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如芳殿里,只看见一个个宫女在寝殿里出入,手里捧着的金盆里都是鲜血。
商柔的脸容愈来愈惨白,凌绿低声道:「公子,我们先回去吧,女人流血不太吉利。」
「我们在正殿里候着吧。」商柔刚刚想向正殿走去,却看见正殿的殿门紧闭,赵公公正守在外面。
赵公公一看见商柔便上前道:「陛下和皇后娘娘正在里面,请公子稍等。」
商柔握紧拳头,他勉强地点点头。
凌绿轻声问道:「赵公公,陛下的心情怎麽样?」
「陛下还是很冷静,但皇后娘娘??她也是流年不利。南宫家出了事,後宫的李婕妤又弄成这样。」
「南宫家?」商柔转头看着赵公公。
赵公公说道:「皇后娘娘的堂兄是吏部侍郎,最近犯了些错,使陛下极为不悦。」
正在此时,正殿的殿门被打开,南宫雪苍白着一张脸出来,商柔身为妃嫔连忙向她行礼。
南宫雪转头瞧了还站在正殿中央的牧晚馥一眼,轻轻地向商柔回礼。
不止是商柔,全部宫女太监都是愕然。
南宫雪是後宫之主,当然从不需要向任何妃嫔回礼。
商柔连忙弯身送南宫雪离开。
「商柔进来吧。」牧晚馥在正殿里唤了一声。
商柔合上殿门,来到牧晚馥的面前,他还没有下跪请罪,牧晚馥就拉着他的手道:「不需要请罪。」
「是臣妾??李婕妤??」
牧晚馥的脸色如常,他失笑道:「呆子,你以为朕会怪责你使李婕妤出血?」
「当时??臣妾的确在跟李婕妤说话??」
「朕的商柔怎麽可能会伤害一个弱女子?」牧晚馥伸出手来,惊魂甫定的商柔握着他的手,投入他的怀抱中,一直以来的不安才渐渐消失。
「偶尔朕真希望商柔你会跋扈一点, 好好整治那些欺负你的人。朕在这里,你可以对任何人做任何事情,谁都不能拿你怎麽样,明白了吗?」牧晚馥抚摸着商柔的头发,难得叹了口气。
「李婕妤是什麽一回事?」
「朕没有去看望她,皇后说她只是忧思太多,动了胎气,她刚才是跟你提起朕打算让你抚养她的孩子一事吧?」
「嗯。」
商柔抬头看见牧晚馥冷淡地看着一旁,知道他心中不悦,便道:「李婕妤??我们的确有讨论过这件事,她担心也不足为奇。」
「柳昭仪怀孕时,贵妃都有跟朕提过类似的建议,当时柳昭仪也没有像她这般撒泼。」牧晚馥摇头道。
「别生气了,好不好?李婕妤年纪还轻,行事难免不周全,她也是关心自己的孩子而已。」商柔身上都是冷汗,牧晚馥并不是自愿纳了李琳依,怀孕一事也是出乎他的意料,商柔实在不知道牧晚馥狠起来会做什麽。
「商柔,那是朕的妃嫔,她腹中的也是朕的孩子。」牧晚馥合上眼睛,缓缓地说道:「妄自猜度朕的心意已是一罪,害得朕的商柔受惊又是一罪,朕的後宫容不下这个女人。」
商柔心中一寒,牧晚馥这是动了杀机。他後宫妃嫔不多,本就是极为挑剔之人,南宫雪是他的正妻,柳月媚是他最锺爱的侍妾,所以她们才有幸为皇帝养育後代,更别说自己本就迷晕牧晚馥再把他送到李琳依的床上—牧晚馥当年也是这样被迷晕送进宫里。
牧晚馥嘴里不说,但他心中想必是恨极的,他不恨商柔,就只能把怨恨都发泄在李琳依身上。
「那??那是个无辜的少女,她腹中的是陛下您的孩子啊。」
「那是你送到朕床上的女人。」牧晚馥盯着商柔。
「是??是臣妾的错,臣妾知道陛下还对那件事怀恨在心??」商柔跪下来道:「如果杀了臣妾能让陛下解气,那请陛下动手吧。」
三十八
「商柔,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牧晚馥低头凝视着商柔,非常缓慢地说道。
商柔抬起头来看着牧晚馥,他不断地在欺骗自己,让自己对牧晚馥的残酷狠辣视而不见??
终究是不行。
深爱一个人,怎麽忍心看着他满身杀孽?
弑亲丶夺位丶巫祸丶削藩丶李琳依??他怎麽可以这般残酷?
