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其裳勉强点了点头,算是通过了这样一个方案。
这天夜里,众人散去时,陆其裳和温朝辞都过来,向姬云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却被姬云羲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赶走了。
待众人散去,宋玄笑着跟他说:“皇陵总是要修的,只不过晚上一阵子。”
姬云羲粘着他撒娇,声音却斩钉截铁:“不修。”
“修了皇陵,等我死了,他们就得按规矩把我给装里头,还不知道哥哥离我多远呢。”他哼哼唧唧地说。“宋玄,我就是死了,也要跟你埋在一堆。”
房间里就剩他们两个,姬云羲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好。”
宋玄说。
第74章 若非
有方秋棠参与的变法,一定是宋玄一伙人见过最真实,也最大胆的变法了。
人家的变法的口号都是“以图万世基业”,方秋棠却把“能多活几代算几代”挂在了嘴边。甚至理直气壮:“哪来的千秋万代?你瞧古往今来,喊这口号的,都已经死绝了。”
“……”
“……”
室内就没有人敢答这话。
连陆其裳私下也来找宋玄:“方老板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就是口无遮拦这毛病……”
宋玄笑了笑:“他不胡说八道就浑身难受,由着他去吧,圣上不在意这些。”
陆其裳神色肃然:“圣上的确胸襟宽广。”
换做半年以前,陆其裳是绝对不会把这个词套在姬云羲的头上。
可近来,陆其裳频繁与姬云羲共事,竟当真对姬云羲产生了一些改观。
方秋棠户部账册难懂,他重新弄了一套算法记帐,逼着众人来学,姬云羲竟是其中学的是最快的一个。
而这些日子他与温朝辞一同与他讲评政事,不过半个月,他竟已经能切中要害,提出一些旁人都瞧不出的关键了。
最让他惊讶的是,有一会他们清算姬云羲除去的官员,这其中竟有一个微妙的平衡点,致使留下来的臣子,能够维持朝廷的运作,却又难以凝聚在一起来令他为难,连带着新政推行的阻力都少了许多。
这天然的制衡之道,竟是出自失忆的姬云羲之手,这让他和温朝辞都大为惊讶。
可提起来,姬云羲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
陆其裳联想到姬云羲当初一身野路子回京,孤身设计拉下了废太子,反倒也有些释然了。
这大抵是他所知晓的,最古怪,最无畏,也最聪慧的帝王了。
甚至在某些方面,他异常的宽容。
陆其裳对宋玄照实说了,忍不住道:“若非……圣上应当是个明君。”
宋玄无声地笑了笑,神色中带出几分温柔来:“圣上一直很好。”
陆其裳微微一愣。
他早先听闻宋玄与姬云羲的关系,一直不明白,出身草莽、秉性良善的宋玄,为何会对心思复杂的姬云羲如此青睐。
可如今瞧见宋玄这样子,才隐约明白过来。
宋玄是那个离姬云羲最近的人,也是第一个看到姬云羲最真实,也最不同的一面的人。
宋玄明白陆其裳的想法, 若不是姬云羲早年经历太过凄凉,若是姬云羲大小就正正经经地接受皇室教育,做了名正言顺的储君,只怕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 已经是一个聪颖惊艳,沉稳有度的皇帝了。
可宋玄不太愿意这样想。
仿佛这样一想,就否定了姬云羲这段时日做出的努力来了。
“没有若非,”宋玄笑着说。“现在的圣上就很好。”
一开始或许是为了跟宋玄的约定,可近来却真的对陆其裳等人的所作所为有了些兴趣。
连姬云羲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到,他的确有一种天然的洁癖,让他想去改造这个让他看不顺眼的世界。
“圣上嘴上不说,其实也是想帮着你们的。”宋玄头一回跟陆其裳这样推心置腹地说。“他其实很好相处,只是不大容易信任,也不善于表达罢了。”
姬云羲用很长的时间,才学会了完全信任宋玄,对他敞开心扉,露出真实的性情来。
但宋玄有时候会希望,他的世界能够更大一点。
“我省得,”陆其裳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息一声。“你还真是站死在圣上那头了。”
宋玄笑了笑:“我早就说过,宋某是圣上那边儿的。”
他是为了姬云羲站在这里的,自然也会为了他而披荆斩棘,为了他而无所畏惧。
这是他一早就决定了的。
这边两人正说着,那头方秋棠便喊宋玄的名字:“宋玄!——宋玄你过来!”
