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在闹别扭?」牧晚馥似乎有点好笑,他的心情很不错。
商柔摇摇头。
牧晚馥稍稍弯身,朱唇几乎碰到商柔的额头,商柔的心跳猛地加速,然而牧晚馥却只是把藏在商柔发间的樱花花瓣拿下来。
他纤细的手指揉碎花瓣,指尖之间还留着初春樱花的甜香。商柔看着那樱花的残馀,突然有点羡慕这樱花能够停驻在牧晚馥指间片刻。
商柔嗔怒地看着牧晚馥,牧晚馥却只是指着外面的波光潋滟道:「春光甚佳,商柔想跟朕一起垂钓吗?」
其实商柔正想拒绝,牧晚馥已经稍微咬着下唇,撒娇似地说道:「商柔就是那麽忙碌吗?」
明明是想要拒绝的,一切的亲近只会导致不合时宜的痴心妄想,然而商柔却不由自主地说道:「好吧。」
在这个跟往年相似却不相似的初春里,牧晚馥坐在水榭的长凳上垂钓,一旁的宫女太监垂手站立着,明显习惯了陛下偶尔会垂钓。
今天商柔坐在牧晚馥的身边,他手里也拿着鱼竿。
刚刚溶冰的湖泊里并没有许多游鱼,牧晚馥却依然安静地看着水面,商柔看着他的侧脸,这本该是极为柔美的容颜,是一朵最清纯的茉莉花,应该好生生地养在最美丽的花园里……
手心的冰凉使商柔猛然一醒,自己的想法不也跟牧晚馥的伯父差不多吗?就是因为想独占这份人间难见的绝色,所以便痴了心,入了魔,最後沦落得被虐杀的下场。
「你手里的是什麽?」牧晚馥的呼吸近在咫尺,带来轻微的痒感。商柔抬起头来,牧晚馥稍稍偏头看着自己,眼睛如同湖面般闪烁着光芒。他吐气如兰,柔软的唇瓣是朱红的色泽,艳得像鲜血,却又媚得像月季花开到荼蘼的最後一次绽放。
「是太后送给我的扇坠……是你小时候的东西。」商柔摊开掌心。牧晚馥垂眸看着那枚扇坠,黛眉一颦,像是想起什麽。他的唇角轻轻一勾,说道:「是的,以前朕的摺扇上的确悬着这扇坠。」
商柔总觉得牧晚馥话中有话。
牧晚馥回头凝视着湖面,唇边似笑非笑的,说道:「商柔有听说过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钓吗?」
「啊?」
牧晚馥转头凝视着商柔,缓缓地说道:「有时候,陷阱未必高明,然而还是有人掉进去,这或许不是因为他们不聪明,而是因为他们心甘情愿。」
商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想起自己还得回家跟合和公主一同用膳,便站起来,向牧晚馥道:「微臣先行告退。」
牧晚馥略略点头,商柔刚刚踩到草地上,覆盖在草地的薄冰还没有溶化,他足下一滑,来不及惊呼就往後倒到湖里。
「商柔!」牧晚馥立即站起来,幸好商柔熟悉水性,很快就在湖泊里找到立足处,但刚刚溶化的湖泊还冰冷得很,他在里面泡了一下就冷得全身发抖。
牧晚馥连忙伸手把商柔拉起来,紧紧地把他抱在怀中,企图让自己温暖湿漉漉的商柔,然後命太监把御辇抬过来。
商柔靠在牧晚馥的怀中,虽然寒冷得几乎失去知觉,然而鼻子里却依然嗅到那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他抬头,只看见牧晚馥虽然一言不发,但却是秀眉紧蹙,樱`唇抿得几乎看不见唇瓣。
商柔被送到最接近水榭的寝宫里,他从未来过这间寝宫,只觉得这寝宫虽然巨大得异常,却是空荡荡的。他虽然不懂得欣赏雕梁画栋,却也看得出这座宫殿的建筑是超乎寻常的精致奢华,可是本该放在寝室里的陈设却全数被搬走,彷佛是建好了却来不及让任何人居住便遗弃下来。
他在屏风後的的浴盆里浸泡了一阵子,滚烫的热水使他不断发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过了半晌,商柔便从浴盆里站起来,太监前来为他服侍更衣。
商柔提着衣摆走出屏风,太监已经退下,牧晚馥正一人坐在贵妃榻上专心地看书,手中把玩着那枚扇坠。他的手指极为秀美纤长,扇坠流畅地在他的指缝间滑动着。商柔失神似地看着他白玉似的手,只觉得自己就像那枚扇坠般被这个男人任意地玩弄着。
