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赌得服输。」牧晚馥一手批腮,弯起眼睛笑道。
此时,宫女前来通报说公主殿下和驸马爷到了,皇帝和皇后抬头去看,只看见商柔和合和公主正站在不远处。商柔的眼神接触到牧晚馥含笑的眼神,像是碰到什麽烫东西似地躲开眼神,他明白,这笑容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南宫雪。
夫妻举案齐眉是喜事,为什麽自己的心里却像是被什麽东西紧紧地捏着,使自己甚至无法呼吸?
那个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跟他琴瑟和谐,志趣相投,自己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若非救了他,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认识他,而那个女人却是凤临城南宫家的千金小姐,天之骄女,生来就注定嫁给权倾天下之人。
商柔心不在焉地随合和公主走进亭子里,勉强行了礼。熟悉的茉莉花香钻进鼻里,又如同剧毒般渗进血液里。
「陛下,这是无忧劫吧。」合和公主低头看着胜负己分的棋局。
南宫雪娇嗔道:「臣妾棋艺不精,每次陛下都可以在十步之内便呈现无忧劫的局面。」
「雪儿棋艺不及朕,书法却比朕好看得多,也算是打成平手。」牧晚馥浅笑。
「皇后娘娘己经比较好了,以前妾身跟陛下下棋,五步之内便被陛下逼得无处可逃了。」合和公主失笑道。
南宫雪见商柔默默地站在一旁,知道他无法加入这风花雪月的话题,便柔声问道:「驸马的伤疤似乎好了不少。」
商柔的脸容和衣服下的身体本就被一层层伤疤摧毁得面目全非,合和公主从太医院得来不少灵药,每天都亲自为他敷药,这些伤疤总算渐渐变淡,但看起来依然触目惊心。
合和公主微笑道:「谢谢皇后娘娘关心,驸马的伤疤的确在渐渐消失了。」
南宫雪怜惜地看着商柔,她向牧晚馥说道:「之前母家从凤临城给臣妾送了些药膏,据说是以秘方炼成,可以消痕去疤,让肌肤更为细腻,反正臣妾长居深宫,用不到这些灵药,不如就赏给驸马吧。」
商柔呆呆地看着南宫雪,直到合和公主拉了拉他的衣袖,才懂得跪下来谢皇后娘娘的恩典。
想起自己刚才那些阴暗丑陋的想法,商柔不禁羞耻得满脸通红。自己为何会对南容雪产生那麽大的恶意?她跟牧晚馥恩爱不是万民之福吗?只有如此完美温柔的女子,才配得上统一天下的君王。
「妳若是舍得割爱,当然可以。」牧晚馥点点头,似乎丝毫没有发现商柔的异状。他看了看棋局中的无忧劫,然後站起来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去主殿吧,免得嫣儿和月媚会久等。」
那是个平常的家宴,牧晚馥坐在主位,一侧是南宫雪,然後是闻萧嫣和牧晚馥的另一位宠妃柳月媚婕妤。太后坐在牧晚馥的另一侧,合和公主丶商柔则坐在太后的那边。婉儿已经被宫女带到御花园里,跟大皇子丶二皇子和三公主一起玩耍。
牧晚馥一手托着头,琉璃似的眼眸流动着潋滟的波光。他说道:「朕得知长姐和驸马颇为恩爱,心甚恩慰。」
「谢谢陛下赐婚。」合和公主和商柔同时站起来敬酒,二人又相视一眼,都是红着脸低下头来
太后欣喜地看着商柔,商柔虽然容貌已毁,但他毕竟是为了救合和公主的弟弟而毁容,说到底都是忠肝义胆之举,加上他对待合和公主也极为温柔,合和公主每次拜见太后也是一脸幸福。
牧晚馥微笑地看着商柔和合和公主相亲相爱的模样,商柔转头望向牧晚馥,他弯起眼睛,有点可爱眨了眨眼睛,然後向合和公主说道:「公主府的一切可如意?毕竟公主府是赶着建造的,未免有不足之处。若是长姐有什麽不满,尽管跟朕说。」
「公主府已是极尽奢华,陛下再是大兴土木,妾身心里实在不安。」合和公主含笑瞧了商柔一眼,说道:「驸马极为喜爱後院的花园,之前还特地亲自建了一个秋千给妾身看书时可以使用。」
「如此便好。」牧晚馥转动着酒杯,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染着红晕的脸颊。
家宴过後,一众女眷便移步至後宫聊天。商柔便随着牧晚馥到御花园里逛逛。
花园里的桃花送香,跟在牧晚馥身後的商柔却只注意到对方身上散发的茉莉清香,那个在村子的下午泛上心头,当时牧晚馥压在自己身上,散开的衣襟下是莹白的肌肤,几乎是吹弹得破,那股茉莉花香彷如风暴般卷过自己的心头。