这才多久的功夫,方秋棠俨然成了这六个人里头主事拿方向的人了。
宋玄好脾气地过去,便被方秋棠扯着衣袖拽到边上去,皱着眉跟他低声道:“你……记不记得我给你看的那批东西。”
“什么东西?”方秋棠弄出来的东西太多了,宋玄一时半会都记起来。
“就珍宝楼上头的那些,”方秋棠声音更低了。
宋玄这才想起来,那珍宝楼上头还藏着一批危险物件:“记得,怎么了?”
方秋棠犹豫了片刻,才道:“要不,投入量产吧?”
宋玄颇有些意外,他知道方秋棠那些东西,件件摸出来都是危险武器,这才捂得严严实实,生怕惹了祸患,现下又怎么跟他提出来要量产了?
“怎么忽然想到这个?”宋玄问。
方秋棠说:“我听说南图那劳什子人正憋坏水,迟早要来找咱们的事。怕是人打过来了,再去折腾这些东西,就来不及了。”
“现在国库里头的银子还够,实在不行,就去拔季硝那小子身上的毛——这混蛋现在阔的流油。”方秋棠恶狠狠地说。“把这事给办了。”
宋玄失笑:“他阔?你方老板就不阔了?”
京城两大富商,方季二人并驾齐驱,这可是宋玄都知道的。
方秋棠这下便瞪着狐狸眼装委屈了:“宋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天让那小混蛋打压着,都是些表面阔绰,实际上穷的底儿掉——”
“再者,我人都让你给收用了,怎么还惦记着我那点家资?你也太不是人了罢——”
宋玄让他说的汗毛倒立:“你给我警醒着点,说清楚了,谁收用了你?”
方秋棠也不嫌恶心,冲他直抛媚眼:“冤家,除了你还有哪个?”
宋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肃然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一会阿羲来找你麻烦,我可不救你。”
方秋棠“诶”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算你厉害——总之,这事我交代给你,你下去办就是了,我瞧着你这国师,闲得很。若是少了银钱,只管找季硝,可千万别来找我。”
他这声喊得有点大,那边季硝听见了,远远地问:“公子喊我了?”
方秋棠骂:“耳朵坏了吧?没人喊你。”
季硝腆着脸凑过来:“宋大哥跟公子商量什么呢?”
颜色还是花里胡哨,在这几人当中,季硝总是那个夜空最亮的星斗,眨眼的很。
“商量拔你的孔雀毛呢。”
宋玄笑着说。
第75章 温柔
宋玄被方秋棠派了这承制军备的事,掐指一算,自己揽了一身的活计,加上方秋棠几人时不时差遣,好好一个国师,硬是成了个杂工。
按照方秋棠的话说,他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只是军备这一块,宋玄也不大懂行,让他跟兵部、工部打打交道也就罢了,再详细些的问题,他也只得追到方老板门上去。
“都说了,这样的事,你去找季硝那小崽子,他这些年可没少偷师。”方秋棠见了他就嫌弃。“我这边忙着呢。”
可他也就嘴上的功夫,还得陪宋玄干活去。
不但得给宋玄打工,还得拉出他那架里头镶了明珠、闪得人眼睛疼的豪华马车,拉着这尊祖宗跟他一道。
这没辙,谁让他打不过宋玄呢。
要说起来,方老板最近很是意气风发。
大抵是因为他进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组织,也算实现了他飞黄腾达的梦想。
先头?
先头倒也算得上是腰缠万贯,但始终有个混蛋跟他对着干,上头又有个扭曲变态的顶头上司,就像孙猴子上头的五指山,压得他想蹦哒,都蹦不起来。
现在不一样了,他方老板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把这些满脑子封建余毒的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愈发显出他方某人的厉害来了。
甚至还撺掇宋玄,去拔了季硝那小子的孔雀毛,军备不是一笔小钱,估计那小子现在肉疼得龇牙咧嘴。
想起季硝肉疼的惨样,他心里就就美得冒泡,连走路都是翘着小尾巴的。
宋玄瞧见了,便笑他:“就你心眼儿多,季硝早就答应了,军备的钱,他出一半。”
方秋棠闻言撇了撇嘴:“他倒是乖觉,这笔钱他肯出,后头的好处少不得他的。这笔生意一点都不亏。”
宋玄瞧着他,淡淡地说:“那你让他出钱?”
