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会前那天,相河村热闹得仿佛大涂县城一般,因着路途遥远,好多人都想方设法在村中住宿。拮据一些的,多半在当地村民家租个铺位。平日一文钱一个的铺位,飙涨到十文钱一个,却还一铺难求。
有人自己动手,带了类似草原上牧民的帐子,随便寻了个村中的空地露营。
这些帐子中,要数杨大公子的最大、最气派,听说他还把之前拍卖会买到的棕绑床也带来了,有不少村民有幸,看见了这张已经被打造得金碧辉煌的棕绑床。
“乖乖,这么多金玉,可得好多好多钱吧。”
“不能吃不能用的,有屁用。”
“好看啊。”
“一张普通棕绑床才一贯钱不到,睡着跟他这个没啥区别。”
“是这个理。”
这几个月,相河村的村民也算是见了些市面。他们现在晾晾蚕兜,做做馒头,卖卖豆油,加上家里还藏了那么多黄金果,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却也饱暖无虞,犯不着羡慕别人。
比起奢华的帐子,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家的黄金果究竟能卖出几何。
村长家挖了近四十个红薯,这一回,他们拿出三个最大的进行竞拍,期望着这品相最好的几个果子,能给他们带来意料之外的收获。
施婆婆却与他们的想法不同,大果子那是要留种的,来年又能结出无数个大果。她家一口气拿了五枚红薯出来,但都是又瘦又小的次品。她想着,这些黄金果种不好,就算结果怕是质量也不行,不如卖了,还能给家里多添些进项。
其他人家也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想法,有人拿出最大的,有人拿出最小的,也有人拿出他觉得最好看的,或者长得最奇怪的,各式打算,不一而足。
宋菽家没有拍卖的打算,村民们送给他的五十几枚红薯都好好地堆放在了灶间的柴堆里。他打算吃掉一些个头小的,剩下品相好的留种。
不过这两天并没有时间弄,拍卖会一时让他忙得脚不沾地。
这次跟望海楼那次不同,没有训练有素的账房和伙计帮忙,与会的人也不全是富户,买主又多又杂,还有许多是外乡的生面孔。
为了拍卖会时能不把买家搞错,宋菽请人制了一批竹质的板,上面刻上阿拉伯数字,再涂上颜色,这样便能一目了然。可是这阿拉伯数字这里无人能懂,宋菽又开始了他的教学生涯。
他倒不期待所有人都能看懂,这拍卖会将由他亲自主持,他只再需要两三名能够作记录和登记的人便行。李账房学得很快,不久都能写了,不愧是做了多年账房的人。
宋阿南也跟着学了一会儿,还有五娘六娘也在一旁听。六娘前听后忘记,没一会儿就按捺不住,出门玩了。宋阿南能记上一些,但也要反反复复,不时还是会搞混,比如他总分不清六和九,被宋菽毫不留情地一番嘲笑。
最让宋菽吃惊的,是五娘。
她不仅很快记住,而且能写,反应也非常之快。宋菽欣慰之余,让她去给李账房帮忙,另外程二娘也认了个大概,就跟着五娘,也好让她不要害怕。
至于宋阿南,让他学数数太浪费,那一身腱子肉还是当保安最好。
宋菽把他安排去保护红薯了。
虽然做足了准备,拍卖会那日,还是有些出乎意料。准备好的三百个号码牌被一抢而空。
“拿了号码牌的去旁边登记姓名!若号码与姓名不符,交易不算数!”宋菽双手相合在嘴边,做出喇叭状,不停大声重复。
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见尽头,幸好有宋阿南和宋河镇守一旁,还有郭老大他们一群大汉,这些人倒不敢乱来,全都乖乖排着队。但这么多人,每人随便说一句,也足够把宋菽的声音盖住。
这时候,便轮到六娘出场了。
她集结了一堆小伙伴,小孩子身子灵活,穿梭与人群中,大喊宋菽提醒的话。他们的声音比成人尖一些,很好辨认,不一会儿,拿着号码牌的都像找到了组织一样,去旁边找李掌柜登记去了。
薛阿婆住在邻村,与她的小孙子相依为命。
宋菽开始做蚕丝被后,她也辗转弄来一些蚕茧,开始晒蚕兜,每月都能赚上一些工钱,家里的日子好了许多。这次红薯事件,她正巧来相河村交付蚕兜,因她晒得好,这次又得了满满一篓子刚煮好的蚕茧。
