗终日遮罩着阴云的心仿佛也因此而被吹开了一条缝隙,光线顿时贯入。
姚凌云一笑,眉目微扬:“寻明白,多谢陛下指点,但酒既然由傅老收着,那陛下我们再想也是无用啊。”
“开怀了?”见人笑了,启帝也不再继续酒的话题,说道,“严谨是好事,但仔细想想,也该先安了自己的心,才有余力专注接踵而来的一连串事情。”
姚凌云颔首赞同:“陛下所言及是。”
燕湛转首,看向一旁,那个方向摆着一张小床,床上是锦被,被褥中,躺着一个婴儿。
无人出声的四周安静的可怕,唯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蝉鸣声回绕耳畔,蝉鸣热烈、吵杂得仿佛秋蝉临死前的挣扎鸣叫,不止不休。
今年的秋似乎来得特别的早。
今年的秋意也似乎要分外浓重一些,晌午时分,天候尚且炎热非常,日头开始西下后,微风便缓缓捎来了寒凉。
启帝起身,负手走向窗外。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凌云你可还记得当年与朕的那场谈话,以及后来的赌约?”
不过是随性的一起一动,由这个干瘦苍劲的老人做来,竟显得分外萧疏轩举,丰姿隽爽。
“陛下对寻所寄予的厚望,寻一刻也不曾忘怀,一直以来,寻克己复礼,但求不负陛下所托,能以明镜之姿陪在大殿身侧。”年轻的政客同样起身,前跨两步,他看着长者的背影,敛去了面上无关神色,眉眼郑重,出口的话语亦掷地有声,“至于赌约,寻更是不曾或忘。”
启帝望着外边绿漪浮动的竹林,良久,他移开目光,转身看向姚凌云,问道:“那这么多年来,辰儿可有行差踏错?”
“不曾。”迎着启帝的目光,姚凌云凝神正色,肯定道,“大殿下的一言一行皆恪守法度,所下的每一道政令,无一不是于国有利于民有益,这些事情,微臣相信陛下亦一清二楚。”
启帝盯着他,步步紧逼:“所以你认为朕该做选择了。”
很少有人能面对这样的启帝而不落下风,便是聪慧如姚寻也不例外。
四目相对,姚凌云慢慢地收回视线,沉默了几息,半晌过后,他微牵了牵嘴角,说道:“这是寻的考量,但陛下要如何决断,寻,无权置喙。”
启帝看着他,没有说话,良久,他转回身,重新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
天无声,云无语。
秋日的阳光,淡淡地洒在湖面上,落下起伏的倒影,启帝看着眼前景象,眼中流露出深思的表情。
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
“咿呀。”
一声婴儿的轻喃声响起,是本在一旁沉睡的幼童无意识发出的。
二人闻之一怔,相继寻声望去。
启帝来回看看,笑言道:“老二的骨血,最后却被他的生母托付给你与老大照料,凌云啊凌云,你倒是越来越会算计了,看看,就连这睡着的小家伙都忍不住要出声反驳你了。”
启帝一笑,空气中的威压顿时消弭无踪。
姚凌云故做无奈一声叹。
“寻是大殿一派,自然要为大殿下多牟福利。”姚凌云扬着眉峰,说着,“这毕竟是皇家骨血,总是要知会陛下一声的。”
启帝理解,而后重新回位落座,他侧目看着熟睡的婴孩,心下感慨再度涌起,自己果然是老了啊。
“此事朕有考量,这孩子,他的母亲既然将他托付给你,那你就养着吧。”
姚凌云点了点头:“姚寻明白。”
秋日晚阳,淡淡地洒进室内,打在姚凌云的脸上,启帝抬目看着他,姚凌云生的眉目温润,身上带着那股不骄不躁的沉玉气质,一向甚得启帝欣赏。
这是自己认可的下一代,思及此点,启帝思付一瞬,说道:“辰儿确实出色,心性笃实,他将来会是个完美的守成之王,几个月前,他是朕心中不二的太子人选,但如今不同了,九弟与姚卿双双去世,西域诸国蠢蠢欲动,另有南方不稳,若辰儿一如既往,不提出决断手腕,那日后他登上大宝,我大襄终有芒刺在背。”
话说间,启帝摆了摆手示意姚凌云坐下。
姚凌云一礼,顺势坐回,并抬手提壶为启帝倒上一杯温水,推至他面前。
听着启帝之言,良久,姚凌云再次起身,俯身作揖,道:“臣有一言。”
启帝:“讲。”
“常人总有力尽时,陛下所担心的是尚未发生的事情,这些变动甚至不知将来是否真会发生。”姚凌看着启帝,一字一字,道出心中所想,“将不可预料的未来变数,强加于人,这不仅仅只是强求,更是没必要的顾虑,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所以才需要好的辅佐,以求避免不必要的虚耗,事半功倍。”
姚凌云站姿如松,眼神笃定,微顿了顿后,他再开口道:“即便殿下真如陛下所愿,允文允武,无所不能,可若没了文武百官的跟随,那纵有蓝图在胸,也难提笔勾勒,边关之事亦同,王驭将,将驭兵,兵杀敌,边关安宁与否,从来都不只是系于一人之身。”
启帝依旧看着他,半晌,再次指了指对面位置。
“尝尝朕煮的茶吧。”启帝提壶倒茶,透明的茶水注入杯中,再往前一推,示意对方一试。
茶?