「商柔。」牧晚馥的五指一合,扇坠被他藏在手心里,如同被吞噬般彻底失去踪影。他抬起头来,笑盈盈地看着商柔。
商柔一怔,他搔着脑袋道:「刚才……谢谢陛下。」
牧晚馥一手托着香腮,歪头看着商柔。
「陛下……我脸上脏了吗?」
「没什麽。」牧晚馥伸手,商柔不自觉就走到他的身边,然後坐在他的旁边。
牧晚馥从一旁拿起浴巾,一下下小心地擦拭着商柔湿漉漉的长发。商柔想起当初他受伤时,自己也是在夜里为他擦头发,不禁笑起来。
「笑什麽?」牧晚馥柔声说道。
「就是想起当初你的脑後受伤,我也在替你擦头发。」
牧晚馥浅浅地笑着,他的五指小心地梳理着商柔的头发,彷佛在对待什麽珍贵之物。他的指尖时而轻轻地抚挲着商柔的头皮,按摩得商柔好不舒服,不自觉打了个呵欠,头稍稍地歪到牧晚馥的方向。
窗里春意正浓,窗内也是暖意洋溢。
带着花香的风徐徐吹来,商柔看着湖畔的鸳鸯成双,靠在一起好不亲热,彷佛在说着什麽情话,心里暖洋洋的。他有许多话想跟牧晚馥说,却又什麽都没有说。明明是什麽都没有说,可是却不觉得尴尬,只是觉得对方一定都会明白自己的想法。
商柔回头,刚好对上牧晚馥含笑的眉眼,笑意在眼底里如同波浪般扩散,吹皱了一池春水。
「这宫殿好漂亮,是什麽名字?」不知不觉之间,商柔竟然靠在牧晚馥的怀中。牧晚馥一下下梳着商柔的头发,低头看着怀中商柔坦诚的脸容,回答道:「铜雀宫。」
商柔的眼睛顿时瞪大。
牧晚馥偏头看着商柔。
商柔猛然坐起来,他手忙脚乱地说道:「这地方……」
「没关系的。」牧晚馥轻轻地说道。
商柔看着牧晚馥,牧晚馥伸手揉着他的头发道:「你的样子倒是比朕还要委屈。」
「我只後悔没有早点遇见你。」商柔叹了口气道。
「现在刚刚好。」牧晚馥轻笑道:「若是在以前,我只是个什麽都不能掌握的王爷而已。」
牧晚馥握着商柔的手,五根修长冰冷的手指把商柔的手包裹着,上面布满大小不一的伤疤,全是商柔为了救他而留下来的见证。
「你不会害怕这地方吗?」商柔心疼地看着牧晚馥。
「只有学会面对自己的恐惧,才会变得强大。」牧晚馥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没有必要那麽强大的。」商柔坐起来,认真地凝视着牧晚馥道:「每个人都有弱点的,这并不可耻。」
牧晚馥笑道:「怎麽反而教起我来了?」
眼前的男人君临天下,莫敢不从,自己却突然对他的行为指手划脚,商柔顿时无比窘逼。
牧晚馥噗哧一笑,他捏了捏商柔的下巴道:「谢谢你。」
「谢谢我什麽?」
牧晚馥没有回答,只是笑吟吟地不说话。
商柔见牧晚馥不恼,心思又活动起来,拉着他的衣袖道:「答应我,尽快把这不祥之地毁掉。」
「还没有到时候。」牧晚馥的眼里滑出笑意,他低声道:「一切还没有结束呢。」
十三
二人坐了一阵子,商柔不禁打起瞌睡来,最後直接睡着了。他是从黄昏微凉的风吹醒的。他睁开眼睛,只看见牧晚馥躺在自己的身边,修长的身躯稍稍蜷曲着,双手抱着自己,如同小孩子抱着喜欢的玩具般把商柔抱在怀中。他的睡脸娇憨天真,完全褪去了平日的温柔成熟。
「陛下……」商柔唤了一声。牧晚馥秀眉轻蹙,别过脸去,似乎不想醒来。
商柔不禁笑起来,他突然想起一事,便靠近牧晚馥,仔细地数着牧晚馥的睫毛。牧晚馥的睫毛长而翘,甚至有点太长了,使他看起来太柔媚。
数到一半时,牧晚馥惺忪地睁开眼睛。商柔靠得太近,鼻尖几乎碰到牧晚馥的鼻尖,牧晚馥一睁开眼睛,睫毛就柔软地拂过商柔的眼帘。
商柔的脸颊发热,他好像现在才发现对方温热的呼吸都扑到自己的脸上。茉莉花香愈来愈浓郁,快要使商柔晕倒了。
「陛下,该醒来了。」
牧晚馥眨眨眼睛,又合起眼睛,头埋在商柔的肩膀里,撒娇似地嘟嚷着说道:「不要。」
商柔突然想起婉儿,这丫头也是喜欢懒床的。他便揑着牧晚馥的琼鼻说道:「不行,再不醒来,我就把你丢在这里了。」
牧晚馥索性抱紧商柔,把对方压在身下,然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吧,婉儿的力气没有牧晚馥大。
「醒来了!醒来了!」商柔贴在牧晚馥的耳边低声叫着。牧晚馥小巧的耳朵动了动,终於还是睁开眼睛,有点不满地扁着嘴说道:「商柔!」
