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倚风坐在床边问:“外头干什么呢?吵吵闹闹的。”
“过年啊。”季燕然笑道,“是杂耍艺人来店里登高舞狮,顺便讨几个赏钱。”
“若是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两天还在过年。”云倚风拍拍脑门,也没再提血灵芝的事,只吃着包子随口道,“王爷打算何时回王城复命?”
季燕然倒了杯茶:“云门主呢?不如随我一起回去吧,让宫里那些太医再看看。”
“已经来来回回看过七八轮了,我若再回去,那些老先生只怕愁得连胡子都要揪掉。”云倚风道,“反正脉象已经记了,诊也问过了,剩下的就只有翻书研究,我在不在都一样,倘若将来真能找出医治之法,再回王城也不迟。”
季燕然迟疑:“那……”
云倚风道:“我回风雨门。”
季燕然想了片刻,点头:“也罢,那我送门主回去。”
云倚风意外:“送我?王爷不用尽快回宫?”
“皇兄急着要见的是舍利,不是我。”季燕然单手撑着脑袋,“况且现在失窃的消息既已经传开,正好调拨一支军队,与林影一道护送舍利回王城。当初是我把门主接出山的,现在自然也得好好送回去,才符合……你们的江湖规矩?”
“江湖里没有这种规矩。”云倚风笑着看他,“不过王爷若要送我,求之不得。”
他脸上病容未退,依旧有些苍白,眉眼却笑得分外生动,不像叱咤江湖的风雨门门主,倒更像是个北上赶考的书生小秀才,背着书篓神采飞扬,旁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所以轻而易举就能被途中遇到的……歹人,哄个团团转。
“咳。”萧王殿下心虚道,“云门主慢慢吃,我去厨房看看,鸡汤炖好了没。”
云倚风刚目送他出门,就又见林影走了进来。
“云门主。”林影道,“街上有卖糖馅儿包子的,顺便捎了一包回来,尝尝?”
“多谢林将军。”云倚风从油纸包中捏起一个,“还挺烫。”
见他心情像是很好,林影实在忍不住好奇,于是趁机试探了一句:“云门主,我家王爷那随口扯出来的血灵芝……门主当真不生气?”
季燕然在门外生生刹住脚步。
“生气。”云倚风小心翼翼吹凉包子,“你家王爷是第一个明目张胆,骗上风雨门的人。”
季燕然:“……”
林影如实道:“老吴也是这么猜的,还说王爷八成要被全江湖追杀。”
“怎么会?”云倚风失笑,“那可是大梁王爷,兵马统帅,江湖人就算再嚣张,谁又敢到他面前寻衅闹事。顶多是我怒火攻心,与他你死我活打一场罢了。”
季燕然在门外扶住额头。
林影清清嗓子,快速问道:“那云门主现在还想打吗?”我能帮你按住王爷。
“不打了。”云倚风擦掉手上的糖稀,“你家王爷戍守边关,出生入死护着一方百姓安宁,我又岂能为一己私利伤他。那血灵芝先前就没指望,现在一样没指望,算下来也只是我白跑这一趟,不亏,况且太妃对我也很好。”
这话虽说得云淡风轻,但事关生死,怎么想都该深深失落过一回,于是林影主动道:“往后我也会替门主留意血灵芝,西北那头多得是稀奇古怪的玩意,总有办法的。”
云倚风道:“多谢。”
片刻之后,季燕然推门进来,将林影打发去厨房端鸡汤。
云倚风递给他一个包子:“堂堂大梁王爷,站在外头偷听。”
季燕然坦白:“这叫于心有愧。”
云倚风靠在椅背上:“其实按照风雨门的规矩,都是要先见到酬金再办事的,王爷这回是例外。”
季燕然不解:“为何?因为本王是兵马统帅?”
“因为王爷戍守西北,曾数次平定匪患。”云倚风道,“我很小就没了爹娘,听说他们皆是死于土匪的马刀下。”
季燕然微微一怔。
云倚风继续道:“所以哪怕没有血灵芝,我一样愿意帮王爷这个忙。”
没料到他竟还有这段往事,季燕然迟疑片刻,轻声问:“是在西北吗?”
云倚风摇头:“不知道,我那时尚在襁褓,捡到我的人是个疯子,他也说不清。”
往事虽已逝,落在耳中却也难掩惨烈。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罢了,大过年的,说点开心事,想不想出去逛逛?外头可热闹得很,张孤鹤说正月十五还有一场花灯会,不如过完年后,我再送你回风雨门?”
