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柔大惊道:「陛下??你们会被他问罪的!」
「问罪?你以为他有多在意你!」许成儒气上心头,他一把抓着商柔的手,举起那五根行动不便的手指,说道:「为了他,你被折磨成这样了,他向你说过对不起吗?是不是要等到他把你赐死,你才明白你早就已经被他抛弃!」
被刻意压抑遗忘的记忆浮上心头,商柔挣开许成儒的手,他稍稍弯身,抬头看着许成儒,明明在看着许成儒,眼神里却是一片空洞无光。
「不会的??他对我很好的??他说他很喜欢我的,他说过我可以当他的皇后??」商柔双目涣散无神,像个瞎子般抓着许成儒的手乱晃,彷佛在苦苦哀求着。
「你真的疯了!他今天宠爱你,明天就丢下你去找其他女人了!你一个人在冷宫受罪时,他可是带着贵妃和柳昭仪风流快活去了!就算他宠爱你,这些对待玩物似的宠爱,这些把你的意志完全抹杀的宠爱,这些把你变成废物的宠爱,到底有什麽值得稀罕的!」
许成儒高高地抬起手就要掴下去,陆萱却及时抓着他的手,顺度把跌跪在地上的商柔拉过来护到自己身後,向许成儒沉声道:「够了。」
「就是你老是对他那麽纵容溺爱,他才会变得这麽软弱无能!」许成儒大怒道。
商柔全身发抖地躲在陆萱身後,陆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先带他去休息,有什麽事明天再说。」
许成儒总算冷静下来,他别过脸来,有点别扭地说道:「陛下打了你一百杖,还疼不疼?」
「一??一点点疼。」商柔从陆萱身後探头出来,他在冷宫住了几个月,又得田太医的药方,伤势也勉强痊愈了一大半。
许成儒深深地吸了口气,摸摸商柔的头发道:「商柔,难道你不想回家吗?不是皇宫,而是你真正的家,那里没有勾心斗角。从今以後,你都不用仰人鼻息地生活。」
「婉儿一直很想念你,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每年都会去你的坟墓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陆萱也转身向商柔说道:「婉儿再过几年就得成亲了,你不想替她找一个如意郎君吗?」
商柔犹豫着道:「你们??让我再考虑一下。」
「马车明夜就会备好,此事万万不能拖延。」许成儒凝视着商柔道:「机会只有一次,你想要继续当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还是当一个对於婉儿而言无可取代的舅舅?」
秋夜的风冷淡而萧索,陆萱把商柔送到客房里,二人默然无语。
商柔似乎有点气恼陆萱对他说谎,但在关上房门之前,商柔还是转过身来,担心地问道:「凌绿呢?如果我离开了,不止是他,那些看守冷宫的侍卫也会被问罪的。」
「在带走你之前,我已经把凌绿带走了。」
「凌绿??也知道?」
「他知道,小雅也知道。我只说了几句,凌绿就同意我们的计划。」陆萱突然把商柔拉到怀中,紧紧地抱着他道:「我求求你,离开京城吧。你怀抱的若是寒冰,恐怕早就溶化了—他可以是一块黄金,也可以是一块石头,但他是不会被你的感情所溶化。」
「你呢?」商柔的双手垂在身侧。
「我不能走。」陆萱低声道:「我欠陛下的,终究是要还给他的。」
「你也离开,好不好?」商柔抬头看着陆萱。
「那是我的责任。」陆萱抚摸着商柔的头发,无奈地道:「唉,我真羡幕他。我的侍妾都很难缠,若我送了一个侍妾礼物,另一个侍妾连房门都不让我进了,非让我送她更昂贵的礼物才行。你啊,陛下亲亲你的脸颊,你就屁颠屁颠地抱着他,把他都宠坏了。」
商柔伏在陆萱的怀中,一言不发,实在笑不出来。
「就算是当一颗星星,也不一定要跟月亮如此靠近的。他是皇帝,一举一动天下皆知,你身在远方也可以思念着他。正如你所说,他不会记得你的离开,而你也可以保留着这份感情,又可以不再被他伤害。」
陆萱放开商柔,指着远方宫殿,只见那里隐约冒起一阵白烟。他说道:「冷宫已经着火了,很快侍卫会发现你和凌绿的焦尸。你若是想借尸还魂,尽管回去吧。」
翌日,商柔在晨光熹微中醒来,床铺柔软舒适,带着淡淡的薰香,不是冷宫里那硌得很的木板床,让他恍惚之间竟然以为自己回到彩霞馆里。
他迷迷糊糊地转身,一如既往地伸手想要握着牧晚馥柔软修长的素手,却只是摸到一片冰凉。
商柔睁开眼睛,猛然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
牧晚馥已经许久没有跟自己交颈而眠了。
自己是在丞相府里,不是在皇宫里。
不是玉华宫,不是彩霞馆,不是冷宫—不是那个男人为自己悉心打造的囚笼。
现在牧晚馥说不定正跟闻萧伶一同打猎。就算听到自己被烧死的消息,或许他的反应会比起对玉姬之死更冷淡。玉姬至少一心侍君,自己不过是个御前失仪的男宠而已。
自己的感情就好像向大海扔石头,或许偶尔会在水面泛起涟漪,但冰冷的大海深处却永远不会为之所动。
是不是,也该当放手了?
