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太傅停顿许久,有些沉郁,他再次看向沈泽川,跪下身,用干枯的手掌缓缓拍了拍沈泽川的发顶。
“先生授你以诗书,许你表字为兰舟。兰生玉阶淡然之,舟渡苦海驱无涯,胸襟纳百川,眼界拓万泽。你是好孩子,杀人不过点头地,恨难却,心却不能变。兰舟,兰舟啊,不是还有师父和先生吗?怎的要把自己逼到那个境地。这五年里的不痛快,说一说也好。”
沈泽川怔怔地望着齐太傅。
“二十五年前,太子殿下离去。我日日都在盼,夜夜都在怨,我恨不能身替那一剑,恨不能手刃仇敌。我熬在怨恨里,成了这个模样。我做了你的先生,我,”齐太傅略微哽咽,“我要你为我杀宿仇,却不能要你变作忘记自己是谁的刀……你是个人啊,兰舟,不要忘记端州无拘束的日子,纪暮虽死,却不是因着你而死,是天如此,命难回!你从茶石天坑里出来,不是负罪而生,是他的生,是那四万军士的生!傻孩子,纪纲那样小心谨慎,怎么还是让你误了自己,怨错了人!”
沈泽川闭上眼。
他听见纪暮的呼唤,又想起了萧驰野的味道。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他迷恋着那味道是为什么。那是烈日的爽朗,是能让他逃离茶石天坑的光。
哪怕须臾也好,忘记血潮与箭雨,忘记寒冷和尸体。端州的日子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太远了,远得像是上辈子的记忆。他甚至已经无法记起纪暮欢笑时的脸,他坠入了梦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
纪暮死了。
怎么那一日死的人不是他呢?
师父没有责怪就是最大的责怪,挣不脱的是一辈子的负罪感。他没有办法对齐太傅坦言,他日复一日,终于杀掉了自己。
萧驰野是另一头的倒影,有着他没有的一切。他观察着萧驰野,试图笨拙地模仿,让自己像个人。他无法对任何人说,住在这具身体里的沈泽川是个面目狰狞的杀手。
他已经站在了深渊的边缘。
沈泽川在齐太傅的手掌下垂眸,像是个聆听教诲的孩童。他虔诚地听话,却在这个刹那间,觉察自己已经无法流泪。
他喉间微动,最终宽慰道:“先生……说得是。”
* * *
三日后锦衣卫调令下达,调派原本八大营的指挥佥事韩丞为锦衣卫指挥使,把锦衣卫十二所人员重调,沈泽川从驯象所到了銮舆司,葛青青由百户升迁为所镇抚。
沈泽川的新腰牌上有“随驾”二字,銮舆司是个顶好的去处,挨着皇帝,最容易得圣上青眼。
萧驰野由原本的禁军总督,兼任八大营都指挥,落实了阒都巡防的大权。他自打那夜后,迎了左千秋,一直住在枫山校场,直到沈泽川离开禁军宅院,两个人也没有再碰面。
“主子,”晨阳侍奉在侧,对萧驰野低声说,“原本安排的是驯马司,谁知调令下来了,竟成了銮舆司。”
萧驰野解着只九连环,手上动作一慢,说:“那就人家不稀罕。”
晨阳说:“可他去了御前,不是更容易招致杀身之祸?海阁老当初可是力劝先帝杀了他的人。”
“刀口上讨债,他的心就不在奉公守法上。”萧驰野扔了九连环,说,“纪雷死了,韩丞是八大营补差来的,锦衣卫如今就是无主之地,他这会儿上去,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晨阳沉思片刻,说:“他若成了……”
“他若成了,”萧驰野看向校场,“便有了爪牙。”
晨阳没有贸然说话。
少顷,萧驰野说:“锦衣卫是纪家人的天下,他有纪纲做盾,再拿旧情为刃,想上去,简直易如反掌。我们虽然插不进人手,却能扼制住他的契机。升官发财总要有个由头,御前不出乱子,他就只能被压着动不了。禁军既然有了巡防重任,何必再劳驾锦衣卫?”
晨阳说:“属下明白了。”
萧驰野喝了口水,又沉吟片刻,说:“挑个隐蔽的地方,摆桌席。我与他架要打,饭也要请。”
他抿紧了被咬过的地方。
“……到底算是同门师兄弟。”
第42章 红梅
萧驰野把席定在了百官宴之前, 晨阳去送的帖子, 却是葛青青来接的帖。
“兰舟近来在御前办差,没个空闲, 便由我来替他接。”葛青青收了帖子, 与晨阳寒暄罢了, 才说,“禁军如今风光无限, 晨副将也忙吧?”