云倚风答应:“好。”
“那走吧。”季燕然道,“东西已经吃完了,正好出去消消食。”
云倚风在那十套新衣里挑了半天,方才捡了一套颜色素净的月白纱衣,只是样子着实繁复,光腰带就要系上大半天。
季燕然正靠在门外等他。
云倚风扯着袖子埋怨:“这衣服——”
季燕然迅速站直:“好看!”
云倚风被如此直白的赞美噎了一下。
成吧。
见到两人下楼,客栈里的食客都在感慨,先前看这套衣服挂在王老板的店铺里,又贵又丑,还在嘀咕哪个傻子才会买,没想到穿在这位公子身上,却好看极了,裹上三四层纱也不见臃肿,反而越发衬得身形颀长,倜傥潇洒,连被风掀起的衣摆都分外风流。
果然啊,这种事,还是得看脸。
街头一群小娃娃打打闹闹,笑着从两人身边跑过去,嘴里不知在念些什么童谣,一个一个兴奋得小脸通红。
云倚风道:“往常都是待在风雨门里,这是我第一次在外头过年。”
“当真?”季燕然有些意外,又笑道,“那我这回可得好好补给门主。”
云倚风答应一声,随手在路边小摊上拿了个拨浪鼓。
萧王殿下自觉摸出钱袋。
两人逛了一路,也吃了一路。
直到日头西沉,方才找了个茶楼歇脚。
往下看去,视野极好。
长街两侧,华灯初上,挑出一片跳动热烈的光。道路两边挤满百姓,正在等着看游行的火龙与花车,小娃娃们守在糖画摊子前,小心翼翼转动指针,盼望能落一个最大的凤凰。而那不远处的青石板桥,更是拥了个水泄不通,人群摩肩擦踵,不由就在心里提着一口气,生怕有谁会失足落水。这喧嚣而又世俗的烟火人间啊,像温柔的云絮与湖水,不经意就包裹住了心,哪怕火龙队已经远去,哪怕周围什么景致都没有,光是彼此间的那份笑闹与寒暄,就能令人驻足流连,不舍离开。
云倚风望着街道久久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燕然坐在对面,恰好能看到那双落满灯火的漂亮眼眸。
他其实很少这么仔细地观察一个人,但现在,横竖闲来无事。
被人一直盯着看,云倚风自然有所察觉,却贪恋人群嘻闹,实在不愿分神,便只浅浅扬起嘴角。
季燕然错开眼神,掩饰性地端起茶杯。
窗外有人大声鼓掌喝彩,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精彩戏码。
“走。”云倚风拉着他站起来,“我们一起去凑热闹。”
季燕然笑着跟上。
这一夜,望星城里的不灭灯火,映得连天穹都红了半边。
两人并肩穿过长街,侧身挤过石桥,吃了桂花酒酿,也买了糖画,就这么一直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直到街上游人渐稀,喧嚣声散了,才终于记起要回客栈。
季燕然道:“你若爱热闹,下回我接你来王城过年。”
云倚风随手挽好头发,一缕碎发垂下脖颈,也懒得再收拾,只扭头笑道:“好。”
季燕然替他拉高衣领,眼神不自觉就带了几分温柔。
脚步晃晃悠悠的。
月影将两人的背影,越拉越长。
——舍利迷踪·完——
第2卷 十八山庄
第26章 稚嫩童谣
大年初七, 从青州调拨来的军队如期抵达, 与林影一道护送国宝舍利北上。
望星城里的百姓只道军队来了又走,却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反正这太平盛世又不会打仗, 来就来吧, 别耽误过年就成。
飞霜蛟一声长嘶,稳稳停在原地, 四蹄将草皮也搓下一层, 沙土飞溅,威风凛凛。
云倚风看着空落落的村口, 问:“杀猪菜呢?”
季燕然果断推卸责任:“老张说的。”
老张名叫张发财, 是客栈老板, 为人厚道话又多,一听说两人要待在望星城里过元宵节,立刻就热情推荐,说李家村今日要摆杀猪宴, 那可是真热闹啊, 在村口搭起棚子, 桌椅板凳摆得一眼望不到头,七碟子八大碗,从猪头到猪尾巴统统能入菜,猪蹄卤得通红透亮,外乡人若恰好经过,也会被留下吃上一顿。
于是堂堂大梁王爷与风雨门门主, 就兴致勃勃骑着马来“恰好”了。
但运气不好,没恰到。
季燕然还在抱怨:“这老张怎么能胡扯呢?还骗我们说李家村有杀猪宴。”
“有的呀,是有的。”旁边恰好跑过一群村里的小娃娃,听到后笑着嚷道,“不过李家村离这里很远哦,等你们过去,他们也该吃完了。”
云倚风一愣:“那这是哪里?”
