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苏和日不会让萧驰野伤害到你,”巴音放轻声音,“你父亲也不会,大漠会齐力保护你,因为这是哈森的孩子。”
“你错了,巴音,用你智者的眼睛看看大漠,已经有三部追随了他的铁骑。”朵儿兰几乎要缩进宽大的外袍里,她清瘦的下巴掩在其中,忧郁的眼眸里蓄起泪水,“巴雅尔为了求和,连亲生女儿都能送给我们的仇人。除了哈森,谁也保护不了我。”
巴音黝黑的面容上流露出难过,“我没有完成哈森的嘱托,被有熊部欺骗了。我是哈森的智者,却没有让他得到应有的荣耀。萧驰野来到大漠,朵儿兰,我们会报仇的。”
巴音摘下腰侧的匕首,握在掌心,递到朵儿兰面前。
“我发誓。”
* * *
吾家狼崽见信如面。
茨州床榻近日闲置,我随军就帐,睡得不好。
萧驰野在篝火边看着那几个字,胸腔里的酸楚化掉,变成了另一种被惦念的苦甜。兰舟关上门睡的都是他萧策安的胸膛,没有他,再好的床兰舟也睡不好。萧驰野另一只手拎起马上行,喝了一口,把那感情浇在胸口,免得自己表现太过。他边喝边看。
先生留刀于我,旧臣邵成碧阵亡。阒都万事妥当,尽在掌握,不要担心。远征艰苦,你万要保重。二郎,倘若一战可胜,此后年年岁岁时时刻刻再无分离。冬日归家春帐暖,想你入眠。
萧驰野放下酒囊,看到底下,沈泽川用笔勾了只耷耳垂尾的狐狸,情不自禁笑起来。
陆广白拿芋头砸萧驰野,萧驰野劈手接住了。
“眼看就要到十一月了,”陆广白剥着芋头吃,“蒙骆部的事情,你有什么办法?”
蒙骆部的位置特殊,首领巴雅尔有成批的骆驼,若是去跟了阿木尔,那阿木尔此时的粮食窘境就能缓解。不论是离北的马,还是启东的马,实际上都不适合在大漠长途。巴雅尔如果能带蒙骆部投靠离北铁骑,不仅对战时的军粮运输有好处,对日后的互市也大有益处。
“他既然怕我翻脸不认人,”萧驰野解开随信来的口袋,里边是分码好的牛肉干,他把写了陆字的那袋抛给陆广白,“那我就翻脸不认人。”
陆广白客气了,萧驰野就不必继续客气。他有九万铁骑,一万禁军,还有两万边郡守备军,到这里来不是来谈和的。回颜部的甜头已经给了,再拿乔,他就要用大棒了。
“告诉巴雅尔,”萧驰野把牛肉干送入口中,说,“我赶着回家过年。如果他想要跟阿木尔共沉沦,我今夜就送他一程。”
晨阳颔首领命,退下去喊人传话。
* * *
都军一退,丹城就无人驻扎了。敦州守备军入城时,满城鸦雀无声,中博府君沈泽川传闻无数,有可怖的,也有可敬的,百姓汇集在城中,当夜往阒都跑的也有不少。
澹台虎深知安抚人心的必要性,这次不敢再马虎,严令守备军规矩点。他在柳空身上吃了亏,这回专门带着自己亲兄弟禁军,在丹城城内夜不扰民,昼不惊民。
姚温玉近月余都在伏案,今日跟着沈泽川在丹城附近散步,看城墙上的斑驳印记,道:“丹城有惊无险,罗牧已经带着守备军到了河州境内,接下来的阒都难打。今早听消息,戚时雨三发家书,急催还在天妃阙的大帅回家。”
“戚时雨瘫在床上,带不了兵,”沈泽川晒到太阳,今日是难得的晴日,“家中男儿皆不如戚竹音,他真的要罢掉戚竹音的大帅职位,也罢不掉戚竹音的大帅兵权。”
启东的要害就在戚竹音身上,所以对戚时雨要能攻心。
“戚时雨在世家寒门间摇摆不定,只要府君肯给他个承诺,”姚温玉转着四轮车, “从龙之功远超保驾之能。”
文章肯定要做,邵成碧出兵大败,阒都早就乱作一团了。这下好了,李剑霆不正,沈泽川也不正。
“戚时雨老练,最清楚利害。我此刻对他说从龙之功,他未必敢应。”沈泽川直挺的腰身看不出伤势,“薛修卓要罗牧,我送给他。”
阒都要罗牧这颗子,沈泽川舍得。
茶州的粮食是沈泽川放的,蔡域是沈泽川除的,随后各业复兴还是沈泽川助的,罗牧跑得这样快,正是因为他撬不动。他曾经跟随蔡域,现在能带走的都是流寇。
“但我要江青山,”沈泽川回首,“就不知道薛修卓舍不舍得了。”
* * *
阒都愈发萧瑟,眼看要进十一月,街市间冷清了不少。逆贼打到丹城的消息传遍了,若非城内还有都军驻守,恐怕就要乱了。即便如此,还是人心浮动。
孔湫换了厚些的袍子,在进宫前,对岑愈说:“今年雪要早下。”
岑愈仰头看天,一时间也分不清,孔湫说的是这天,还是大周。他叹一声,抬臂劝道:“走吧。”
“我给戚时雨写信,他让儿子回的,”孔湫上着阶,“说是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
“他这病加剧得可真是时候。”岑愈拎着袍子嘲讽道。
孔湫放慢脚步,说:“戚时雨老奸巨猾,与其说是见风使舵,不如说是明哲保身。戚竹音不出兵,他在家里清楚得很,非得等到咱们写信过去,才装模作样地骂起来。”他叹道,“这是拐着弯子在跟咱们抬价哪。”
“你看着吧,皇上真的如他愿封了,”岑愈说,“他就又不敢要了!”