商柔猛地惊醒,自己怎麽还想起这种暧昧的情事。现在自己是合和公主的夫君,也是眼前人的姐夫。那些尚未理出头绪的情感,是不应该存在的。
额头好像撞到什麽东西,商柔停下脚步,这才发现牧晚馥已经停下来,正背负双手转身看着自己。
「陛下。」商柔问道:「怎麽了?」
「商柔你有心事。」牧晚馥拉着商柔走到大理石拱桥上,其他宫女太监都守在桥下。
商柔一阵心虚,他慌忙地摇头道:「没什麽。」
「你从前都是这样,一说谎时就会害怕地摇头。」牧晚馥靠近商柔,他琥珀色的眼瞳里倒映出自己丑陋的脸容。他靠得有点太近,商柔下意识地躲避,腰肢一板几乎往桥下倒去,幸好牧晚馥及时拉着他的手臂。
「你有什麽都可以问朕,朕跟合和是姐弟,她喜欢什麽,不喜欢什麽,朕也大约知道的。」牧晚馥总算往旁边退开,他一手托腮,像是想起什麽似地笑道:「别的事情,朕不敢居功,但对於如何料理跟妻妾的关系,朕应该比你有经验。」
商柔想起在席上看见的皇后和妃嫔,南宫雪贤慧,闻萧嫣娇艳,柳月媚妩媚——他抬头瞧了牧晚馥一眼,不知为何闷闷不乐,所以只是别过脸去,并没有回答。
牧晚馥也不恼,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彷佛是为了反驳牧晚馥对於皇后和妃嫔们的轻浮态度,商柔逞强似地说道:「我成亲之前,成儒跟我说,以前有个女诗人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待公主殿下也会如此的。」
牧晚馥浅浅一笑,他看着桥下的游鱼逍遥自在,说道:「许尚书有否告诉你,这位女诗人与情郎私奔,最後情郎移情别恋,她写了『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那是她的夫君不对,不是她的不对。」商柔的双手放在石桥的栏杆上,他看着自己手背上一个个铜钱大的伤疤,说道:「像我姐姐和姐夫那样的夫妻,还是存在的。」
「那是令姐和令姐夫的幸运。」牧晚馥望向远方的绿草如茵,淡淡地说道:「对於大部份人的姻缘而言,只要不至於相看两相厌已是大幸。」
商柔的心跳很快,他握紧拳头,冲口而出地说道:「那你和皇后娘娘呢?」
牧晚馥噗哧一笑,却没有回答。
商柔皱起眉来,他虽然是冲动之下问出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但既然冒险了,当然是想得到答案——他暂时没有想过为什麽自己如此着急地想知道答案。
彷佛是逗够了商柔,牧晚馥才笑着说道:「朕尊敬她,这个答案,你可欢喜?」
彷佛是察觉到丈夫的心情不佳,合和公主在回府之後便在花园的秋千上看书,没有打扰商柔。
商柔来到婉儿居住的小院子里,只看见小丫头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小绣球,
「婉儿,绣球是哪个皇子公主给妳的?」商柔坐在婉儿的身边,这几年以来婉儿在京城过得很好,个子也比以前长得高很多,水灵灵的双眸愈发动人,但她始终没有再跟牧晚馥亲近。
「三公主给的。」婉儿嘟着嘴道:「大皇子和二皇子都不跟我玩。」
「他们是男孩子,当然不跟女孩子玩的。」商柔摸摸婉儿的头发,他看着天边的斜阳西照,彷佛是想起什麽往事。他突然问:「婉儿,妳……觉得陛下怎麽样?」
婉儿抱着绣球思考了许久,她道:「舅舅,陛下真的是小雨哥哥吗?」
「为什麽这样问?」
「陛下跟小雨哥哥长得很像,可是大家都跟我说他不是小雨哥哥,只能唤他陛下,而且在他面前一定要跪下来……」
「妳觉得呢?」
婉儿这次想得更久,包子似的脸颊鼓起来。
「陛下跟小雨哥哥长得很像,可是……我觉得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小雨哥哥会给我做好吃的,还会给我说故事,陪我玩耍,但陛下虽然会笑,可我总觉得他冷冰冰的……」婉儿彷佛想起什麽事情,她挽着商柔的手臂道:「今天三公主跟我说,陛下从来不会哄她睡觉,而且陛下没有跟她说过任何故事!三公主跌倒受伤了,陛下连一次都没有探望过她!」
婉儿严肃地问道:「陛下真的是三公主的爹爹吗?」
商柔失笑,他戳了戳婉儿的额头道:「妳这句话一旦给其他人知道,陛下一定不会放过妳。」
「所以,小雨哥哥是不是陛下?」婉儿扯着商柔的衣袖问。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吧。」