「臣妾死了,陛下会心疼吗?」商柔轻轻地道。
商柔的态度有软化的趋势,牧晚馥便说放缓语气道:「商柔,你跟朕在一起那麽多年了??」
此刻商柔的手稍稍发抖,他其实很害怕,但他想起自己在雪地中被闻萧伶侮辱,同样让人胆颤心惊的事情,闻萧伶到底做过多少遍?牧晚馥是知情的,但他却纵容闻萧伶的恶行。
「对啊,陛下爱惜臣妾,那其他无辜之人呢?李婕妤一心侍君,她腹中胎儿可是由陛下的精血化成,这孩子长大之後会把陛下唤作父亲,他会有着跟陛下相似的眉眼??」
「不止是李婕妤和她的胎儿??每个人的生命如此可贵,为什麽要肆意剥夺?」商柔大胆地说道:「纵有不从陛下之人,陛下为何不以德服人?」
官场黑暗丶尔虞我诈,商柔全都不懂,他只知道他的夫君是个中好手,谈笑之间强敌便是灰飞烟灭—
但他不想这样。
他求的只是长相厮守而已,他明白对方作为君王的身不由己,但血流成河只为大权在握,真的值得吗?为了一己喜怒而残杀自己的侍妾和亲生孩子,这真的是一个人做得出的事情鸣?
牧晚馥面无表情地看着商柔,商柔只对上那眼神一瞬间,心里便是一片冰凉恐惧,竟然不禁低头。
那眼神说不上有多冷漠,却足以使任何人都俯首称臣。
「陛下,我??我??知道诸多大臣对陛下不服,但妇孺稚子何其无辜,他们不懂政事,不该为了他们家人的事而负上如此沉重的责任。」商柔咬着嘴唇,抬头直视牧晚馥的眼睛,握紧拳头道:「就算大臣有所不服,打发至边境即可,让他们得见陛下的太平盛世,知道陛下是贤明的君主,继而心服口服,车裂之刑??实在太残酷了。」
牧晚馥一言不发,只是转身离开。
商柔看着牧晚馥的背影,他想起合和公主和他们那苦命的女儿??
同样的悲剧,不能再次发生了。
商柔把心一横,他拔下头上金簪,黑发散落在他的身上。他举起金簪横向颈边,一字字地说道:「若陛下执意杀李婕妤和她的孩子,那臣妾今天只能自裁於此。」
牧晚馥的脚步停住了,他慢慢地回头,琥珀色的眼眸一片冰冷。
「你在威胁朕?」牧晚馥的语气极为奇怪。
「是臣妾对不起李婕妤,毁了她的安稳人生。臣妾只能一命偿两命。」商柔直视牧晚馥。
牧晚馥走到商柔身边,他稍稍弯身,商柔使劲握着金簪,然而牧晚馥只需一拂他手腕的穴道,他就不自觉地松开手,牧晚馥的五指合紧握着金簪,然後他的眼神往下滑,滑到商柔的颈项处。
那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
一击,即可致命,
牧晚馥杀过很多人。
共他相拥而眠多年的先帝,最後身首异处,尸身被碾成肉酱,再被流浪狗吃掉,头颅则被挂在城门上,遥遥地看着皇宫。
皇宫里有铜雀宫,当年先帝大兴土木而建成,是只为把一切最美好的赐予於牧晚馥之地。
多杀一个人,对牧晚馥而言,不足一提。
「陛下,我希望我喜欢的人??就算以前曾经遭遇过不幸,也不会将同样的不幸加诸在其他人身上。」商柔鼓起最後的勇气看着牧晚馥。
如果注定要死,至少要尽最後一分绵力。
正如合和公主所说,牧晚馥再做几年皇帝,就会彻底地崩溃毁坏。他会做一个千古明君,但他作为一个人是永远不会快乐的。
无尽的杀戮怎麽可能带来快乐?
商柔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自私,也知道为帝固权就得手起刀落,但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不是其他人,而是他想要去相伴终生的男人,所以他还是固执地希望着,他的晚馥会渐渐改变,摆脱以前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残酷。
人非草木,焉能无情?
