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阳也是无奈。
有时候他倒真的想,或许当初就应该撺掇宋先生将圣上掳走,两人天南海北的逍遥,也总好过这样熬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翻篇,姬云羲就这样熬过了春分夏至,待到科举的时候,仍是执意点了宋玄做主考官。
陆其裳拦着他:“国师人在边关,如何做得主考官?”
姬云羲面不改色:“我替他做。”
陆其裳这下真的是没辙了,这阵子他也摸透了姬云羲的路术,只要搭上宋玄的边,最好一个字儿都别跟他争,只好由他去了。
边疆的情形,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姬云羲换季的时候病了一回,不算严重,却难得让他睡了一整天,梦里却迷迷糊糊喊“哥哥”。
宫人听了,都知道他喊的是谁,却不敢往外提半个字儿。
过了科考,朝廷多出了新的血液,边疆也传来战报,说是大捷,夺回了边城。
但南图没低头,宋玄和方秋棠还是不打算回来。
姬云羲中秋宴都没吃几口,气得脸色发青。
回了御书房,瞧见了季硝正跪在门外头:“此次押送辎重,请圣上遣硝随行。”
显见的,熬不住得不止姬云羲一个。
姬云羲正在气头上,何等的心思恶劣,冷笑一声:“不允。”
连个理由都没有,甩袖子进了书房。
祝阳是真的同情季公子,正正好来触姬云羲的霉头。
季硝也不意外,不哭不闹不上吊,每天定点到姬云羲这儿报道,次次都是那一句话,在门口跪上一个时辰,起身离开,第二天再回来。
祝阳咂舌:还懂得持久战。
终于在入冬以前,御书房里扔出了一根毛笔:“让他滚。”
姬云羲的声音里带着阴森森的怨气:“滚得远远的。”
季硝在外头郑重其事地磕头行大礼:“硝,领旨谢恩。”
第94章 造神
衰草连天,与昏黄相接。
军营正在埋锅造饭,四处都是袅袅炊烟,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你们是没瞧见,花将军当时一刀——就一刀,就把那人从中间,砍成了两截。我就问你们,谁有这个本事?谁有这个本事?”
“你就吹罢,你在东营,花将军在西营,你上哪能瞧见他去。”
“我是没瞧见,可我二舅家的远方堂弟,就在西营,他亲口跟我说的,还说,他们赶过去的时候,狂风大作,那图国妖人正在作法——”
前些日子打了胜仗,军营里的士气便昂扬了几分,士卒们相互吹嘘、胡编乱造,说着花将军的勇猛无匹,大将军智略无双。
还流传着图国大祭司做法的传说。
要说图国这大祭司,是真的邪门,说风是风,说雨有雨,比老天爷还要准上三分,最邪门的一回,是图国祭司竟在夜袭时,招来了群狼相助。
尧人向来以为狼性通灵,竟一时有些胆怯。
只不过那一回,却是忽得听闻一声嗥叫,有一匹雪狼窜出,立在草丘之上,竟逼得群狼散去。
有眼尖的,发现那匹雪狼正是跟在国师身边的那匹,人都以为是狗,如今瞧见了,才惊觉,说不准这就是宫中的神兽,竟让国师给牵了出来。
这事也让方秋棠困惑了许久,盯着直摇尾巴、眼睛水汪汪的二狗瞧了半晌,嘴里一个劲念叨:“这不科学啊——”
宋玄见他又说怪话,懒得理他,正伏在案前给姬云羲写信。
“你说说你,长得倒还算威武,一副哈巴狗的德行,怎么就神兽了呢?”方秋棠费解地盯着二狗。“怎么着,人家都是黑的,就你长得白点,你就厉害了?你们犬科动物,还兴种族歧视?”
二狗冲他呲了呲牙,一扭屁股冲到宋玄身边,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委屈似的。
宋玄揉了二狗一把,去瞪方秋棠:“你瞧瞧你这点出息,连二狗都挤兑?”
是不是因为狼是狐狸的天敌,方秋棠才看二狗不顺眼?
宋玄竟然还有点冷幽默。
方秋棠发誓,他瞧见二狗疯狂摇尾巴和嘲笑似的吐舌头,顿时目瞪口呆:“放屁,你这狗…………不是,你这狼都要成精了,你看不出来?”