“总督日日累于案牍, 我们跟随伺候的,没有忙的说法。”晨阳吃了茶, 说, “葛兄这次因祸得福, 升了所镇抚,前途无量,才是真正的风光,。”
两个人虚与委蛇, 话都说得和和气气, 尽量不显得那么难看。最近锦衣卫与禁军多有摩擦, 生了些许龃龉,正是相看两厌的时候。
待茶都换了一盏,晨阳才起身告辞。葛青青把人送出门,里边的沈泽川掀帘而出。
“这帖子来得真不是时候,”葛青青把帖子递给他,“真的要去吗?”
“为何不去。”沈泽川打开帖, 看见萧驰野苍劲张狂的字体。
“萧二最近已经有了打压锦衣卫的势头,咱们的任务,被禁军挨个截胡,他又正受着圣恩宠信,这会儿若想要做什么……”葛青青逐渐停下了声音。
“他想做的事情再明显不过。”沈泽川合上了帖子,“他要压制锦衣卫,把阒都变作他只手可遮的天,让皇上只能依靠着他的禁军。不出所料,他还要再给锦衣卫几脚。”
“正是如此,此刻带着纪叔去赴宴未免太冒险了。”葛青青说道。
沈泽川随手把帖子扔桌上,说:“事关左千秋,他不会在这上面下套子。”
葛青青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沈泽川的唇上伤已经好了,他披上氅衣,说:“我出去一趟。”
沈泽川涉雪外出,今日雪不大,风却盛。他到了东龙大街,钻入了香芸坊对角的藕花楼。
奚鸿轩最近作了些词,谱上曲子给东龙大街的姐儿们唱,竟然还成了盛况。最妙的是,他把藕花楼台子下边掏空了,填入敞口铜缸,上边只铺一层木板,又从厥西买了批新雏,训练多日后在脚踝上系着铃铛,在台子上跳起舞时木屐踏着步子,铃声合入铜缸,空灵美妙。
这会儿台上还唱着他的词,他捏着折扇,倚躺在三楼藤椅上合眼听着。丫鬟只着素袜,踩在氍毹上没声响,跪在珠帘外边,细声软语地说:“二爷,来客了。”
奚鸿轩没睁眼,把扇子合了。
丫鬟便起身,为沈泽川掀帘。
沈泽川入内,见奚鸿轩脚边也跪着个女孩儿,正给他揉着腿。
“请沈公子坐。”奚鸿轩还轻轻打着拍,专注在唱曲儿上。
那跪着的女孩儿膝行过来,要为沈泽川脱鞋。沈泽川抬手制止了,坐在椅子上。
奚鸿轩待一曲终止,才坐起身,一边喝着茶,一边用扇子点了点女孩儿,说:“这人是新的,不脏。”
沈泽川没看。
奚鸿轩反倒笑了,瞧着他,说:“你该不是真跟了萧二吧?怎么着,为着他,还要守身如玉?”
沈泽川鬓如浸墨,在这暖屋里,却衬得眉眼疏淡,真有点不食烟火的意思。他说:“叫我来闲话少说。”
奚鸿轩打开折扇,胖身挤满藤椅,他说:“咱们是兄弟,看你待在萧二身边挨了苦,今日就是让你来痛快痛快。要说可怜,还是你沈兰舟可怜。从前让萧二踹了一脚,落了病根,如今又要与他假意周旋,他还真是你的魔星啊。”
“是啊,”沈泽川倒也不避讳,像是无可奈何,“就是这么个混账。”
“但我看他也没打算给锦衣卫留个余地,”奚鸿轩说,“兰舟,枕头风也没吹进去嘛。”
“你是个痴情种。”沈泽川接了女孩儿呈来的热帕子拭手,转眸一笑,那进门时的凉薄便消失无踪,不知不觉地润成了他惯用的神色,“几年如一日地惦记着自己的亲嫂嫂,睡一次,就恩上心头,爱得不行。可我与萧二不过是露水情缘,哪算得上有情?”
“这么听着,”奚鸿轩拿起筷子,“你们就是玩玩而已?”
“玩儿也有讲究。”沈泽川说,“大家在床上滚一遭,那是各有所需,快活了便过了,日日都惦记着,不就没那么纯粹了么?”
奚鸿轩合掌大笑,说:“好!好兰舟,我就怕你被他擒住了软肋,忘了咱们才是一条船上的弟兄。来来来,尝尝这道菜,这是琴州快马加鞭送来的野蔬,御膳房都没有的好东西。”
两人拣着菜用了点。
奚鸿轩说:“萧二嘛,是个狠角色。过去没留意,让他在秋猎里露了锋芒,如今藏是藏不住了,他就索性要跟人硬干。他接了八大营的军务,却把要职都给了亲信,八大家谁也没落着实权,他又把面子上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叫人根本拿不住把柄,你说,气不气人,讨不讨厌?”
