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阳收回刀来,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细细地擦了刃归鞘,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冲着众人抱拳:“失礼了。”
众人心头发凉,忍不住转开了目光。
姬云羲轻轻咳嗽了一声:“让诸位见笑了,本宫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另外,”姬云羲眉目低垂,里头里带着危险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既然祝阮已经背叛了本宫,若是与他的人再有勾结,本宫便只当做是同谋了。”
“到时,可别怪本宫翻脸无情。”
姬云羲起身走了。
祝阳笑了笑,在祝阮被切开的喉咙口撒了不知什么粉末,止住了不断流淌的鲜血,又将那尸体装进一个黑布口袋,利落地扛了出去。
只剩下季硝站在原地慢悠悠地说:“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别的不说,只季硝这个姿态,众人便晓得,死了一个祝阮,反倒让季硝这只花孔雀上了位,从同是被利用的苦力,变成了上位者的喉舌。
也不晓得是走了什么运。
少不得有人在心底暗骂他几句卖屁股上位之类的诨话。
倒也有清醒些的:“方才那个,真的是三皇子?”
若是在别的地方,其实他们也不至于如此警惕,只是四方城这地界,什么东西都有冒充的,从王爷到钦差,这些江湖骗子没有不敢做的事情。
“如假包换。”季硝笑着说。“你们若是不信,只管自己想法子去查。”
“只不过,”季硝的眼风一扫,“这世上有几个骗子,敢对祝阮动手呢?”
这话倒真的让众人信服了三分。
皇子身侧的侍卫,也都是有品级的存在,这世上哪个骗子胆大包天,也不敢谋杀朝廷命官。
那跟做个局骗个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既然殿下已经回来了,我倒要来问问诸位的意思。”季硝坐回椅子,半个身子陷了进去。“这生意,诸位是想接着做呢,还是……另觅靠山呢?”
众人哪里还敢说不做,纷纷笑着表起了忠心,仿佛从来就没有生过背叛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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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祝阳在马车外头等着季硝,姬云羲坐在马车里头。
如今天气凉,他穿得厚厚实实,又披了一件撑场子的狐裘,手里握着精致的手炉,愈发衬的他弱不禁风、温良无害——如若他身边没有躺一具黑布包裹着的尸体的话,这副模样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祝阳也有些看不下去:“要不属下去把这尸体处理了吧。”
姬云羲正在闭目养神:“不用,回去喂狗。”
祝阳忍不住道:“殿下,咱们没带狗来。”
“宋玄那条还饿着呢,出门前忘喂了。”
祝阳想到宋玄养的那匹狼一样的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殿下,按理说这话不该属下说……但是,您没必要为宋先生冒这么大的风险。”
姬云羲仍旧闭着眼,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似的。
“咱们杀了祝阮,又大张旗鼓地去官府求助,宫里那些人知道您没死,肯定是要有动作的。”祝阳硬着头皮往下说。“您要只是担心宋先生,属下去劫狱也不是什么难事。咱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只为了让宋先生出来,属下觉得……不划算。”
“说完了?”姬云羲问。
“说……说完了。”祝阳说完了,反而气弱了。
“那就去看看季硝,”姬云羲揉了揉太阳穴。“让他快点,一会还得去官府应酬。”
祝阳不由得泄了气。
他也习惯姬云羲不动声色的样子了。
姬云羲这个主子,要比其他所有主子都要难伺候。
他没有什么架子,不怕冒犯,甚至没有身为一个皇子的傲气,他拒绝跟所有人交流,你永远不需要揣摩他心里的主意。
但是只有一点,一旦他认为你该死了,那你就是死到临头了。
他无所谓你对他什么态度,冒犯与否,是不是忠诚,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无所谓。就像是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步一步走到那里,该牺牲哪颗,就是哪颗,对他而言没有半分区别。
