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这样放着也不是个办法,要不就我和季硝去瞧瞧,”方秋棠说。“左右我又没担着职位,不像你们几个金贵。”
温朝辞却摇了摇头:“现在军备和筹算都离不开你俩,要不还是我去罢。”
他说是这样说,可现在盛京官员,走一个少一个,为难的很。
宋玄思忖许久,第二日摘星阁开会,他才开口:“要不,我带着圣上去行宫住上一阵子罢?”
陆其裳一愣:“行宫?”
宋玄道:“我听太医说,这盛京湿冷,不利于圣上。我记得衡阳附近倒有一处行宫,气候宜人,适宜养病。我觉得或许可行。”
“顺道,我还能去帮你们打探打探情况。”
过了年关,该举行的典礼宋玄也都打理得八九不离十,若是姬云羲一直病恹恹的,后头似乎也不能进行。
陆其裳独自筹算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第92章 天子
觉远的背叛,似乎只是一个开端。
老天爷似乎都见不得大尧前一年的风调雨顺,终于在花无穷赶赴边关的前一日,再次传来了边疆的急报。
南疆战败,边城失守,退居戚关。
那天整个朝堂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紧接着而来的,是暴风骤雨似的争辩、无休无止的推卸责任、相互攻讦。
而摘星阁却一片死寂。
战报就那样摊开在桌子中央,上头漆黑的字迹,将过程写得清清楚楚。
图国大祭司亲临,图人士兵个个悍不畏死,如行尸,又如猛兽,难以抵挡。
而那个名叫苍野的将军,是姬云旗遇到的、各种意义上的劲敌。
姬云旗甫一至边疆,就先被摆了一道。
他们趁着姬云旗刚刚落脚,人心未稳的时候,不惜一切代价,挑起内乱,趁机攻下了城池。
加上先头传来的战报,不过短短数月,大尧已经接连丢了边关两城,让人不禁认为图人已经势如破竹,连姬云旗也未能有所逆转。
“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不吃败仗的将军呢。”方秋棠试图出言安慰,可他的眼中也带着隐约的忧愁。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兵败,姬云旗曾是大尧攻无不克的战神。
这是他对南图的震慑,也是大尧的神话。
所以,他哪怕是一次失败,就相当于将这神明扯落尘埃,令大尧上下人心惶惶,令朝野一夜之间震动如斯。
令图人欢欣鼓舞、士气大作。
这才是南图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败姬云旗一次的理由。
“秋棠说的对,”宋玄见这场面气氛太过凝重压抑,忍不住附和方秋棠道。“诸位……”
他的话还没说,就听见了“嘭——”的一声巨响。
花无穷一脚蹬开了椅子,闷声不响地往外走去。
“花将军!”宋玄低声喝止了她。
他看到花无穷抿着嘴唇,拳头紧握、脊背紧绷,仿佛一头随时就要爆发的豹子。
“我得出发了。”她低声说。
“你至少要等大军和军备一同出发,”宋玄说。“你独自一人上路,绝对不行。”
南图如今诡计多端,连姬云羲都敢截杀,又何况一个花无穷呢?
花无穷仰头注视着他:“他们在等我。”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暴躁,平静得不像那个嬉笑怒骂的老板娘。
宋玄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烽火狼烟、疮痍满目的边疆。
看到了刀光和麻木、热血和死亡。
她的主上,她的战友,她无比憎恨、却又永不回避的那个战场。
在等着她。
宋玄深吸了一口气:“不行。”
“至少今天不行,”宋玄冷静得可怕。“至少再等两日。”
“一日。”
“好。”
花无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这个房间。
那一眼,是宋玄离深渊最近的时刻。
“一天之内,准备好罢。”宋玄叹息了一声。“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姬云旗。”
众人点了点头,这里的人大都不通战术,能做大都已经做了,再多指手画脚,反倒容易误事。
方秋棠犹豫了片刻,在所有人离去之后,留到了最后。
“宋玄……”方秋棠似乎很犹豫,他的目光闪烁,双脚来回踱步,仿佛有什么事情想要说,却又不能说出口。
宋玄已经很少看到他这样的态度了,忍不住心下一沉:“怎么了?军备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军备的事,”方秋棠皱着眉,点了点桌面。“你坐,我有件事想跟你商议。”
“什么事?”