小娃娃一边跑一边答:“这是刘家村,李家村在城东呀,这里是城西。”
来时路是云倚风问的,在大街上随便挡了一个人。
现在看来,那人大概也是稀里糊涂,随便指了指。
堂堂江湖第一情报高手,打听个李家村在哪,还打听错了。
云门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以及自我怀疑。
季燕然及时安慰:“刘家村也行,走,我们去找个有钱人家混饭。”
过了一会,季燕然又哄:“回城之后,若再见到那个胡乱指路的,我们打他一顿。”
云倚风不甘不愿道:“嗯。”
飞霜蛟脚步轻快,驮着两人溜达进村。杀猪宴虽没赶上,此时却也恰好是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烟囱里都在冒着烟,过年总是要有好酒好菜的,主人家一个比一个热情,一听是外乡客想歇脚,便赶忙让进了家门,又多加了两副碗筷。
席间有一道烧鸭挺好吃,云倚风意犹未尽道:“若婶婶肯拿去望星城里卖,肯定能大赚一笔。”
“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大婶摆摆手,又道,“要是公子喜欢,厨房里还有三只,带一只回去吧。”
“什么还有三只,三只早就没了,昨天被买走了。”一边的大叔提醒她,“你忘了?就那富户许老爷家的下人,你还收了人家银子。”
经他一说,大婶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拍着脑袋连说自己只记进不记出,云倚风在旁笑道:“无妨的,好东西少吃两口,还能存个念想,多了反而不稀罕。”
这顿饭吃得家常又温馨,主人家执意不肯收银子,恰好这时家里的小孙子带着一群玩伴跑进来,两人便将碎银当成压岁钱,分给了这群娃娃。
“两位公子太客气了。”大婶将桌子收拾整齐,又笑着招呼二人再坐一阵,喝完了红枣黄酒再走。
院中有把吊椅,睡上去会吱吱呀呀发出声响,云倚风吃饱喝足再一躺,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身边有一群小娃娃也不觉得闹,听那颠三倒四的童谣,反而更催眠。
大叔去了村头串门,大婶煮好黄酒,也去隔壁帮忙晒熏腊肉。季燕然感慨:“若大梁处处都是这般好光景,那才叫真的盛世江山。”
“西北依旧很乱吗?”云倚风问他。
“有军队守着,就不算乱,百姓亦有底气春日播种,不怕秋日流离无获。”季燕然道,“不过想要像望星城这样繁华富足,或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云倚风替他斟了半碗酒:“但总是有盼头的,嗯?”
“是。”季燕然笑笑,“总有一天,边关百姓也会像这里一样,盼来真正的安稳太平。”
过了一阵,云倚风又道:“我能问王爷一件事吗?”
季燕然点头:“说。”
“那些人为何要逼王爷造反?”云倚风坐起来一些,“皇上像是明君,王爷也是猛将,听太妃话语里的意思,平日里你与他相处得相当不错,那幕后之人究竟是想挑起鹬蚌之争,自己渔翁得利,还是……”他压低声音,几乎要凑到对方耳边,“还是他们其实是真心想拥王爷称帝?毕竟江山是王爷在守,皇位却是旁人在坐,兄弟二人关系再好,有皇权与兵权梗在中间,忌惮总会存有几分,而太妃二十余年从未回过草原探亲,一直留在王城中,是为了令皇上更安心?”
季燕然只觉耳边湿热,于是捏住他的脖颈,将人扯远一些:“你怀疑幕后主使是我的人?”
“保不准就是当年哪个旧部呢,一起出生入死,所以才更为王爷不甘。”云倚风盘腿坐回去,“先将矛盾挑起来,到时候刀架在脖子上,王爷就算再不愿意往墙上糊,也只能咬牙搏命。”
季燕然道:“糊上墙?”
云倚风态度良好:“打个比方,打个比方。”与烂泥没关系,你是好黄泥!
“我没有这样的部下。”季燕然摇头,“既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知道我心所向,不仅对皇位没兴趣,连这将军都不大愿意做,就算当真被强架上去,只怕三天就会跑路。”
“这样啊……”云倚风勾住他的肩膀,“没出息。”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胆子倒不小,这话可别让旁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