她回家时,红薯之事刚刚传出,她也没弄清那是个啥,只知道跟宋四郎有关。
宋四郎是谁?是让他们生活越过越好的财神啊!薛阿婆连犹豫都不带的,立刻奔回家,放好蚕茧,叫上小孙子,一头扎进了相河村后的山里。
“第一组拍品,大颗黄金果一枚。”宋菽在人群前放了个木箱,此刻站在上面朗声道。
“第一组拍品,大颗黄金果一枚。”
“第一组拍品,……”
“第一组拍品,……”
六娘的小伙伴站成两列,分布在人群两边,宋菽喊完后,一声声同样的话语传递下去,让在场的四五百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起拍价一百文,加价十文起,价高者得。”宋菽又道。
六娘的传声小队瞬间将他的话语传了下去。
这颗红薯足足有孩童的脑袋那么大,品相极好,正是村长家的那三颗之一。这样好的拍品,现场自然是富户们的天下,但有可能是第一组的关系,竞价并不激烈,最后汪掌柜和李二姐较量一番,被李二姐收入囊中。
“两百二十文。”
“乖乖,能买一石多粟米了。”
“可真是黄金果。”
之后,两颗同样大小的红薯,被杨剑拿下,这回总价超过了一贯钱。
人群中惊呼不已。
那天,薛阿婆和孙子也挖到了十来颗红薯。看起来不多,对他们而言却是难得的宝贝。后来有了拍卖一事,薛阿婆思量再三,拿出了两颗普通大小的红薯——这已经是她的收获中最大的了。
她想着,拿去卖的总得是好东西。
好东西才更能卖出好价钱啊。
有了杨剑那两颗一贯钱的记录,红薯的价格一再走高。普通的农户和小贩本以为能捡个漏,可当施婆婆那五枚又瘦又小的红薯,卖出一千二百文的总价时,他们彻底绝望了。
这黄金果果然是黄金果,这富户的游戏他们还是别玩了。
一千二百文吶,买床蚕丝被,或者买上几石粟米不好吗?为什么要拿来买山里挖到的野果?
想是这么想,却也没人放下号码牌,碰上起拍价低的时候也有小贩或农户举牌,只是那本地与外来的客商富户更凶残,最终往往被他们收入囊中。
薛阿婆的两枚红薯端上来时,已经经历了五轮瘦小果实洗礼的买主们,精神一振。这两枚果子虽没有杨公子拍到的那么大,却也品相不错,若是好好栽培,想必成果也很是喜人。
“两百文!”
这组红薯起拍价被定在一百六十文,当即被喊到了两百。
“二百二十!”一个外地客商举牌加价,六娘小分队立刻扩音,五娘与李账房记录。
之后又有几轮加价,多是些还未拍到合意拍品的客商,也有几个本地富户。
“五百!”价格又创新高,这回喊价的却是一个从未出过价的大汉。他一身布衣,袖口收紧,不像是商贾之流,那两道剑眉微拧,气势非常,也不像农户。
不知是不是他的长相有些可怕,加价的声音顿时弱了许多。
最后大汉出到八百二,将这两枚红薯收入囊中。
自家的红薯被高价卖出,薛阿婆长长松了口气,有了这笔钱,她家就能添置冬衣冬被了。
拍卖一直进行到傍晚,五十三枚红薯,总共拍得一万八千多钱,宋菽留下他的一成,剩下的都按名单分给了拿出拍品的村民。大家捧着沉甸甸的铜钱,喜笑颜开。许多人这辈子都没见着过这么多现钱,这山里挖的野果也能挣那么多,宋四郎可真是他们的福星。
*
临近霜降,天更冷了。
白一城裹紧衣领,带着车队往恒州大涂县的方向行去。
车队里都是他的同乡,他们从南方而来,带着家乡种的木棉,到更加寒冷的北方,希望能卖个好价钱。
冬天时,穷人家多用春天搜集的柳絮蓄冬衣冬被,不怎么保暖,聊胜于无。富人家则多用鸭绒鹅绒,那可保暖,穿在身上暖呼呼的。而有些盈余的普通人家,则偏爱木棉,它比柳絮保暖,又不像鸭绒鹅绒那样昂贵。
木棉多长在南方,可惜南方冬天短促,总卖不到好价钱。之前北方八年战乱,他们想把木棉运过来卖也不敢,这好不容易等到天玺之乱平定,义成七州归顺朝廷的消息一传出,他们村便欢欣鼓舞地组起车队,打算把木棉运过来,好换得多多的钱帛,过个好年。
然而近年战乱饥荒,把许多小富之家也生生折腾成了赤贫,而真正的富家大族则趁机捞了不少地,更是富得流油。他们先去了定州,那儿愿意买木棉的人家极少,大家都没钱,抱着一丝侥幸,盼望今年能有个暖冬。
