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的起居琐事全部呈报给他,”李剑霆俯身过来,“薛延清盯着我,是怕我做不好皇帝吗?”
风泉不敢答。
李剑霆盯着他半晌,说:“慕如刺杀李建恒,究竟是韩丞的命令,还是薛修卓的命令?”
风泉想要避开李剑霆的目光,李剑霆却猛地捏住风泉的下巴,在迫近时说:“从我入宫起,他就在看着我……”李剑霆忽地一笑,嘲弄道,“不怪他敢做孤臣,帝王性命皆系于他股掌间啊。”
薛修卓舍得。
他连自己都舍得,自然也舍得别人。
“邵成碧想翻旧案,”李剑霆松开风泉,冷冷地说,“只有朕可以。”
* * *
戚时雨横在床榻,一副不堪病气消磨的模样。他头发白了许多,已经看不出当年策马阒都红袖招的潇洒。他唇边淌着津液,戚竹音用帕子给擦掉了。
“江,”戚时雨讲话喘息,“江万霄要到,到了,你跟他,他谈,我们出兵去,去阒都。”
戚竹音挽着袖子,露出手臂,在床边的铜盆里淘洗帕子,说:“再看吧。”
戚时雨胸口起伏不定,他转动着眼珠子,道:“保驾,保驾功定,你就是,是盛胤年的……”
“两境三州都反了,”戚竹音认真地洗帕子,“盛胤帝还能坐多久?靠着她那一万都军,连阒都的大门都出不去。”
“戚竹,竹音!”戚时雨骤然拔高声音,“不孝女!”
戚竹音拧帕子,没有作声。
戚时雨泪湿双鬓,嘴唇颤动,哽咽道:“你坏我,坏我戚氏,你日后连,连祖坟都进不去。”
窗口的斜阳晒着戚竹音的背部,她专心地晾帕子,像是没有听见。
“倘若沈,沈泽川败了,”戚时雨含恨泪流,“你一人可,可抵戚氏满门吗?天下人,都,都恨你。你伪造我,我的口信,你啊……”
戚竹音把帕子抚平,在窗格的疏影里侧过头,望着那层层叠叠的花木。她有片刻的寂静,说:“倘若沈泽川败了,你就把我伪造口信、胁迫庶兄代笔的事情告到阒都,孔泊然是个聪明人,宁可杀我一个,也会保你老帅不死。”
戚时雨给阒都的口信是假的,那是戚竹音横刀让庶兄写出来的东西。但是戚时雨真的没办法吗?他这是默许,想要给戚氏一条后路。如若沈泽川兵败,戚时雨宁肯交出戚竹音来换全族性命。
当戚竹音决意不出兵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戚家女。戚时雨给的自由都止于戚氏,戚竹音若不能再为戚氏谋得荣耀,那么她与她的那些废物庶兄弟就没有不同。
戚竹音没有待久,她晾好巾帕,就退出房门。檐下候着几个庶兄弟,皆不敢抬头看她。她接过戚尾递来的诛鸠,也对他们视而不见。
戚尾跟着戚竹音出院子,小声说:“江大人该到了。”
戚竹音问:“大夫人准备妥当了吗?”
戚尾张开口,却没有说话。戚竹音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看见红缨撩起帘子,花香漪正提着裙摆下轿子。她也不知道哪儿想茬了,越过红缨,把手臂借给了花香漪。
花香漪的白花清香扑鼻,她搭着纤掌,在落地后才察觉是戚竹音。
戚竹音想说点什么,便随口道:“呦……”她最近有些疲惫,看着花香漪,“花挺好看的。”
侧旁的红缨掩唇轻咳,花香漪粉颊微红,手指松开,原本想要挪开手,不知怎么改了主意,就搭着戚竹音,说:“茶亭准备妥当,稍后就请万霄到那里落脚。中间架有屏风,万霄夫人可以在此小歇,正好让既然给瞧瞧。”
“你是夫人,自然由你安排。”戚竹音说,“江青山在厥西就是张利口,你与他对谈不要吃亏的好。无论如何,兵马大权尚在我手中,除非杀掉我,否则纵使他巧舌如簧,阒都也救不了。”
花香漪绣鞋露出点尖翘,她抚好裙皱,对戚竹音含笑道:“我有办法。”
* * *