“宋玄……我想去边关。”方秋棠迟疑着说。“不、不止是我,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边关。”
“有一件,只有你我,才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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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玄在摘星阁后头找到了正在喂狗的姬云羲。
说是喂狗,似乎也不大妥当,确切来说,是姬云羲看着二狗,对煮好的一桶肉食狼吞虎咽,看得津津有味。
宋玄刚一过去,就被二狗扑倒在地上,紧接着过来的就是姬云羲。
他将二狗随手提了下去,嫌弃地扔在一边:“吃你的去。”
宋玄哭笑不得:“我都多久没见到它了?”
他一直将二狗寄养在皇宫,也算是跟姬云羲做个伴,可姬云羲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的注意力被二狗分薄。
打从去四方城到现在,他就没有见过二狗,要不是他提了,只怕二狗在他面前再也没有出现的机会了。
姬云羲拉着他坐到一边:“方秋棠跟你说了什么?”
“阿羲,我想去边关。”宋玄说。
姬云羲忽得顿住了,他仿佛没有听清宋玄说了什么,整个人都停在原处。
“我想去边关。”宋玄又重复了一遍。
“……好。”姬云羲脸上露出了一个光华艳丽的笑容来。“我让人去收拾收拾,我陪你一起去。”
果然如此。
宋玄苦笑了一声,轻轻按住了姬云羲的手背:“阿羲,你知道我的意思。”
姬云羲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不能出半点意外。
他绝不适合御驾亲征,也绝不能这样做。
姬云羲在他的身侧,低头注视着二狗:“我不同意。”
宋玄轻声说:“方秋棠跟我说了一些想法计划,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我此时前去边关,是对战局有利的。”
“图人之所以愈发悍不畏死,是因为他们的南容君在他们心目中如同神明,时常依靠天时地利假做神迹。”
“一次两次,或许只能自欺欺人,可次数多了,难保我们的将士不会心生怀疑恐惧,再加上战事接连失利……”
姬云羲打断了他的话:“宋玄,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的瞳孔乌黑又冰冷,可眼白却隐约泛起了红色的血丝:“我不是一个能讲道理的人,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是你必须在我的身边。”
“活着,我们在一起,死了,你我埋在一堆。”姬云羲的表情狠戾,眼睛却红得像只兔子。“宋玄,你说我无情悖常、说我失心疯魔,都随你,但我不能没有你。”
宋玄叹了口气,撩起下摆,跪在了姬云羲的面前。
姬云羲见这场景,一口气郁结在胸口,险些没站稳。
除了上朝,宋玄私下里,几乎没有这样郑重得跪过谁。
可宋玄这回却是真心的。
他脸上的神色很认真:“我这个国师,装神弄鬼,招摇撞骗,从坐上这个位置,从没有为百姓做过什么。既带不来福祉,也实现不了任何人的愿望。”
“论利在当代,我比不过陆其裳,论功在千秋,我更比不过方秋棠。”
“但是,哪怕有一星半点的作用,只要百姓需要我,这个大尧需要我,我就该去。”
“谁让我是国师呢?”