「陛下,该回去了。」商柔勉强抬起上身。牧晚馥刚刚睡醒,有点不适应窗外的夕照,漂亮的琥珀色眼瞳眯起来,如同一只撒娇的猫。
商柔心中一热,几乎就想亲吻那双水淋淋的眼睛,最後还是从牧晚馥的臂下爬到贵妃榻旁边,心虚地穿上鞋子。
半个月之後就是三王爷的死忌,三王爷的封号是纳王。他是在及冠之年就去世的,如果他还在人世,估计也早已经成婚生子了。
死忌前的一夜,熟睡的商柔是被身边妻子息息率率的声音吵醒的。他睡着了就不容易醒来,现在却被妻子的声息吵醒,可想而知合和公主有多不安。
「怎麽了?」商柔摸黑抱着妻子的腰肢,低声说道:「又是哪里不舒服?」
合和公主最近老是头晕呕吐,什麽东西都吃不下,脾气也变得无常。发过脾气之後,合和公主对於丈夫也有点愧疚,但商柔的脾气很好,总是带笑地抱着自己的妻子,安慰道:「当丈夫的宠爱妻子是天经地义的。」
「就是……想起些旧事。」合和公主转身埋在丈夫的怀抱中,闷闷地说道。
「纳王的事?」商柔问。他虽然没有刻意打听纳王的事,但也知道他死得颇为蹊跷。他死在牧晚馥逃出皇宫的那年,据陆萱说,当时先帝沉迷男色,天下大势已乱,诸候纷纷自立为王,而就在这个时候,牧晚馥偏偏逃出皇宫,使皇宫里更是乱成一片。
後来发生的事连说书先生都说得滚瓜烂熟了。牧晚馥逃到关外跟当时还是驻守边境的无名小将的闻萧伶,也就是闻萧嫣之兄会合。闻萧伶发动下属叛变,夺下了边关的兵权,牧晚馥作为主帅,闻萧伶成为他的副将。
当时天下本就民不聊生,牧晚馥冷静果断,闻萧伶武艺高强,二人合作无间,赢得民心所向,各地起义之後便纷纷归於牧晚馥麾下。
牧晚馥带领大军一直杀回京城,血洗宫廷之後再进行逼宫。皇室到了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牧晚馥早就暗地里勾结南宫家和闻萧家,务求一举推翻先帝。
当时大家留意的,莫过是身为男宠的灵王殿下竟然胆敢逃出京城,甚至举兵作反,至於纳王之死反而是无人关心,连合和公主也不曾提起她弟弟的死因,
「嗯……」合和公主叹道:「我……总是想起纳王死时的情况。」
「他是怎麽死的?」
「他是中毒身亡的,那件事至今也是悬案。听说纳王当天早上不知道出门做什麽去,然後一直没有回来。当时陛下……刚刚逃出皇宫,城里正是戒严,我们自是不敢依靠官兵去找纳王,毕竟先帝极为在意陛下,一定不愿意任何兵力被分散去找其他人。几天之後,我们在废弃的粮仓附近发现……他的尸身。」
纵然夏日暑热逼人,但不知为何商柔却感到一股寒气从背上爬起来。
「他是中毒身亡的,死状极为凄惨……当时是盛夏,他的尸体早就腐烂。仵作说纳王中了一种极为奇怪的毒,毒药里有虫,而虫进入身体之後经鲜血培养会繁殖得极快,最後会从身体内部咬破皮肤而冒出来,活生生地把纳王的所有血肉吞噬。当我们发现他时,他就只剩下一副骨架和一点点的血肉。我们是从纳王头骨上的伤口认出他的身份。」
「是谁……干的?」商柔低声问道。
「多年以来,陛下一直明查暗访却得不出一个究竟。其实当年朝中形势大乱,陛下是先帝的娈宠,先帝也对母后丶纳王和我不薄。此事本就招人妒嫉,纳王的性子也是招摇,或许是有人浑水摸鱼,要置纳王於死地。」合和公主紧紧地抱着商柔,这个男人并不权势滔天,甚至连容貌也不美,却是她此刻最想要依靠的对象。
商柔轻轻地拍了拍爱妻的背部,说道:「没关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话一出口,他突然想起牧晚馥当天的幽幽一句——没关系。
真的都已经没关系吗?如果都过去了,为什麽还要留着铜雀宫?
翌日起来,商柔先起床,他梳洗过後便出去打点进宫的事宜。他当了这驸马已经差不多一年,渐渐也习惯宫廷的生活。大家敬重他是牧晚馥的两次恩人,平日跟合和公主也是夫妻恩爱,加上他为人随和,所以并没有因为他的出身而看低他。
商柔回来的时候,只看见婢女害怕地站在一旁,尚未梳洗的合和公主皱紧眉头坐在铜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