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打了个好主意,想要摇身一变成为正儿八经的朝官。”周桂不忿,跺脚道,“全然不顾茨州百姓么!”
“这也只是猜测,还是要先与这个人交了手才能摸得更加清楚。”萧驰野挂上狼戾刀,对周桂说,“茨州背靠离北,雷常鸣不能越境绕后,就无法围城困住我们。大人立即叫人封锁城门,连狗洞也要堵起来,他手底下都是脱了户籍的三教九流,防不胜防。”
“侯爷这是要据城对峙吗?”孔岭面露难色,“茨州的城墙老旧,恐怕抵挡不住雷常鸣的冲击。”
“禁军不能入城死守,”萧驰野扶着刀,微微露出了森然的齿,“我跟你打个赌,雷常鸣决计不敢对我的兵正面冲锋,这是他心存畏惧的地方。”
* * *
黄昏时萧驰野和沈泽川巡视城墙,两个人皆带着刀,并行在城墙上。
“这城墙最近一次修葺,还是永宜年间的事情。”沈泽川试着推了推墙垛,那被风雨侵蚀的土泥落了一地。
“周桂也是因为穷,他这几年着急着解决吃饭的问题,自然无暇顾及城中军防。”萧驰野拾起块土,揉碎在手中,“禁军可以背靠茨州,但是不能退到城内。”
周桂想要寻求离北的支援,萧驰野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他不肯开这个口。他马上就能回到离北,但是带着的这两万禁军该怎么安排,这是他跟父兄还没有商议的事情。他了解离北铁骑,那样完整的队伍是无法迅速接纳禁军的——这两支军队已经可以预料地要经历非常艰难的磨合。此时开口寻求支援,如果萧方旭真的来了,那么萧驰野回到离北就再也没有出头的机会了。
这场仗是他回家的第一仗,他必须赢,他必须自己打赢。
天边的落霞横铺,染红了半面天空。城中的屋舍鳞次栉比,炊烟袅袅,人声喧杂热闹。沈泽川垂手盖在萧驰野的发心,两个人一站一蹲地看着下边。
“雷常鸣算是个能人,”沈泽川说,“但决定他到底是个流匪还是个枭雄的人是你。”
“乱世出枭雄,”萧驰野把手臂架在膝上,缓缓撑起身,“我会带着霸王弓去的。”
他站在这里,像是黄昏光影里的茂树,又像是城墙前屹立的高山。沈泽川看着那些束缚逐渐消失,萧驰野蓄势待发,他该在这混乱的局势里锋芒毕露。
“等回到离北,”沈泽川望着他,“王爷就该发现你又长高了。”
“上次见已经比他高了,”萧驰野笑起来,“小时候觉得老爹像棵参天大树,他把我放在肩头,骗我能够摸到云彩。大哥也想坐在老爹的肩头,可是他那个时候已经上学了,觉得自己是个兄长,为了端庄稳重,从来没对老爹开过口,只是看着我坐就会开心。”
沈泽川也笑起来,他望回天边,说:“都说世子长得像王妃。”
“两三分吧,”萧驰野眼里映着漫天的霞,“只是没有我这么像老爹。其实大哥曾经很苦恼,老爹抱病退居王府时,他才十几岁,猛然之间要在那些狼虎般的汉子里搏一条出路,很难。他起初被人嘲笑最多的就是不像老爹,他没有足够健硕的体格,他曾经对朝晖说……”
萧驰野侧颜沉静,他像是回忆起了那一天,又莫名地陷入一种难过。他转头拉住了沈泽川的手,喉间几次滚动,才说:“我们做兄弟的,也很奇怪。我羡慕大哥的稳重,也羡慕他的从容。我从前一直这样想的,‘要是我早生几年就好了’,那我就是大哥,就是世子,就能去尽情地驰骋,不会离开离北半步。可是有一天,他负伤回到家,看我在院里拉弓射箭,竟然对朝晖说‘真羡慕阿野’。”
“我以为父亲和大哥都不会痛,也不会倒,他们流血不流泪。但是大哥成婚那一天,他喝得烂醉,那么稳重的人,却小心翼翼地接过大嫂的手,像是已经预料到日后,对着大嫂红了眼眶。他把家人看作珍宝,他也会害怕的。”
“我没有什么地方比大哥好,如果真的要说,我仅仅是占了父亲给的好体格。”萧驰野握紧沈泽川,“我以前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着大嫂红眼眶,现在我明白了。”
第105章 狡诈
雷常鸣到达茨州百里外的山地, 天下起了小雨。他没有贸然进军, 而是据地休息,开始安营扎寨。
“这是要打持久战的意思, ”澹台虎蹲在草丛里, 看着下边, “他把队伍拖这么长,叫人根本看不出有多少兵马。”