沈泽川见着那桌上有道黄瓜丝,他一筷都没碰,说:“萧二在南林猎场破釜沉舟,赌的是皇上能记着情谊放他走,可这期望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最后反倒被六部盯得紧。如今回不去了,他就只能在阒都确保自己有实握的兵权。禁军比起八大营,譬如流萤与皓月,虽有用,却没那么有用。他眼下好不容易占了上风,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从前二十四衙门里还有潘如贵,东厂怎么着也能挫一挫他的锐气,可如今潘如贵一死,东厂也跟着式微。好嘛,这偌大的阒都,还真没个能扳得过他萧策安的人物了!”奚鸿轩吃了口菜,又说,“我近来也没有那么得宠了,皇上如今听海良宜的话,打定主意要做个盛世明君,没那么愿意跟着我玩儿了。”
沈泽川吃完了东西,不紧不慢地说:“一个人,活了二十多年,早已定了性子,如果仅仅为着几句话便能痛改前非,那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难事。”
奚鸿轩顿筷,说:“你的意思是……”
“海良宜是君子中的君子,”沈泽川搁了筷,“是澄澈见底的水,他遇着当今圣上,就好比水挨着热油,迟早要炸开迸溅。薛修卓已经到了这个位置,怎么不愿意更进一步?内阁么,他又不是没资格,此刻中枢缺的就是人才。”
奚鸿轩沉吟不语。
沈泽川说:“如今外敌当前,八大家怎么还能分而散之,各自为政?你已经做了奚家的主,所谓风水轮流转,机会已经到了手跟前,你要放过不成?”
奚鸿轩也搁了筷,他用帕子拭着汗,看向沈泽川,说:“你要我联通八大家,携手对付萧二?”
沈泽川说:“萧二只是其中之一,如今文臣得宠,连带着太学也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态,不出几年,寒门庶子纷纷入仕,到时候八大家混惯了日子的贵子怎么办?若是寒门成势,新贵崛起,二少,八大家可就不再是‘八’大家了。”
奚鸿轩说:“即便如此……也太棘手了。且不说别的,那姚温玉是绝不会同意的,他是海良宜的亲传学生,这些年游学大江南北,结交的才子贤士数不胜数,他决计不会与我们联盟。”
沈泽川笑道:“八大家,只说是八大家,没道理就是这八大家。姚家不成,换一个就是了。”
奚鸿轩不吃了,他推开椅子,在屋内走动,半晌之后,看向沈泽川:“可你有什么办法让萧二不要动?他要为皇上保驾护航,就不会对此坐视不理。若是仅仅他一个,那我也不怕,可他后边立着的是离北铁骑,有萧既明在,萧策安既碰不了,也伤不得,太难对付了!”
“萧既明是厉害,可他的威风在边陲。”沈泽川撑着首,隐在阴影里的眸子看不清,他给了奚鸿轩最后一把火,“阒都是你们的地方,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想要萧二自顾不暇,法子多得是。”
奚鸿轩陷在沉思里,竟没觉察沈泽川说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他问:“什么法子?”
沈泽川无声地笑了,他说:“萧二的势,全依赖于皇上的信任。他们兄弟多年,吃酒的日子那么快活,又有救命之恩,所以一时半刻确实没法子。但是情谊这东西,就好比秋露挂枝,日头一足,晒一晒就没了。”
奚鸿轩看着沈泽川,又记起雨夜的纪雷,刚才咽下去的山肴野蔌在胃里搅动。他强撑着没露出形,笑说:“你既然胸有成竹,便说吧。”
沈泽川离开后,奚鸿轩又躺回藤椅上,让人撤了桌子。他翻身艰难,须得人扶,这会儿无端觉得闷得慌,让人把窗子开了。
薛修卓从隔间出来,奚鸿轩感叹道:“你也听着了?他幸好生成了沈卫的儿子,若叫他得了势,只怕比萧二还要难对付。”
“用人须得用对法子。”薛修卓倒着茶,“这世上没人无欲无求,沈兰舟也有弱点,只要拿捏住了,再狠的狗也没什么可怕之处。”
“就是没找着啊。”奚鸿轩用扇子敲着眉心,“我看他待萧二也冷情,分明是下床之后翻脸不认人。这样的妖孽,羞辱他、吹捧他,全部都没有用,你甚至威胁不到他。”
薛修卓咽着茶,也笑了笑,温文尔雅地说:“着什么急呢?就照他说的做,成与不成都是萧二的祸。等到了时候,他总会露出目的的。”
沈泽川下了楼,倒没急着走。老鸨迎了他,只知道他是奚鸿轩的贵客,谄媚道:“爷望什么呢?望一望,都不如亲自试一试。”
沈泽川打量着花枝招展的姐儿,说:“有小官么?”
老鸨扭身,对后边的人说:“送爷去上边,叫几个面嫩干净的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