嘴上恨得牙根痒痒,让他出点小钱就乐得载歌载舞,到头来,好处还是让人家给赚了。
这可不是精明的方老板能干出来的事。
方秋棠张了张嘴,好容易才憋出一句来:“你管我?”
说着,便转过头去,假装自己在看路上的风景。
宋玄笑着叹了一回:“你们俩也闹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日日不伤筋不动骨的耍花枪,折腾些什么呢?”
京里人人都说,季硝和方秋棠,水火不容,可宋玄这些年眼见着,这两人真是连个皮毛都没动,花拳绣腿地闹着玩,也就方秋棠嘴上还能有点真章。
也不晓得这两位阔人玩什么花样呢。
方秋棠听他讲起来,心里头也不舒服,半晌才嘟哝了一句:“是我欠了他的。”
宋玄问:“欠什么了?”
“欠……”方秋棠这下也忍不住了,脸拉得跟苦瓜似的,差点没哭出声来。
“老子酒后乱性,把这小子睡了。”
宋玄刚从车上匣子翻出了点心,就着茶水下肚,这一句,硬是连点心渣带茶水,一并喷了出来。
这也太劲爆了。
方秋棠气得连忙去擦:“老子这垫子可是雪狐绒的,你倒好,全给我糟践了——”
宋玄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什么玩意?”
方秋棠:“雪狐绒——”
“不是,我问的是季硝。”宋玄缓过气来。“你们俩……”
“睡了,老子喝多了。”方秋棠憋了这好久的事,总算有人说,如今也干脆自暴自弃了。
这是宋玄快回京不久前的事,他跟季硝虽然面上不和,却多半是面上做戏,出自姬云羲授意。
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方秋棠不晓得该怎么去面对季硝这人。
四方城那点子破事,他早已经不怪他了,可这个一手带大的孩子,如今与他并驾齐驱,还是他面上的敌人,方秋棠总觉得不适应,便干脆做起了面上的凶恶。
直到那天,盛京几个富商大贾宴饮作乐,也邀请了方秋棠和季硝这两位龙头,主人还特意寻了几十个美人来歌舞,派了家妓为他们斟酒、供客人娶乐。
方秋棠不愿意跟季硝说话,便一杯接着一杯地灌自己的酒,不想喝得多了些,浑浑噩噩的,不省人事。
等他再醒来,正躺在客房里头,旁边儿光溜溜的美人,却是季硝。
方秋棠立时如遭雷击,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我……我……”
季硝幽幽地瞧着他:“公子喝多了。”
这场景真是跟青楼恩客酒后清醒如出一辙。
方秋棠只能耷着脑袋,心虚地问:“咱俩,……没什么吧?”
季硝给他看自己身上艳丽的红痕,桃花眼里带着说不出的旖旎:“公子说呢?”
他轻轻地笑:“公子若是早就对硝存了这份意思,直说就是了。”
方秋棠落荒而逃。
打那以后,方秋棠对季硝就多出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我……我明知道他对自己出身心里有结,我还……”方秋棠也就在宋玄面前有两句真话。
季硝青楼出身,本就自卑,这么多年,也只有自己一个看照着他。
可如今,连自己也对他……
方秋棠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大是人。
宋玄问他:“你怎么晓得,是你做了什么?不是他做了什么?”
方秋棠的确酒量差、酒品懒,可若说他会强对季硝做什么,宋玄怎么都不信。
方秋棠犹豫了片刻:“……我屁股又不疼,我听人说,做这事都要屁股疼呢。”
说着,还拿眼睛瞟宋玄的屁股。
宋玄气得踹他:“你这样缺心少肺的,活该让人整治。”
方秋棠沮丧地撑着下巴,活似一只丧了气的狐狸,连两只不存在的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宋玄犹豫了一会,才说:“你睡都睡了,要是真觉得愧疚,要不就跟他成了,凑一起过日子?”
他倒不是有意撮合,可瞧着方秋棠这样子,总觉得,他对季硝也并非无情。
方秋棠摇了摇头:“不成。”
宋玄问:“你……不喜欢男人?”
方秋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以前不喜欢,现在……也不怎么讨厌。”
宋玄奇怪:“难道你还顾着什么纲常规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