“但是他们把灶起得密密麻麻, 我看着就怕。”丁桃在雷常鸣驻兵的地方画了个圈, “我去沿途的镇子打探消息,都说他此次带的人确实有四万多, 他们路上把靠近茨州这片的流匪都吃掉了。”
“真假掺半才能让人无法辨析, ”萧驰野起身, 拨开带水的枝叶,“他若是真的有那么多人,何必再继续招降纳叛?一支要打仗的队伍,最怕的就是临时填充, 那会被迫打乱军士之间一直以来的配合, 让一股狼虎之师变成乌合之众。”
“我也是这么猜测的, ”澹台虎随着萧驰野走出林子,“他越是想要别人知道他有四万人,实际上就越是心虚。主子,他是在怕我们。”
萧驰野在小雨里脱掉了披风,扔给后边的丁桃。他一边挂着刀,一边看着澹台虎, 说:“他若是害怕,就不会来了。他这是借势恐吓,看咱们是阒都出来的,想要吓唬我们。”
南林猎场没有打起来,那是戚竹音带着启东守备军压下去的叛乱,明面上看着跟萧驰野没有关系。禁军从前在阒都叫八大营看得低,像是废了,这几年虽然接管了阒都巡防,但那都是权力更迭下的替换。他们没有打过像样的仗,他们和萧驰野一起,被雷常鸣看作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他轻敌,那是我们的优势,但我们自己若是也跟着轻敌,那就是活该挨打。雷常鸣不是普通人,他在中博东南方能称一霸,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萧驰野翻身上了马,拎着缰绳说,“澹台虎,六年前你从灯州逃到了阒都,现如今我们已经回来了,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你带着兵马入户禁军时我说过的话?”
澹台虎眼睛上落了雨,他仰头看着萧驰野,说:“卑职一刻都不敢忘,主子说国耻犹未雪,家仇尚未报!”
“不错,”萧驰野勒马抬眸,看着雨里乌压压的人头,沉声说,“边沙人在中博屠掉了几座城,离北铁骑和启东守备军打跑了他们,可这仇报了吗?这对于边沙骑兵而言不过是跑了场消遣的马!阒都里怎么传的?他们说宁做一条狗,不为中博郎!中博在屠刀下受的耻辱,如今能拱手让给别人去洗吗?我们彻夜不休地驰骋在梦里,此刻雷常鸣就是挡住你我的阻碍,跟边沙骑兵再战的机会就在眼前——要输吗?”
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没有一支军队情愿永远地输下去。这六年里,他们从一盘散沙的蜂营蚁队变成了训练有素的坚甲利兵,禁军就好比是萧驰野的侧影,他们一起被埋进了金色的尘沙里,成为大周数万雄师夹缝里不值一提的蝼蚁。过去别人怎样形容他们都可以,顶着废物的骂名都可以,他们终将从砂砾里露出锋刃。
劲风霍然吹展了旗帜,澹台虎紧抿着唇线,声说:“要赢。”
雨声倏地转为急促。
澹台虎粗鲁地擦着眼睛,在背后逐渐形成浪潮的喊声里嘶哑地说道:“要赢!”
要赢!
从这一场开始,直到战死的那一刻,要赢就必须成为禁军的唯一的念想。他们面对着成名已久的前辈,他们要拔刀亮剑,要策马狼奔,要去一个一个击败阻挡在身前的所有人——他们只能赢!离北铁骑可以输,启东守备军可以输,甚至是雷常鸣的军队都可以输,但是禁军和萧驰野不可以。他们挣脱了束缚的同时也离开了支撑,他们如果不能赢,就只能死。
萧驰野掉转马头,擦掉了下巴上的雨水,像是嗅见了血肉味的狼。他拔出那把象征贪婪与狠厉的刀,对身后的狼群说:“该我们进食了。”
雨水“噼啪”地砸破了水面。
* * *
雷常鸣听说茨州的特使到了,他在帐内接见了对方。
“成峰先生,”雷常鸣高居虎座,着着披风打量孔岭,“有些日子没见了嘛。”
孔岭行礼,说:“大当家过去常来咱们茨州,都是老相识了,怎么这次这样大动干戈?”
雷常鸣意外地不是个莽夫,他满是伤疤的双臂间没有任何装饰,衣着朴实,佩刀的刀把已经被磨出了痕迹。猛然看过去,他与中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百姓没有差别。他没有念过书,身上有着一股常年混迹江湖的匪气,但那似乎只是伪装,因为他相当敏锐。
雷常鸣没有与孔岭虚与委蛇,他第二眼就盯住了沈泽川,咧嘴一笑,说:“既然都是老相识,吃杯酒的事情,成峰先生怎么还带着锦衣卫呢?”