如死相谏,如果可以换来牧晚馥的片刻思索,那不止是万民之福,也可以把他从深渊中拯救出来。
「就凭你,还不配威胁朕。」牧晚馥靠在商柔的耳边,极为缓慢地说出这句话,彷佛要把这一个个字都刻在商柔的脑海里。
商柔脸上的血色尽褪,他的眼底一片涣散。
原来这就是他最後的答案。
牧晚馥随手一挥,金簪飞出,重重地击落在墙上,四分五裂,一如他们的感情。
或许他们的感情从来都不曾完好。
「朕的行事,还由不得你这无名无份的侍妾说三道四。」牧晚馥走到门边,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後拂袖而去。
商柔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心中一片冰冷。
牧晚馥很少对商柔说重话,但每次他都可以用最简短精确的句子去把商柔撕成碎片。
他懂得商柔的隐痛,而在他想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持着最锋利的匕首往那处狠狠地插下去。
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原来在他的眼中,自己就真的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自己为他改变了那麽多,忍受着那麽多的辱骂,他对於自己的请求,却是连一句敷衍的话都不愿意说。在他的眼中,永远都是他的江山和权力重要,而自己只需要当一只乖巧称职的金丝雀即可,最好什麽都不知道,只依赖着他的施舍存活。
如果金丝雀不听话,那它一开始就不应该留在这里。
房门被打开了,进来的都不是牧晚馥。商柔失笑,自己在期待什麽呢?在期待他会抱着自己说,以後不会让闻萧伶肆意杀戮吗?
进来的是赵公公丶凌绿和其他宫女太监,赵公公看见商柔长发散落,面无血色,忍不住叹道:「公子,您怎麽又惹陛下不愉快了?」
商柔摇摇头,他问道:「他准备怎麽惩罚我?」
凌绿看见商柔的神色惨白得跟个死人差不多,他刚才站在门外,听见牧晚馥临行前那句话。
简直心寒至极。
陛下到底是抱着什麽样的心情,去对一个对他千依百顺,为了他而抛弃一切的人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他是看着公子如何一步步努力地改变自己,只为了让陛下高兴,为了让陛下多来这里。
公子是这麽喜欢他啊。虽然陛下宠爱公子,但公子从不因此恃宠生骄,别的妃嫔得帝王宠爱,就算不锋芒毕露,至少出门也是前呼後应的不可一世,公子从来都是如此低调的,就这样乖乖地在彩霞馆里等候着陛下偶尔的宠幸,在其他人面前受了委屈也是只是一人默默地忍受着,从来不向陛下撒娇求宠。
更别说公子进宫那麽多年了,一直无名无份地跟在陛下的身边,这对一个男人而言是多麽困难,陛下却好像根本毫不在意。
这样委屈求全的公子,难道还不值得陛下的一句安慰吗?
赵公公终究是说道:「公子言语不当,以下犯上,御前失仪,掌嘴五十。」
商柔抿紧唇角,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凌绿连忙扶着他,向赵公公说道:「公子身体不适,难道不能待明天再惩罚吗?」
「别让赵公公为难了。」商柔点点头,轻轻推开凌绿的手,然後跪在地上,低头道:「臣妾甘愿领罚。」
五十巴掌自是不好受,商柔整张脸都肿起来,大半个月都不能出门,甚至连嘴巴都张不开,只能勉强吃些白粥,脸颊是由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瘦下去,彷佛只剩下皮包骨。
不知道是脸颊受伤,还是实在太难过的缘故,商柔没怎麽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春雨绵绵,院子里的海棠树又开了,鲜艳的花瓣在雨中愈发娇媚,随风雨而娉婷摇曳,既不畏寒,也不懂人间悲喜。
商柔也希望,自己可以像海棠一样,什麽都不知道,只专心地绽放,让牧晚馥高兴。
春杪时,商柔总算能够说话。凌绿怕他沉默太久,伤了身体,便想尽法子逗他说话。
「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商柔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手里抱着凌绿塞过来的暖手炉,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了??反正知道他对我是什麽想法,也是好事。」
商柔看着梳妆台一侧的珊瑚,问道:「李婕妤怎麽样了?」
「她没什麽大碍,日子可过得逍遥呢,上次她害得公子受惊,陛下没有惩罚她。」
商柔松了口气,幸好牧晚馥还是放过他了。要是李琳依真的出了什麽事,他将会悔疚终生。
「他呢?」商柔没有直指是谁,但凌绿当然知道公子在想起谁,便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愈来愈少来後宫了,仅有几次也是去柳昭仪和李婕妤那里。」
柳月媚的确如花解语,从来都不会拂逆牧晚馥的心意,怪不得他还是会去柳月媚那里。
「其实嘛??陛下派人来医治公子,彩霞馆的份例跟以前还是一样,陛下心里一定是念着公子的旧情。」凌绿叹道:「公子不如就请陛下过来用膳,顺便哄哄陛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