沈泽川用手抓了把丹城余粮,再看向粮仓陈设,说:“粮仓经年失修,如今天将入冬,连日阴雨,粮食不能继续放在这里,要发潮生霉。”
费盛收拢着油伞,答道:“先生们也是这个意思,但是眼下时候不好,主子,若是贸然动粮,引起城中百姓猜疑,那咱们这些日子的功夫就白费了。”
敦州守备军驻扎进来不到半月,吃睡反倒比在城外更加拘谨,好在沈泽川粮食充裕,没有饿了士兵们的肚子,底下虽有私怨,却没有出事。丹城的百姓往西跑了不少,正堵住了沈泽川的前路。
“余粮不多,”姚温玉的四轮车沾了水,在行动时留下了痕迹,“冬日酷寒,丹城无粮还要赈济,与其到时候再从茨州转调,府君不如就地放粮。”
丹城粮都是潘氏剩下来的粮食,再用粮车调动难免费事,就地放粮不仅能平复丹城百姓的惶恐,还能省下一批冬日赈济粮。中博的粮食储备有限,如果阒都只能围而不攻,双方就只能比谁的耐性更好。
“江万霄前往启东,罗牧以此为由,力劝颜氏再做斟酌,颜氏还真被他说动了。几日前几城粮食运入阒都,枫山校场已经改为存粮地,往南的水路可以直达河州。主子,阒都这是要跟咱们打持久战了。”
“说是持久战,还是在等江青山。”沈泽川松开手掌,“启东守备军就是阒都的救命稻草,内阁和薛延清都深知光凭杂兵五万也挡不住我们,屯粮是孤注一掷。”
姚温玉正欲开口,先掩唇咳起来。
“粮仓透风,”沈泽川说,“费盛,把我的氅衣给元琢。”
“主子也受不住这寒风,”费盛闻言示意门口的近卫递衣裳,“乔天涯料想先生该忘了带氅衣,今早临去时,特地派人把氅衣带了过来,我就等着先生问呢。”
姚温玉罩着氅衣,咳嗽声也没有减少。如今无人在他面前再提看大夫的事情,药虽然都在按时用,但元琢肉眼可见的憔悴下去。
“江万霄到启东……”姚温玉的话说一半,仓外就有动静。
澹台虎挎刀入内,朝沈泽川行礼,粗声说:“府君,阒都来了信使,说什么不忍城下生灵涂炭,要跟咱们谈谈。那十几个学生都送出了城门,就在丹城以西设坛等候。府君,此刻我强敌弱,再谈什么呢?索性让神威提笔檄文一张,我们就此攻入阒都,免了麻烦!”
沈泽川擦着手掌,问:“来者有谁?”
“岑寻益居于首位,其余的全是学生。”
沈泽川只须想一想,便知道其中凶险。
“江万霄已到启东,大夫人必要与他促膝长谈,此时不应,难免让启东小看了,况且久围阒都终非上策。”姚温玉握起自己的帕子,侧过头,对沈泽川说,“时机已至,府君,我去去就回。”
* * *
启东艳阳,茶亭生烟。
花香漪端坐茶案对面,净手佐茶。
戚竹音示意江青山坐,道:“你远道而来,此局乃是接风宴,不必紧张,坐便是了。”
江青山一路风尘,刚在偏厅换过衣裳,倒也不拘谨,敛衽而坐,笑道:“江某何德何能,能饮三小姐一杯茶。”
他把花香漪叫三小姐,这是旧称,便是没有把花香漪当作启东大夫人,而是当作了荻城旧主。一句话就是轻疏有别,他不欲与花香漪谈。
花香漪扶茶,轻声说:“路上舟车劳顿,夫人有孕,着实不宜留住驿站。我早早派人清扫出了院子,万霄若不嫌弃,便留住家中吧。”
她的“家”是戚府,内院事宜皆由她主掌,不论江青山把她叫什么,她都是戚府的当家主母。
江青山饮茶,两人算是初次交锋。
* * *
丹城雨大,竹涛起伏。
岑愈满心忐忑,在高台上忽听笛声入竹浪。他轻“啊”一声站起来,看雨间一顶油伞随着潺缓溪流走向这里。
两军有界线,姚温玉没有继续前行。伞下的白驴悠然踏水,姚温玉的青色衣摆垂在驴腹两侧,他腰间的招文袋依然如故,雨雾缭绕间,他看着竟与当年别无二致。
“当日离都匆忙,没能拜别先生,”姚温玉在驴背上俯身行礼,“今日听闻先生邀约,元琢便来了。”
岑愈看姚温玉在驴上行礼,便知道传闻不假,他那双腿是真的断了。一时间百感交集,站在原地耳边嗡鸣,只能痛心疾首地叹道:“你这是……何苦啊!”