“还是得派个能说会道的人过去,”孔湫跨过门槛,“我原本看崇深行,可他资历不够,到戚时雨面前压不住。选来选去,还是万霄合适。”
岑愈听到江青山的名字,才想起来,说:“万霄才来的信,说他妻子有孕,这会儿该不会远行。”
“朝廷无人,他不去,”孔湫抬手指了指宫墙,“沈泽川就到了。我听闻万霄他母亲很讲情义,实在不行,跟老夫人通个气,再不行,让万霄带着夫人一道去。”
江青山的妻子柳娘才怀的孕,还是个江湖郎中给瞧好的,家里边珍惜,但是朝廷有令,他不得不遵。原本路上远,他不肯带柳娘受波折,可是把柳娘留在家中,又不知道母亲会给柳娘怎样的委屈受。最终思来想去,还是把人带上了。
这边江青山一动身,那边的既然也动身了。
丁桃带着既然到启东,拜见赶着回来挨骂的戚竹音。
“府君说,听闻老帅和大夫人近来身体抱恙,”丁桃朝戚竹音行礼,“府君没什么好送的,便把自己的大夫让我带来给老帅和大夫人瞧瞧。”
戚竹音看既然一派恬静自然,不怯场,气韵特别,还真有几分仙气。她道:“沈泽川是真没人了,连你也出来办差了。”
“大帅不知,我早几年前就是二爷的近卫,”丁桃把既然引到戚竹音身前,说:“这位是一灯大师的关门弟子。”
戚竹音被“一灯”两个字打动了,看既然年纪不大,便道:“……老头今日歇了,一会儿我跟后院打个招呼,自然有人来接。”
丁桃和既然一起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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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聪颖过人,又熟悉账簿,心算了得,”姚温玉掩唇咳了两声,“由她与江青山相谈,最好不过。”
沈泽川正在看葛青青的信,闻言只费盛:“罗梦正走了几天了?”
费盛答道:“快半个月了。”
“他就是骑乌龟,也该到阒都了。”沈泽川合上信,“乌合之众要守城门,那就让他们守。重金之下是勇夫还是莽夫,谁都说不准。神威近几日也歇歇吧,逼得太紧狗急跳墙。”
沈泽川不怕阒都那三四万杂兵,他再不济还有萧既明在背后做依仗,三万铁骑吓唬吓唬阒都就足够了。薛修卓是厉害,但是薛修卓没有兵,阒都想要强逼启东出兵,沈泽川就要摁住戚竹音这把刀,他用不了不要紧,就让这三十万大军待在原地当摆设,阒都也别想启东守备军能跨过天妃阙,他在那里为求稳,甚至还放着一个霍凌云。
“陶茗在茨州吃好喝好,膘有了,人也该动一动了。”府君折扇轻磕了磕桌沿,“他到底是一州州府,跟槐州百姓亲如一家。槐州暴动这么厉害,给他几千茨州守备军,让他回去平定局势。做得好日后重赏,做得不好,就把一家老小都留在茨州给我照顾。”
薛修卓要截掉沈泽川的河州,沈泽川就拿掉他的槐州。槐州紧靠落霞关,落霞关又紧靠薛氏老家泉城,这是一道跟槐茶茨商路一样的弧形包围。
薛修卓也好,女帝也罢,大家在角逐中已然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换作从前,沈泽川必定无忧,然而邵成碧死后,风泉就像是扎在最不显眼处的刺。
已经扎得很深了。
第274章 露水
蒙骆部的领地临近胡桐林, 远远看去, 他们像是住在大漠不灭的篝火里,胡桐就是他们的象征。茶石河的支流在这里, 他们占据着漠三川唯一的水源, 再往东走, 就是被酷暑统治的漠腹地。
巴雅尔在此宴请萧驰野,他蓄着花白的山羊胡, 身形臃肿。他亲自为萧驰野倒酒, 说:“我听到狼的传说,你的铁骑就像严霜那般冷酷, 在茶石天坑踏地有声, 碾灭了阿赤的蝎子精锐。”
露天宴席蒙着月光, 大漠的夜晚没有黑色,是浓郁的深蓝。萧驰野坐在这里,与边沙男儿的剽悍不同,他有来自离北的疏狂和佻达, 在卸掉铠甲以后愈发显眼。