孔岭神色自如,说:“大当家重兵压城,不就是想要见一见侯爷与沈同知吗?现如今我斗胆替两位相互引荐。同知大人,这位就是名震中博六州的雷常鸣雷大当家,是端、敦两州的天王老子。大当家,这位便是阒都亲自破例提拔,位列天子近臣的沈泽川沈同知。”
“久仰大名,”雷常鸣像是有点兴趣,他说,“沈泽川啊,你就是沈泽川嘛。听说韩丞设计闭城围剿,你一个人就杀掉了他仅剩的精锐之师,刀刀毙命,快不见影。你如今跟着萧驰野,不往离北走,怎么反倒跟周桂他们混在一起?他一个规规矩矩的州府,装不下你这样的杀神吧。”
“我也是个规矩的人,”沈泽川微抬右手,露出侧腰,“我来见雷大当家,可是连刀都没有带。”
雷常鸣抬手挥退因为沈泽川的动作而逼近的侍卫,指了指沈泽川,说:“你见天子都不卸刀,见我却做得这样尽心。”他哈哈一笑,声如洪钟,大声说,“难道我比天子还尊贵?”
“如今太后主政,朝纲不振,早已没有天子一说。”沈泽川微笑,“大当家英雄盖世,我自然需要这样恪守礼数。”
“你们在阒都里待久的人,讲话都好听。”雷常鸣靠着虎座,把盘里的番薯掰开,吃了两口,说,“你直说吧,你见我干什么?”
“我今日来到大当家的帐下,一是专程拜访,二是愿意与大当家谈谈日后。”沈泽川说着端详帐篷,说,“大当家在此安营扎寨到底不是长久之策,禁军若是迟迟不来,大当家难道还要日日等候?”
“你比我了解萧驰野,”雷常鸣几口吃完了番薯,“他爹和他大哥都是名将,他自己能差到哪里去?我等他来跟我谈。茨州就这么大点地方,我甚至不用找,也能猜到他藏在哪里。他占据茨州不走,我就没法进去嘛!这事总要解决不是?我等他,我不着急。”
“他的两万禁军精于骑射,在马上的能耐不亚于离北铁骑。现在与他打起来,对大当家反而不妙。”沈泽川见那些侍卫又要动,便先笑了,说,“他在城内,有茨州粮仓作为支撑。大当家在城外,只能靠后方粮草支撑。四万人一日的花销就是个骇人的数目,这场仗拖得越久,大当家亏得越多。这笔账,想必大当家比我更明白。”
“那又如何?我耗得起。禁军不行吧?茨州的粮萧驰野不能吃一辈子,离北王还在离北打仗呢,萧驰野着急回家啊。时间拖得越久,我只是亏钱,但是萧驰野却要亏命。他反了,可是启东守备军没有,戚竹音带着人赶到这里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候离北铁骑前来支援就会陷入两头焦虑。戚竹音可不比边沙骑兵好打,这娘们什么本事,你们常打交道的最清楚,她连边沙王座都敢烧,打一个茨州根本不在话下,萧驰野敢吗?”雷常鸣抹了嘴,笑得随意,眼神冷静,“萧驰野配吗?”
沈泽川露出遗憾之色,说:“大当家后备粮草如果真的这么充足,那我今日就不必再与大当家多说了。实不相瞒,我正是因为担心戚大帅随时会到,所以才想来跟大当家谈桩生意。”
孔岭微微色变,紧着沈泽川走了两步,说:“同知,我们事先没有……”
“你要跟我谈什么生意?”雷常鸣打断了孔岭的话。
沈泽川说:“萧驰野若是能够顺利通过茨州,那就是皆大欢喜,但是大当家既然率兵前来,他那两万禁军就不再是我的唯一选择。我想与大当家谈的正是粮草生意,我手头还有两百万银子,愿意投给大当家,用作这一仗的粮草消耗。但作为交换,大当家日后入朝为官,必须在韩丞面前保我一命。”
孔岭惊愕地说:“沈泽川!你怎可诈我们!那两百万银子,不是说好了要给茨州用作守备军重建吗?!”
“我只是说愿意,”沈泽川微侧头,对孔岭诚恳地说,“可没有说一定。”
孔岭一把拉住沈泽川的袖子,说:“你骗我们!你这奸诈竖子!”
雷常鸣又笑起来,他撑着膝头,说:“真话假话?沈泽川,你要是真有那么多银子,还能让禁军一路啃着泥巴逃命么?你们该不是在设计骗我吧。”
孔岭哪里还听得进去,他面上涨得通红,胡子颤抖,对沈泽川不可置信地说:“你那一段慷慨陈词,也是假的?你!你用中博血难来骗我们做局,你还是个人吗?!”
“人各有志啊,”沈泽川懒散一笑,“茨州与禁军已经是瓮中之鳖,我另寻新主也是情理之中。成峰先生,你最明白的。”
“你如果真的拿得出两百万银子,”雷常鸣仍然稳坐不动,说,“再助我救出韩靳,韩丞那里,我就替你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