第276章 雨锋
何苦。
姚温玉答不上来, 他今日也不是为了回答这个“何苦”而来的。他知道阒都此举意在何为, 天下人都瞧着他,艳羡成怜悯, 谁都情愿居高临下地可怜他, 仿佛他没有了这双腿, 便失去了再立于人前的勇气。
活着远比死了更辛苦。
姚温玉早在躺下的那日就洞悉了往后的人生,这种目光不是初次, 也不是最后一次。只要他仍然在世间, 就永远都要面对这些怜悯。这是他不能与任何人分享的苦痛——任何人。
油伞缀雨成帘,把青袍隐于其间, 姚温玉远得像是坐在云端。他跌下来, 还是干干净净, 不染尘埃。
“人生有一境最难得,”沈泽川遥立在望楼,对身边的乔天涯说,“便是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人若能豁达到这个地步, 那就离得道不远了。我最初遇见他的时候, 以为他是这种人,可我后来发现他根本不是这种人。”
得道即无情,对自己无情。
姚温玉不行,他心中有万相,他心中还有他相。他是看似远离世间的红尘客,前二十年都在骑驴潇洒中度过, 那是鲜活,不是错。
乔天涯眺望着那抹青色,像是眺望着天际的碧柳青竹。他放下笛,拿起酒,饮一口,醉了般地回答:“我懂他。”
雨持续地下。
姚温玉的嗓音清润琅琅如玉石,他说:“先生暂且不必为我愁,我看阒都如困兽,竭尽七城之力要与我们府君死战到底。此乃下策,不足取。”
“沈泽川如若有心,早该投诚相待,而非自立为‘君’。你们陈兵丹城,威逼阒都,惹得天下百姓惶恐不安。”岑愈今日也是来劝降的,此刻不禁迈出一步,隔着云雨说,“今日元琢若肯劝他投降,光凭他在中博六州的仁义之举,我也愿意用自己的项上人头为他担保。”
“眼下形势分明,大局已定,先生何必再自欺欺人。”姚温玉说,“府君为免城中百姓受此大难,所以滞留丹城不肯前进,其实中博十二万守备军准备就绪,围攻阒都朝夕可至。所谓攻城之法,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如若女帝肯为城中数万百姓开门投降,我也愿意用自己的项上人头为她担保。”
“你我旧识,何必用对我夸下此等海口?中博可用之兵不过两万,沈泽川空守茨州粮仓已见疲态。如今茶、河两州纷纷归顺,可见他人心丧失,不能立信于民。阒都如今有七城相助,还有启东为盾,三十万守备军货真价实,沈泽川想要谋取李氏江山,恐怕无人能服。你们攻入丹城,已使得流民四起,”岑愈指向阒都,“阒都门前皆是逃难的百姓,夜里能听见婴孩在啼哭,白昼能看到寡母在卖女。你们如果真的是仁义之师,怎么会对此视而不见?”
姚温玉没有回答。
岑愈侧旁的学生朝着姚温玉行礼,清嗓开口:“不仅如此,沈泽川无端造反,祸引阒都,纵使他能以强兵破城,也难以用强兵服众。当今圣上名正言顺,实乃天子的不二人选。两军对峙死伤无数,今日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只要中博诸位能诚心投降,皇上必以圣贤之心不计大过。”
他们把话说得百般好听,可真的弃甲而降是什么后果,别说岑愈,就是孔湫都不能保证。
姚温玉正欲开口,那雨间便有风袭来,让他不得不暂时掩口低咳。
岑愈于心不忍,身边的学生却自以为占据上风,看元琢羸弱,不禁再进一步,放言高谈:“我知道‘璞玉元琢’素有阒都无二的美名,我更知道你出身姚氏师从阁老,可叹你空负才学,效命沈氏,背弃先人之志!姚元琢,老骥尚能志在千里,你却只能委身贼寇。我可惜你的才学,更可惜阁老所托非人,今日见你病体残躯早非当年英姿,还想劝你一劝,迷途知返吧!”
雨珠飞落在栏杆上,沈泽川的袖袍被濡湿了。他把折扇束于袖间,以免沾雨。从望楼看青竹,姚温玉已经半隐了。
沈泽川尚在阒都的时候,曾与萧驰野说,如果让他抉择,他宁肯选择薛修卓,也不愿要姚温玉。因为姚温玉孤高绝尘,做不了在污秽里打滚摸爬的事情。他生得那般好,以至于痛起来也那般难。
学生们士气高涨,纷纷挤上高台,个个都想对姚温玉赐教。
姚温玉咳声已停,他神色不变,似乎早已料得会遇此境地。沈泽川麾下不是无人,孔岭尚在学院时也是清辩高手,可沈泽川仍然同意让姚温玉来,这是知己相知,姚温玉不需要怜悯,一丁点都不需要。
“罗牧设此局欲杀元琢,”沈泽川微偏头,耳边玉珠折映冷冷水光,“那也得配。”
小看姚温玉,就是小看沈泽川。沈泽川麾下幕僚德才兼备,姚温玉却始终稳居首席。两年前姚温玉离都狼狈,那是两年前,他辅佐的可是中博枭主沈泽川。
台上略显嘈杂,学生们的声音挤在大雨中,埋在竹浪里。凉风习习,姚温玉挪下掩唇的帕子。
“诸位劝我迷途知返,我却要劝诸位回头是岸。”姚温玉的声音依然清润,仿佛那几声咳嗽不过是雨中小憩,“我问先生,老师殚精竭虑死谏朝堂,为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