“我收到了蒙骆部的赞美, ”萧驰野说, “情愿与蒙骆部达成联盟,就如同回颜部那样,成为相互可以依靠的兄弟。”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结成姻亲?”巴雅尔看着萧驰野,感慨道,“鸿雁山孕育出的好儿郎, 我知道你们离北人都是硬骨头,我是真的欣赏你,我的女儿也是真的想要嫁给你。如果你是担心家中的妻子不同意,那我愿意出五百匹骆驼送给这位大夫人。”
十二部的女人掌握部族辎重,在巴雅尔看来,如果萧驰野的“妻子”是个懂事的人,他就应该答应这桩婚事,替自己的丈夫减少麻烦。
远在丹城的沈泽川小声打了个喷嚏,纪纲在外间端着药喊:“川儿,按时吃药。这天说变就变,稍有不注意,就要咳上了。”
萧驰野捏着巴雅尔敬来的酒,他是海量,路上小饮都是马上行,在家无敌手。此时却像是醉了,没有上回来跟巴雅尔谈话时那样严肃。
这让巴雅尔觉得有机可趁,他抬臂示意萧驰野往右边看,他的小女儿蒙着层薄面纱,垂首含羞似的坐在那里。巴雅尔自信大周没有这样的女孩儿,他说:“我的乌雅很乖巧,她可以像妹妹一样照顾大夫人。”
陆广白用匕首割着牛肉,闻言瞟了眼萧驰野,说:“我们府——大夫人家中无兄弟,若真有个妹妹,我看也挺好。”
萧驰野沿着巴雅尔的手臂看过去,那女孩儿把头垂得更低。
巴雅尔便说:“乌雅,过来给头狼敬杯酒吧。”
乌雅站起身,她腰间坠着繁琐的装饰,在行走间“叮当”响。可是萧驰野却跑神了,他想到还在敦州的时候,有一回“教训”兰舟,也在兰舟的脚踝上坠着银铃,荡起来不仅叮当响,还有兰舟潮湿混乱的喘息。
乌雅已经到了萧驰野跟前,她身携异香,在俯身时露出白颈。
兰舟的脖颈淋在雨里、泡在水里、浸在汗里最好看,弧度优美,随着被擒住的身体而上仰、下垂……萧驰野很想沈泽川,这一刻尤其明显。
乌雅倒满酒,倾身奉向萧驰野。她长睫抬动,在看着萧驰野时露出憎恶。那腰间的金链“哗啦”震响,少女的纤掌下翻出匕首,借着敬酒的动作直取萧驰野咽喉。
变生肘腋,晨阳尚未反应,骨津已经听出不好,他一步跨出,失声道:“二爷——!”
金樽“砰”地砸在桌面,酒水迸溅。萧驰野连碰都没有碰乌雅,靠着臂缚架住匕首,下一刻矮桌翻倒,乌雅跟着滚了出去。她的匕首已然脱手,落在萧驰野掌间。巴雅尔还没有回过神,萧驰野就站了起来,把那匕首倏地钉在巴雅尔的桌面上。
巴雅尔险些被扎到手指,惊得仓皇变色,猛地瘫坐在地。
萧驰野擦拭着臂缚上的酒水,眼眸中一片清醒,冷声道:“我真心实意地来交朋友,蒙骆部却是口蜜腹剑的鼠辈。”
席间的众将霍然而起,内外三层的铁骑顿时“唰”地亮出刀,赤红的胡桐林间满是雪光。气氛骤变,剑拔弩张。
“不!”巴雅尔没有料到乌雅会贸然行刺,他连忙说,“这绝非是我属意,还请头狼不要动怒!”他爬起身,朝着乌雅跺脚,恨道,“我养你十余年,你却犯下这等大错!”
乌雅的面纱掉了,她撑着身,对巴雅尔啐了口,说:“你背叛俄苏和日,把我送给哈森的仇敌,你不配做我父——”
巴雅尔勃然大怒,不等乌雅说完,上前一巴掌把乌雅扇到在地,用边沙话说:“摁住她!”说罢回过身,乞求萧驰野,“她受了阿木尔的蛊惑,早已迷失了心智,不算是我的女儿,我愿意为头狼杀掉她,还请头狼不要因此迁怒蒙骆部!”
萧驰野毫不动色。
离北铁骑就包围着蒙骆部,巴雅尔的精锐都在外围,真的硬拼起来,这点人根本拦不住全副武装的铁骑冲锋。巴雅尔早就没有再谈条件的立场,他只能抽出左右近卫的刀,对着乌雅高举起来。
苍月高悬,漠三川的猎隼正在孤独地盘旋。胡桐突兀的枝叶斜插入月,风吹动离北狼旗。巴雅尔举着刀,迟迟下不去手。他的山羊胡子抖动片刻,在乌雅的抽泣声中,还是扔下了刀,转身跪倒在萧驰野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