这一次姬云羲的动作,却让祝阳有些看不明白了。
第55章 试探
“咱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只为了让宋先生出来,属下觉得……不划算。”
祝阳这话说的是没错的。
姬云羲在清楚不过了,自己的身份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暗礁险滩,他将自己“死而复生”,又明目张胆地接了这私盐的生意,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将自己立成了靶子。
别的不说,单是他敢向官府求救,就与赌命无异。
这四方城的知府是个不知底细的,但凡他是个潜在的太子党、或是大皇子一派,姬云羲便会以冒充皇室的罪名当场问斩,而这消息甚至连盛京都到不了。
这是季硝和姬云羲所有计划的开始,也是最险的一步。
好在姬云羲还是有几分运气的,四方城的知府并没有投靠任何一位皇子,也并不想牵扯到这个巨大的泥潭当中,只是再三确认了姬云羲的身份,上报盛京,便将他好好地供奉了起来。
连祝阳都晓得姬云羲凶险,姬云羲心里揣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在遇到宋玄以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他暗中使绊子,让自己的兄弟不痛快,仅仅是出自于他阴暗的心理——他见不得他们高兴。
这很好理解,皇家从没有兄友弟恭一说,姬云羲两位兄长加诸在他身上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直到姬云羲长大一些,他们开始收买人心,转而塞给姬云羲糖块,试图让他站到自己一边。
可他们没想到,打一棍子给一甜枣这手段在姬云羲的身上毫无作用,他是个软硬不吃的刺儿头。
更让他们难以忍受的是,姬云羲这个病秧子,非但没有在他们的明枪暗箭中死去,反而活的好好的,时不时便要给他们来添堵。
哪怕远在行宫,也丝毫不耽误他的手段施展,甚至以此为乐。
姬云羲如野草般生长了十六年,只晓得要自己活着,却从没想过未来应当如何。
这次宋玄的遇险,却隐隐约约让他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念头。
他无所谓自己的生死。
那么宋玄呢?
他应该拿什么去保护宋玄呢?
既然有人会用方秋棠的性命,去威胁季硝。那在自己身边的宋玄,难道就是安全的吗?
这一路上的风雨都有宋玄顶着,才有了姬云羲游历江湖时的安逸。或许是他太久没有享受过来自他人的庇护,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宋玄也只是一个江湖骗子罢了。
他再聪敏,再奇异,在这当官的大过天的世道,他也只是一个在悬崖边上游走的旅人,稍有不慎,就会坠落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宋玄那“三不沾”的规矩,不是没有道理的。
党争权谋不沾,炼丹之术不沾,谋财害命不沾。
宋玄早就知道这行当的危险,才立下这样的规矩,以防自己撞进权利的斗争中,被绞得渣都不剩。
可他的规矩撞上了姬云羲,便起不了任何作用了。
他就是眼睁睁瞧着那是个泥潭,仍旧要义无反顾地踩进去的。
姬云羲此刻才发觉,在这混乱的泥潭中,他甚至没有保全宋玄的把握。
这才是他答应季硝计划的真正原因。
放在以前,他对盐商这等烫手山芋绝对是避之不及的,可如今,他却试图接手这一烂摊子。
因为他想要积蓄自己的力量。
隔了半刻钟,季硝爬上了马车,第一眼瞧见的不是姬云羲,而是黑布里头包裹着的人形,忍不住厌恶地皱了皱眉。
“留着做什么?做纪念?”季硝向来喜欢光鲜奇巧的东西,一身的香囊扇坠都嫌不够,见到尸体更是避之不及。
姬云羲没有搭腔,倚在身后的白绒靠枕里,微微仰着头,露出弧线优雅的脖颈和下颌,阖着双眼,仿佛已经睡过去了。
季硝盯着他,粲然一笑:“祝阮已经躺在这里了,想来就算我们不做什么,不久宋大哥就会开释,殿下如今可以安心了。”
祝阮是季硝光明正大邀请来的,这真不怪祝阮一头撞进局里,他和他身后的主子做梦也想不到,姬云羲非但没死,还会跟季硝沆瀣一气。
他们说不准还以为自己控制住了季硝的命脉,逼着季硝不得不向他们低头来的。
季硝虽不清楚祝阮的后招,但是祝阮死了,姬云羲又控制住了盐商一干人等,又有姬云羲以三皇子的身份向官府施压,宋玄的案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猫腻了。
姬云羲只有在听到宋玄的名字的时候,睫毛颤了颤。
若是旁人,或许此时就已经知难而退了,季硝却忍不住想要试探一下这位三皇子。
他向来不怕冷脸,对着什么样的人都能笑得跟朵花似的:“如今我也跟殿下绑在一条船上了,殿下不妨给我透个底,上头为难您的,究竟是哪一位?”