“有么?”宋玄搁下笔,跟二狗那乌黑晶亮的眼睛对视,忍不住又揉了他一把。“二狗本来就聪明,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二狗背对着方秋棠,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屁股。
别问他,怎么从一个狗屁股上看出得意的情绪来的。
“不过二狗的确有点奇怪,”宋玄倒真的想起来了,他遇到二狗至今怎么也有八年过去了,二狗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狼的寿命有多长?”
“十二三年?”方秋棠没好气地回答。
宋玄左右瞧瞧二狗,当真是没什么区别,除了在宫里养的皮毛铮亮,白得发光,再没有半点改变。
“可能二狗真是神兽罢,”宋玄干脆不再想。“终归是好事,要不是它,倒真要让那南容君得逞了。”
事实上,方秋棠的预测不错,南容君的怪异,的确为战事增添了极大的麻烦。
他似乎有预测天象的能力,又时常搞出一些神神怪怪的幺蛾子,弄得大尧人心惶惶,图人却犹如得了神助,各个不要命似的冲杀。
在这样的影响之下,南容君那篡改记忆的小伎俩,反倒要放到后头了。
“那大祭司的本事也没有多稀罕,无非是人肉的天气预报罢了。”方秋棠冷哼一声。“却神神鬼鬼得搞出这么多名堂来。”
他这人向来尖酸刻薄,对自己人如此,对对手那就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对方做什么自己都看着不舒坦。
宋玄笑着说:“你难道也能预测不成?”
方秋棠一时倒还真梗住了,他对天文还真是知之甚少。
“我虽然不能,但是,我有办法对付他。”方秋棠眸光一闪。“否则我叫你过来,难道是做摆设的?”
宋玄抬了抬眼:“什么意思?”
“咱们的炸药还没用过呢。”方秋棠兴味盎然。“不就是装神弄鬼吗?就该让那瘪三儿知道知道,谁才是真正混这条道,吃这口饭的。”
这一路主要是为了夺复失地,又有姬云旗花无穷的成竹在胸,便将方秋棠的不少东西藏起,做了秘密武器。
如今图国祭司这样几次三番的弄鬼,反倒激起了方秋棠的好胜心来了。
宋玄对方秋棠那一肚子坏水心领神会:“怎么,方大老板也想做局了?”
布局那都是宋玄做的事,方秋棠平时可没什么兴趣。
“做局?老子跟他明刀明枪的来,他都摸不到头脑。”方秋棠狐狸眼一眯,目光聚集到了宋玄的身上。“他们不是常说大祭司是神明转世吗?今个儿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科学的力量。”
“宋玄,你今天就是头猪,老子也要把你捧到神坛上去。”
宋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手卷起一册书就扔了过去。
方秋棠一偏头避开了,倒是二狗颠颠地过去,把书又叼了回来。
“我没有开玩笑,我想保护大尧,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为此不惜一切手段。所以,宋宣,我们可以试着造一个神……或者类似的东西出来。”
方秋棠这回的神色,终于认真了一些,他的眼睛隔着自己做的水晶单片,仿佛闪烁着噬人又冷静的光芒。“你我都不相信神明,但是都得承认,这东西给人的影响,是非常可怕的。”
“宋玄,没人比你更合适这个计划。”方秋棠断言。
“因为我是国师?”宋玄问。
“不,因为成为一个神明的诱惑力太大了,上去了,就很难愿意再走下来。”方秋棠的笑容有些诡异。“为了保住自己的神坛, 绝大多数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会把自己变得更像是恶鬼。”
“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
只有宋玄是不一样的。
方秋棠坚信,只要有机会,宋玄会毫不犹豫、火烧屁股似的从那个神坛上跳下来。
并不是因为他的品格有多么高尚无私,是因为那上面没有宋玄需要的任何东西。
宋玄与他对视了片刻,把那本书重新又扔了出去,正中方秋棠的脑门儿。
“我知道了。”宋玄说。“去跟大将军他们商量吧。”
二狗过去,对着方秋棠露出了一个嘲笑的狗脸。
邪了门了。
方秋棠想。
第95章 妖刀
震天的鼓声、混杂着漫天的马蹄声,喊杀声,几乎要震聋了宋玄的耳朵。
击鼓的士兵都有一身油亮的腱子肉,每一次敲击都仿佛要将那鼓面锤破似的,千百个鼓声混在一起,就仿佛要将这城池,这人群,一起重击、锤炼,碾成肉末。
而远处的士兵,就在他们的鼓声中显得愈发渺小,仿佛蚂蚁一样,奔涌着混在了一起,缓缓的消耗。
阵型变换间,总是有人在倒下,又总是有人在上前。
这些仿佛已经不再是人,而是沙子、碎石、泥土,或是别的什么没有生命的、能够填上空缺的东西。
倒下的人在哪呢?