姬云羲咬着下嘴唇:“我就不该让你做这个国师。”
他从没有想到,来去如风的宋玄,没有功名利禄困住,却锁在了国师着两个字上头。
宋玄瞧着他,声音温柔又坚定:“我是国师。”
“我是圣上的国师,也是他们的国师。
“你……”姬云羲垂首揪着他的衣襟,咬着牙,一开口,眼泪却先掉下来了。
宋玄抹掉姬云羲的眼泪,轻声说:“你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圣上,你是所有人的天子。”
“阿羲,你不只有我,你有所有人。”
姬云羲的眼泪几乎就没有停下,一滴一滴地往外涌。
“宋玄,你就是仗着……仗着我……”
仗着他把他放在心尖上,根本不敢让他伤心。
才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丝毫没把他的威胁看在眼里。
他几乎半个人都在宋玄的怀里,恶狠狠地咬住了宋玄的脖子,直到尝到了血腥味,也没有松口。
宋玄跪着抱住了他,笑着捋他的头发:“阿羲,我走了,你要好好的,保护好他们,保护好所有人。”
“你是天子,是天之嫡长子,是这天下所有人的荫蔽,是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
“所以,你要坚强。”
姬云羲咬得更狠了。
他嘴里的咸味,不知是血还是泪。
“好。”
他这样说。
第93章 剖心
离开盛京的时候是清晨,宋玄像来时的一样,只穿了一身宽松柔软的道袍,混在一片冰冷甲光之中,显得愈发扎眼。
那位年少的帝王亲自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为他们送行。
少年依旧穿得一身玄色,压得他的身型愈发单薄肃穆,如墨缎一般的发,被一根桃木簪挽起。
他一个人背光伫立在那里,与这座华丽庄严的城池融为一体,单薄笔直的肩背承托起清晨雾蒙蒙的天空,那样的孤独,却又那样的坚定。
他看到那个穿着白袍的人,在下面冲他挥手。
他有点想把那人捉回来,揉成一团,塞进自己身体里。
也好过这样空荡荡的,仿佛哪里破了一个大洞,凄厉地透过冷风,揪心的难受。
可他不能。
那白色的一点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了远方,再也没了一丝痕迹。
“圣上。”祝阳在边上抱着刀。“快要到时候了,还要赶回去上朝呢。”
姬云羲“嗯”了一声。
祝阳亦步亦趋跟在他的后头,看着他沾染了晨露的衣角,忍不住叹了口气:“宋先生会平安无事回来的。”
“我知道。”
姬云羲轻轻说。
祝阳知道他压根没听到心里去,就刚才那架势,这位圣上俨然就要做了一块望夫石,魂儿都要随着宋先生去了。
别说上朝了,他如今生怕姬云羲明个儿就变了脸色,边疆还没平定,朝堂这边儿先血流成河。
如今宋先生不在盛京,哪还有人震得住这位九五至尊。
显而易见,有这担忧不止祝阳一个人。莫说文武百官,连温朝辞和陆其裳都对姬云羲的状态心有余悸,陆其裳知晓真相,就愈发的谨慎起来。
但这些担忧,似乎都成了杞人忧天。
从宋玄离京的那一日开始,姬云羲仿佛就飞快地成长起来了。他不再依靠陆其裳等人的群策群力,反倒将自己放到了主导的位置上,直到将自己变作了一个决策领导的核心,也变成了一个运行国家的精密机器。
他仿佛并没有因为宋玄的离京而受到什么打击。
他一天比一天镇定,一天比一天果决,却也一天比一天冷漠。
只有熟悉的人才能看出来,
他越来越像一个帝王,却越来越缺少生气,仿佛从宋玄离京开始,就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剥离。
后来陆其裳都觉得不对劲了,私底下来找祝阳打探:“圣上到底是怎么了?”
祝阳琢磨了半天,蹦出了一句:“你说亲手把自己的心活剖出来,送出去,这得是个什么滋味?”
“圣上眼下就是这么个滋味儿。”
这话说的血淋淋的,听得陆其裳一阵难受,却又不能不承认,祝阳形容的精确:“你平日里插科打诨的,这时候倒眼明心亮了。”
祝阳神神秘秘地笑:“圣上身边,聪明人和傻子都活不多久,眼明心亮就够用了。”
陆其裳闻言,顿时对祝阳高看一眼。
姬云羲后宫没人,自然也用不着太多宦官,他似乎也不喜欢让这些宫里培养出来的人精近身,只让他们负责杂务。
而大多数时候随身的,都是这位祝阳侍卫,个中地位,可见一斑。
陆其裳忍不住皱着眉:“那圣上也不能一直这样……”
就是比干,也是无心即死。
姬云羲这些天几乎再没有在皇宫睡过,夜夜都一个人守着摘星阁,也不知道睡不睡得踏实,反正一天天得瘦下去了。
倒是政事,处理得愈发勤勉,几乎到了没事找事的地步,生怕让自己有了半分空闲。
祝阳叹了口气:“也不至于,边疆的信没断过,圣上总得等着那位回来。”
陆其裳这下真的有些无言了。
这位怪异的帝王,当真是响当当的一位情种。
事实上,还是祝阳最清楚,边关那边传来的信, 半个月一封,一封就能让姬云羲看上半个月。
祝阳忍不住对宋玄生出些怨怼来,写信暗示:圣上日日这样盼着,多写两封又能怎样呢?
宋玄的回信却坦然,边关形势莫测,难免有断了联系的时候,若是联系太频,难免哪日会少了一封、缺了一阵,只怕会让姬云羲提心吊胆、愈发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