想到一半时,商柔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往床帐外探头,只看见凌绿正捧着载满清水的金盆进来。
「公子早安。」凌绿行了礼。
商柔披衣下床,凌绿上前侍候商柔梳洗。
「凌绿你??何必呢?」商柔看着铜镜里换了一身小厮装束的凌绿,不禁叹了口气。
凌绿细细地为商柔的黑发涂上发油,虽然现在已经出宫,商柔再也不用卑躬屈膝地侍候那个负心人,但凌绿还是惯性地把他的公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公子还年轻,性格又那麽好,再娶个媳妇也是不难的。
「小的没有公子想得那麽伟大。公子走了,小的若是一人留在宫里,一定会被陛下怪罪的,倒不如跟着公子好了。」凌绿梳理着商柔的长发道:「公子常常跟小的提起公子的家乡,小的也想随公子回家,替公子养牛种田,好好侍候公子。」
「你不想回家吗?」事已至此,商柔也没有再劝凌绿了。
「小的三岁时就被爹娘卖了净身入宫,哪里知道爹娘在哪里。」凌绿笑嘻嘻地道:「小的刚才见到婉儿小姐,跟公子一样长得很好看,是个美人胚子。」
「婉儿长得像我的姐姐,哪里像我那麽普通。」提起婉儿,商柔心里就更着急了,只随意挑了一根木簪递给凌绿,说道:「不用穿太特别的衣服,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去见婉儿,只是远远地看她几眼而已。」
四十二
婉儿以为舅舅已死,商柔又不知道该如何跟侄女解释自己这几年的遭遇,唯有先假扮成许成儒的侍从,远远地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侄女。
正如凌绿所说,婉儿出落得更为标致,看起来隐约有点像商诗,说起话来也是娇蛮可爱,眉目之间无忧无虑,一看就知道许成儒和陆萱平日一定是把她宠到不得了。
商柔站在一旁,紧紧地握着双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里。婉儿已经从亲人离世的阴影走出来,但她已经迈进新的生活里,许成儒和陆萱就是她的家人,而自己已经成为永远不见天日的记忆。
明明这都是自己选择的,怎麽却在这时候感到难过呢?难道还希望婉儿一辈子都想着自己这个自甘堕落的舅舅吗?
「许哥哥怎麽来看我了?」婉儿拉着许成儒的手撒娇。
「听说妳前几天不去上课,偷偷去军营看士兵习武。」许成儒没好气地道:「别人还以为我养了个儿子。」
「会弹琴绣花有什麽用?像许哥哥这样的文弱书生,还不是常常被陆哥哥一招制服吗?」婉儿嘟嘴说道。
「臭丫头,那嘴巴是愈来愈毒了!」许成儒被说中痛处,便拍了拍婉儿的脑袋。
「许哥哥你不能对女孩子那麽凶,要不然沈姐姐不喜欢的,昨天沈姐姐来教我吹笛子时说,她喜欢温柔体贴的男人,许哥哥你得温柔一点??」婉儿扁着嘴摸摸脑袋。
「年纪那麽小,满脑子都想着些不正经的!」许成儒难得脸红,他立即扭着婉儿的耳朵掩饰自己的失态—当然是舍不得用力。
婉儿学着陆萱的语气,老气横秋地叹道:「老许啊老许,我还真担心没有姑娘愿意当你的媳妇??」
许成儒忍不住说道:「他自己不也是还没有成家立室吗?还好意思说我吗?」
他瞥了默默地站在远处低头垂目的商柔一眼,便转过话题道:「妳不是每个月都去探望妳舅舅吗?下次我也跟妳一起去吧。」
「嗯,我上次给舅舅买了些月季花,他一定会喜欢的。」婉儿略略一顿,皱眉道:「刚刚起床时,月梅说冷宫烧起来了。」
「那又怎麽样?」
「那个??陛下的男宠??不是被打入冷宫吗?」
「对啊,这跟我们有什麽关系?」
婉儿有点不安地看了侍侯在一旁的仆人一眼,商柔当然是在其中。
「尽管说吧。」
「舅舅??书院里的同学说,舅舅其实没有死,陛下把舅舅纳为??纳为??」婉儿毕竟是个还没有出阁的姑娘,说到一半就低下头来。
「京城的确有这些流言。」
「那位传说中陛下的男宠不是很少出现在大家面前吗?会不会是因为??」
「哪个男人会让自己的侍妾抛头露面?妳也很少见到已故的玉妃娘娘,对吧?」许成儒话锋一转,问道:「但如果这是真的呢?」
「真的??什麽?」
「你最尊敬的舅舅成为了当今天子的禁脔。」许成儒平静地说道。
商柔的掌心不断冒出冷汗,为什麽许成儒要这样问?如果婉儿嫌弃他了,他到底该怎麽办?