宋玄瞧不见。
他们被刀枪撕裂的身体,大概已经在自己同胞、或是敌人的马蹄下,践踏得支离破碎,与泥土融在了一体。
在这儿,似乎没有比生命更卑微、更低贱的东西了。
所有对同类的怜悯体恤、所有令人称之为人的东西,在这里荡然无存。
而礼仪之邦,总是建立在这样狰狞的野蛮之上,又都消泯于这样的野蛮之中。
仿佛每当人们沐猴而冠一段时间,总要相互提醒,他们仍是一群野兽——简直是一个无法逃离的诅咒。
宋玄竟然感到有些荒谬。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跟你是一样的表情。”鼓声暂时停歇的时候,花无穷对他说。
“后来呢?”宋玄问。
“后来就没有表情了。”花无穷说。
宋玄看着下面,犹豫了一下:“你……不去吗?”
花无穷摇了摇头:“西营不出兵,我今天的任务是保护你。”
是姬云旗让宋玄来前线看看的。
尽管大部分人都反对,认为国师是一个安定人心的象征,哪怕是督战,没有必要到前线去。
但宋玄还是来了。
花无穷递给他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这东西能看得很远。”
宋玄在方秋棠那见过,他接过来,正好能看到有一个年轻人,被刀横着劈过了身体。
红色。
似乎只剩下了红色。
到底是谁,赋予了红色吉祥的意义呢?
宋玄微微合了合眼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没有一直留在那里,因为他不想再让自己产生畏惧。
“我上战场的头一个月,一直在做噩梦,梦见自己死了。”花无穷说。“醒过来以后,其实醒着更可怕。”
“因为很可能只有你活着。”
“我是从百夫长做起的,主上想要磨砺我。”花无穷说。“我最初的战友,现在活着的,连十个都没有。”
宋玄瞧着她。
花无穷的表情很平静。
“有的死在战场上了,更多的是死在我身边,挨上几刀,就没有救了,士兵能用的药,都是最差的药,甚至没有药。他们就这样活活熬死,我亲眼看着他们咽气。”
“甚至,他们会求我,给他们一个痛快的。”
花无穷盯着自己的佩刀:“因为我的刀最快,不会让他们疼的太久。”
宋玄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会结束的。”
“是啊,会结束的。”花无穷闭上了眼睛。“我真的很喜欢四方城,喜欢花下楼。”
这是来到军营以后,她第一次提到花下楼。
这些天她甚至表现得与想容截然不同,仿佛把自己割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因为花无穷害怕软弱,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一分一毫的软弱都会要命。
那天鸣金收兵的时候,宋玄看见了秦凤屠。
是被人抬着回来的,丢了一只胳膊。
那个总是声如震雷的男人,一声也没有吭。
见到花无穷的第一句话是:“花将军,上次的话,当老子没有说过罢。”
花无穷没有回答,只拍了拍他的空荡荡的肩膀。
谢罄竹身上没有伤,他是军营里出了名的弓手,每次都负责射杀对方的传令兵和官员。
常风常雨兄弟两个似乎在别的营,前几天宋玄跟他们打过招呼,现在不知道是什么境况了。
宋玄在自己的房间里,沉默了许久。
他想给姬云羲写信,却又什么都写不出来。
一直到了月上中天,宋玄掀开了主帐的帐帘。
姬云旗一直都没有睡。
“今天去前线了?”姬云旗问他。
“是。”宋玄自己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有些苍白。“你想让我看什么?”
“想让你看看真正的战争,”姬云旗笑了起来。“四方城那场,让先生有些看轻了战场罢?”
四方城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用游侠混混的方式,歼灭了南图的将军。
那不是因为图人软弱。
是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战场。
“想容那些话,也是你授意的?”宋玄忽得问。
花无穷从来了这儿,口风比蚌壳还要严实,怎么会轻易向他诉说旧事呢。
“我只让她跟你随便聊聊她从军的经历,”姬云旗的神色丝毫没有变化。“先生被吓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