姚凌云落座,垂目看着面前清水,有一瞬诧异,半晌,他笑了起来,举杯轻嗅,细品。
启帝问:“如何?”
姚凌云答:“不想这简单的茶,经文火蒸腾后,竟会有如此变化。”姚凌云放下手中杯子,继续说道,“茶道繁复,陛下却能在轻描淡写间,让茶水由涩转甘,寻受教了。”
对方果然聪慧,启帝心下的欣赏之意,由里及表现于面,道:“既然受教,那你应该明白朕的打算。”
姚寻所指,在于好茶不仅需要好水亦须好的茶叶相辅相成。
启帝所示,意在突出好水的重要,摒去茶染,唯水亦甘。
姚凌云略一沉吟,摇了摇头:“生铁经由百炼终成钢,可陛下,以自己的标准要求他人,不仅是对他人的枷锁,更是对自己的惩罚。”
斜阳一点点下沉,余光毫不吝惜地泼洒在端坐案边的老者身上,姚凌云注视着他,这个一手创下大襄基业的帝王,内心一时感慨万千。
“寻敢断言,这世间如陛下这般,以一人之风采,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之人,百年之内再无来者。”
“以前我总和你的父亲说,姚卿你看看凌云,识大体会做人,懂得退而求其次,跟你这疾恶如仇的个性完全不一样,你该像你儿子好好学学。”轻叹一声,启帝再道,“如今看来,你和他倒也并无不同,你说了一大圈,为的就是要对朕说这一番理论吧。”
姚凌云闻言,也不否认,再一笑,说:“父亲的风骨,寻远不能及。”
“世人都道是朕力挽狂澜,平定中原乱世,创立大襄王朝,但若没有九弟和孟轩,又岂会有朕一统天下的一日,五十多年前,我兄弟二人与孟轩在汉阳河畔初相见,相谈甚欢,结伴游湖,而后数十年,风风雨雨,国土兴旺,我们三人荣辱与共,一直在同一条船上。”提及往事,燕湛不觉柔了眉眼的棱角,亦淡了周身的风霜,“五十年前,多美好的时光啊,而今山河依旧,故旧凋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我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经不存了。”
英雄最是惧怕寂寞。
寂寞是会死人的,孤独杀人尤胜刀剑。
姚凌云的心渐渐下沉,过了很久,他道:“陛下,还请节哀。”
启帝摇头一叹:“这句话该是我对你说的,节哀。”
姚凌云:“父亲求仁得仁,寻为他庆幸。”
启帝点头。
正如姚凌云之前对彦清所讲的,燕骁和姚孟轩的决定,启帝最是明白,亦不会干涉。
“你的意见朕会考虑,此事容朕思量。”
他是大襄王朝不可取代的支柱,即便如今,他退居幕后,可他的威严仍在,有他在,番邦四海才不敢妄动。
然终有一日,他会死。
如果那些承载他福泽的子嗣,没有体会过他的艰难,那当他不在支撑这个国家时,后继者又怎么会知晓如何负重。他们也许会因此而丧失了前进的方向,所以他必须慎重,慢慢卸下重担,教会他的继承人如何承担。
话已说尽,姚凌云也无他法,只得点头。
日头西沉,打在人身上的日光渐渐下移,落在了地面上,尘埃浮浮沉沉,将室内的气氛烘托的静谧而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