「那??那舅舅??」婉儿明显是反反覆覆想过这个可能性很多遍,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慌忙地抓着许成儒的手臂道:「你怎麽不早点说!陛下这是在欺负舅舅啊??他怎麽可以把男人当成妃嫔!我要去把舅舅救出来!现在都来不及了!」
身为舅舅的商柔也是眼眶一红,眼泪几乎掉下来。当年他为了追逐对於牧晚馥的私情,把跟自己最亲近的婉儿抛下来,若是没有许成儒和陆萱,恐怕婉儿也不知道流落何方了,但现在他的侄女依然关心着他这不中用的舅舅,甚至已经长大,懂得保护舅舅了。
「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许成儒拍了拍婉儿的脑袋,淡淡地道:「陛下的男宠被烧死了,那是陛下的事,跟我们无关。」
授琴的老师来到婉儿的房间後,商柔便随许成儒来到他的书房里。
「昨天是我说得太重了。」许成儒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为我好。」商柔坐在许成儒的对面,低头看着茶杯。许成儒隔着从热茶里袅袅升起的白烟看着商柔,心里竟然兴起跟陆萱相同的感慨——陛下不但会治国,更会调教妃嫔,好端端一个男人也被他调教成这模样了。
「所以你想好了吗?」
「若是被陛下发现了火灾的真相,你犯下的是欺君之罪。」商柔缓缓地道。
「大不了人头落地,有什麽好怕的。」许成儒失笑道。
商柔愕然。
「商柔,我答应过商诗要好好照顾你,是我没有尽责,让你误入歧途。陛下虽然私德有亏,但治国英明,文轁武略,注定是个名留青史的明君,他不乏像我这样的臣子,可是世上只有一个商柔。」许成儒握着商柔的手,一字字地说道。
「你是丞相,你有你的责任。」商柔认真地道:「你说过你要成为一个清官,现在你是丞相,你可以实现你的理想了,不要为了我而放弃这一切。」
「我晚上总是睡不着,因为我亲手把我的朋友推进火坑里,让他成了个背叛妻儿的男人。我掌管天下人之事,但我却陷自己的朋友於不义,根本就是才不配位。」许成儒低头道:「想起你在宫里过着的日子,我都在作恶梦,梦见我死後无颜面对你的父母和姐姐。」
商柔抿紧双唇,许成儒又道:「我跟陆萱说过,要他别插手这件事,陛下和陆家的关系愈来愈差,他没有必要上赶着被陛下责罚,他为了你也承担了很大的风险。」
此言一出,商柔不禁一怔,许成儒的言下之意竟是他从不知道陆萱常常来宫里找自己的事?
商柔心里微动,却也想不通当中玄机,此时他却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说道:「只是,昨天的事也实在太顺利了。」
「陆萱昨天也有跟我说,冷宫是在後宫里,由皇后娘娘管理,或许皇后娘娘也有出手。」
商柔想起大皇子因自己而被送出宫一事,南宫雪是明白当中蹊跷的,她真的会在这种情况下帮助自己出宫吗?
许成儒和商柔刚刚用过早膳,陆萱就匆匆地赶来了,他看见商柔便说道:「你在就好了。」
商柔一怔,陆萱说道:「当初公主殿下去世,你又跟着陛下跑了,公主府的遗物都是由我和成儒打点的,有一些是放在陆府的,我拿了几箱她的遗物过来,你想看看吗?」
提起遗物,商柔想起那个导致他和牧晚馥不理不睬大半年的长命锁,依照牧晚馥那多疑的性格,那长命锁恐怕是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