姬云羲答:“我二哥。”
季硝闻言,忍不住心里一苦:姬云羲的二哥,那不就是当今的太子吗?
虽说他早就做好准备了,但是这潭水还是比想象中的浑。
“那殿下有什么打算?不如跟硝说说?”季硝眉眼弯弯,好似情真意切地替他打算。“硝也好替殿下参谋参谋。”
姬云羲却蓦地睁开双眼,眼底尽是漠然:“你不必试探,盐商的生意我答应接手,就不会放下。”
这对于姬云羲来说,已经是极难得的保证了。
只不过说着,他又露出一个微微嘲讽的笑容来:“还有,是你急着绑上我的船,不是我求着你跟我走。”
“我想救宋玄,有一万种法子,但你想从我二哥那里脱身,只有投靠我一条路可走。”
这话竟堵的季硝无话可说。
从答应他计划的那一刻起,姬云羲就一直是冷冷淡淡,由着他安排的样子,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姬云羲竟是什么都清楚的。
“你我各取所需不假,但是你最好学会安分守己。”姬云羲盯着他的眼睛。“我不会动方秋棠,不代表你也是安全的。”
宋玄对方秋棠那是可以两肋插刀的情谊不假,但对季硝,恐怕就隔了一层。
这些姬云羲都是看在眼里的,宋玄不在意的人,在姬云羲眼中就与其他棋子无异。
季硝后脑勺窜起了一股子凉意,却缓缓眯起了眼睛,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意:“殿下有这股子劲,硝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他也是条狐狸。
姬云羲若是只老虎,他就是狐假虎威的狐狸。
可姬云羲若是只纸老虎,那就别怪他扯了虎皮做大旗,架空姬云羲自己谋利了。
而这次试探的结果让他发现,姬云羲的确是前者。
这或许是季硝的不幸,也或许是季硝的大幸。
第56章 提审
宋玄在四方城也算不大不小的一个名人,提审升堂的当日,竟引得不少人前来观看。
最有趣的是升堂当日,竟在一旁给姬云羲专设了一个座椅,隔着帘子不说,前头还立着两个侍卫。知道的是他身份贵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后头坐了个千娇百媚的大小姐。
宋玄知道后头坐的是姬云羲,便忍不住想笑,反倒让前来围观的众人赞叹宋先生临危不惧、谈笑自若,端的是一个人物。
宋玄倒也有些新奇。
他往日也曾掺和进几桩官司里去,只不过都是些鸡鸣狗盗的小事、只由知县审理了便罢,闹不到府城去。
而这回却是贩盐的要案,又是在府城里捉的现行,便直接由知府审理,再加上有皇子在旁观看,从气势到规模上都肃穆了许多。
宋玄听那些衙役手执水火棍,齐声喊过了“威武”二次,又见那“肃静”“回避”的牌子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惊堂木一声,便开始了审案。
先头那盐商早已认罪伏法,如今审的却是宋玄,分歧在于盐商声称宋玄乃是买家,收购私盐以谋私利。宋玄却称自己是做得正经布匹生意,被盐商诬陷。
两人在堂下跪得规规矩矩,听上头宣读状纸。
宋玄走了神,微微抬眼去瞄那知府的模样,倒的确是个刚正不阿的青天模样。
这人已经知晓姬云羲的真实身份,却并没有为难于他,想来并不是哪方的人,倒也算得上清白。
宋玄在心里盘算着,却忍不住有些担忧。
毕竟姬云羲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还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后招呢。
宋玄这头担忧还没散,就听上头那知府老爷问:“宋玄,这状纸上所说,可是事实?”
宋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了个大概,知道那状纸上写的是盐商的指控,哪里会认,立时摇头:“并非事实。”
话音刚落,就听那头那盐商大喝一声:“大人明鉴,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啊!若有半句虚言,便要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玄竟忍不住调侃:“您这唱作俱佳、字正腔圆的,还卖什么私盐?就是去唱戏也比这个有出路。”
外头围观的众人哄笑了起来。
倒让知府连拍了几次惊堂木:“肃静!肃静!”
紧接着斥责那盐商:“本官并未讯问于你,谁准你大呼小叫?”
宋玄笑而不语,他似乎听见那帘子后头有人笑了一声。
他似乎很久没有见到姬云羲了,不知道他笑起来是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