唯一卖出的半车,是在一个种豆子的村庄里,那里的豆农收成不错,豆子也卖了个好价钱,所以有几分余钱。听那里一个常出去跑商的冯姓农户说,恒州大涂县的相河村很是热闹,他们村的豆子便是在那里卖出的。
大涂县离那儿不远,白一城得了指点,便带着他们村的人,和十几车木棉直奔相河村。
快到相河村的时候,他们发现这里果真不同。离相河村不到半个时辰的悦行市已是一派繁荣,这里还有小贩在卖什么蚕丝被,他摸过样品,可真是个好东西。
另外还有那油条、葱油饼、浇头汤饼等等新鲜吃食,他也是闻所未闻。这儿聚集了许多客商小贩,附近的农户似乎也很有余钱,车队里的老乡们激动极了,当下便有几辆车停在悦行市,剩下的人继续往相河村去。
他们听悦行市的小贩说了,相河村也有自己的集市,这会儿他们的早拳大约刚完,过去正好。
早拳是什么?白一城疑惑了一瞬,也懒得多想,带着车队浩浩荡荡地往相河村而去。
*
相河村中央的空地上,早拳刚散。
有人已经摆出了自家的摊位,卖油条葱油饼的摊子也支了起来。这里的摊贩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卖的东西各式各样,相河村的村民甚至不用出村,也能买到大多菜蔬与日用,方便得很。
“我明天不打拳了,一连折腾了五天,累。”宋菽跟宋阿南抱怨,这几日他天天被抓包,练拳练得浑身肌肉酸疼。
“不行。”宋阿南一口拒绝。
“你别得寸进尺啊,我可是你阿兄,要听话。”宋菽说,企图在气势上赢过宋阿南。
“强身。”宋阿南完全不理他。
白一城带着车队进来,他从不知道一个普通的村子也能如此热闹,他这车队进来虽引起了一些围观,却也有大把人视而不见。这要在他们村,有那么个陌生车队进来,还不把全村的目光都引来?
空地上有两个小郎君,连瞥都没往他这儿瞥一眼,高瘦一些的那个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壮一些的那个偶尔说两个字,字数不多,但他每说一次,高瘦小郎君便一脸挫败。
是兄弟吧?白一城猜测,感情真好。
那高瘦的小郎君穿着圆领衣袍,壮一些的那个也穿得整整齐齐,衣服上不见补丁。这村子果然比旁的富庶不少。
白一城他们寻了个好地方,立刻有人上前问他们,来卖什么?
他车队的人拿从车上拿下一个麻布口袋,向来人展示:“上好的木棉,轻软保暖,可要来一些?”
询价的正是周媳妇。她家往年都用柳絮,年年冬天冷得牙齿打颤,手脚上都是冻疮。今年从馒头卖卖到现在的蚕兜和住宿营生,她也攒下了不少钱,打算给家里弄点冬衣冬被,也好暖暖和和地过个好年。
木棉虽不比蚕丝被轻薄透气,但比起往年的柳絮,那是高出几个山头了。
“你这木棉怎么卖?”周媳妇问。
“五十文一麻袋,一袋三斤。零买也行,十八文一斤。”白一城道。这是他们村里一起商量好的价钱,若买的多也能更贱些,只是他还真没遇上过能买多的。即使在那豆村,也多是两斤三斤,能一次买上两麻袋都是大户了。
周媳妇点头,她盘算了下。
三斤木棉大约能蓄一床冬被,家里有她、大郎和二娘,怎么也得两床,再要做三套冬衣冬裤。他们往年没钱置办这些,今年便得一起弄。
“买多能便宜不?”周媳妇问。
“当然,两袋给你九十五文。”白一城说。
“四袋一百八卖不?”周媳妇道。
四……四袋?白一城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周媳妇,这妇人平平无奇,也就身上补丁少一些,脸颊圆润一些,与其他农妇没啥大区别,这一出手就四袋木棉这么豪气?
那可是足足一百八十文呐!换成粟米能吃一个多月,换成麦子都管小半年的了。
“行行行。”白一城还未说话,一开始给周媳妇看木棉的老乡已经按捺不住。他们一路走来,遇见的多半是买得少还要砍半天价的,五十文一袋?那是开价,他们还没卖过这么高呢,开口砍一半的大有人在,所以这一路才没怎么卖。要真按半价来,可不得亏死。
周媳妇身上没带这么多钱,而且她也搬不动这么多木棉。这都好说,白一城连忙让刚才说话的老乡给她送去,顺便跟她回家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