「我去问舅母!」聪明的婉儿立即站起来。
「妳可别去找合和。」商柔没好气地说道:「舅母还没有见过小雨,她怎麽知道呢?」
「那小雨哥哥到哪里去呢?」婉儿靠在商柔的怀中问。
「我也不知道。」商柔轻抚着婉儿的长发道。
晚间临睡之前,合和公主拿了南宫雪派人送过来的药膏,为夫君的身体敷药—这些事情当然可以由侍女代劳,不需要劳烦娇贵的公主殿下,但合和公主却坚持亲自照顾商柔。
合和公主见商柔眉头紧锁,似乎为了什麽重要的事情而反覆思索,便问道:「商柔,你今天从宫里回来就是这个样子,到底是有什麽在困扰着你?」
商柔瞧了合和公主一眼,他问道:「陛下……」
合和公主为商柔脱下外袍,微笑问道:「陛下怎麽了?」
「今天你们说的那个??无忧劫,到底是什麽意思?」商柔犹豫片刻,还是言不由衷。
「那是围棋的说法。」合和公主一边为商柔敷药,一边解释道:「陛下的黑子把皇后娘娘的白子锁在角落,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劫胜了,陛下会有很大的利益,若是劫损了,损失几颗棋子,陛下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所以陛下是立於不败之地?」
「正是,那是陛下最擅长的战术。」合和公主为商柔敷完药,到一旁盛满清水的金盆洗手。
商柔吹熄蜡烛,然後躺到床上,庆幸自己没有把心里的想法宣诸於口。猜疑陛下和皇后的关系——自己想想就好了,光是说出去就是砍头的大罪,就算对象是自己的妻子,这种不适宜的好奇心也显得如此古怪。说到底,他们的关系是好是坏,跟自己根本没有关系。自己在期待着什麽呢?期待他们关系破裂吗?
这种可能性使商柔毛骨悚然,他不敢深究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背後的动机。
合和公主躺在商柔的身边,她握着商柔的手,说道:「陛下……自幼的经历凄惨,他对什麽人都不错,但心思是极难捉摸的。商柔你若是想要走进他的内心,恐怕最後……难过的还是你。」
商柔彷佛没听见这句话,只是问道:「小时候的陛下是什麽样子的?」
黑暗中隐约听见合和公主的笑声,她说道:「陛下小时候就长得很漂亮,而且很聪明,什麽都一学就懂。陆大人跟他曾是最好的朋友,还有一位闻萧大人——」
合和公主略略一顿。
「闻萧?就是那个协助陛下登基的闻萧将军??」
「是的,这位闻萧大人是贵妃娘娘同父异母的兄长。陛下丶陆大人和闻萧大人识於微时,感情甚笃。陛下能够登基,这位闻萧大人也是功不可没。」
「闻萧大人……是个什麽样的人?」
「他是个很古怪的人。」合和公主翻身抱着商柔的肩膀,闷闷地说道:「我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跟闻萧大人见面。」
许成儒有空也会来探望商柔,通常陆萱都会如同牛皮糖般黏着许成儒,但最近都是许成儒一人到访。
商柔和许成儒在後院里喝茶,商柔问道:「陆统领呢?」
「陆萱玩忽职守,不久之前才被陛下在早朝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现在降职成副统领,天天都得在军营里待着呢。」许成儒微笑着,少了陆萱当真是全身舒爽。
「陛下……最近心情不好吗?」
「当然,你跟公主殿下蜜里调油,当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什麽事了。」许成儒喝了口茶,说道:「先帝穷兵黩武,在边境里秏了不少军力跟外族对峙。陛下一登基就先把这烂摊子收拾,把边境那些城镇都割让给外族。可是贪心不足蛇吞象,那外族还在步步进逼,闻萧将军——也就是贵妃娘娘的哥哥送来战报,说边境战事告急。」
「闻萧家不是打仗很厉害吗?」
「巧妇难为无米之坎,更别说之前先帝把边境军备的钱都拿去……建宫殿了。」许成儒像是想起什麽,突然住口不说。
「建什麽宫殿?」
「你已经当了驸马,还没有见过那铜雀宫吗?」许成儒低声道。
「没有。」商柔摇头,他虽然偶尔会去皇宫,但很少会独自一人乱逛。
「铜雀宫是先帝为……陛下建造的宫殿,取铜雀春深锁二乔之意……」许成儒知道商柔不懂,便再度压低声音道:「曹操当年把东吴孙策和周瑜美丽的妻子都抢过来,然後把她们安置在铜雀台里,所以这宫殿的意思不就是……你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