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常鸣在中博杀人如麻,抢过无数的女人,也强迫过不少稚子。他这种人,似乎天性里都爱着珠玉般的人,那些精致的,干净的,甚至还是懵懂的,他都想要撕烂了,血淋淋地染成一摊污秽。他做过不少恶事,自觉连鬼见了他都要绕路,他根本不畏惧什么因果——他们做了错事,仍然能够睡得香甜,梦里还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们根本不会回忆起被自己践碎的躯体,那些也像是云一样,是他们曾经碰不到的人。
雷常鸣眼前有些昏花,沈泽川的脸逐渐模糊。那圆润的小玉石却越发清楚,变成了他似曾相识的小玉珠。
小兄弟。
雷常鸣曾经这样哄骗过一个孩子,他摁住了对方的手脚,把对方顶在漆黑的帐子里作践。他还记得那一天他也喝了酒,胸口的疤痕也是这样地烧。那捏着的手脚太细了,雷常鸣在亢奋里甚至想要折断它们。他使劲地折,看着那红润变成了青白,最后成为了一摊烂肉。
雷常鸣喘着气,数次扑抓都没能碰到沈泽川。他用力晃着脑袋,在乱糟糟的人声里头痛欲裂。他仓皇地爬向前方,撞到了侧面的小案,那酒水和菜肴溅了他一身。他半裸着身躯,喊着:“沈——”
雷常鸣眼睛里映出的帐子陡然正了过来,他的面颊上泼了大片的血。他大张着嘴,身体还僵在原地,脑袋却已经滚了出去,磕在小案的木腿边,神情鲜活得令人作呕。
帐子内的笑声戛然而止,那烛火还在摇曳,人人都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却像是僵硬了,已经死掉了。敞开的帘子间穿来些许风,细雨仍旧在下,夜色犹如攀爬的沉默,扑灭了最后的烛光。
沈泽川把从垫子下抽出的仰山雪贴桌布上,无声地擦拭着,刀锋剥掉了鲜血,在那棉布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疤痕。他擦得很慢,没人看到他什么时候拔出的刀,便只能欣赏他这样耐心的擦拭。
沈泽川莫名笑起来,他笑出了声,像是这些日子里最为肆意大笑的一次。他收回了刀,又握起折扇,踩正了雷常鸣的脑袋。
“跳舞啊,”沈泽川垂着眸,对雷常鸣说,“你配么”
* * *
撒尿的士兵才褪下裤子,就被人割断了喉咙,拖进了草丛。营地里的巡防松散,雷常鸣的士兵三五成群,聚集在望楼下玩着骰子,没有察觉到自己人正在悄无声息地减少。
“叫伙夫省几口肉,给咱们哥几个弄一盘。这雨跟拉稀似的,下得人难受,不喝点酒,那多难熬啊!”小旗甩着骰子,仰头跟后边的人喊,“你去吧,就你了,杵在这儿怪碍事的!”
说罢又把头低了下去,他们头对头,嚼着肉干,把裤腰带里最后那点铜钱也扔进了赌局里,都盼着手气好起来。
“这手也忒臭了!”其中一个拍着巴掌,像是拍着晦气,在腿上又抹又擦,说,“我不玩了!”
“别啊!”另一个拽着他,“这多没意思!明儿进了城,逛窑子上花船不都得要钱?你再来一把!时来运转!”
“呸!”要走的这个啐了对方一脸口水,“凭咱们大当家的名号,进城逛窑子还要钱?婊子烂货不配要钱,嫖她们那是给脸!我还怕她们给我染一身脏病!不玩了!我看今夜帐子里得通宵,喝成这个逑样明日也打不了仗,我睡上几个时辰去。”
这人一回头,就撞着别人。他一脑门磕在铠甲上,听着“砰”一声,把他自个儿也撞蒙了。他愣了一瞬,紧接着开始推搡对方,骂道:“挡你爹——”
只听一声闷闷的捅穿声,这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直愣愣地要向前栽。被对方用身体挡住,就这样后退着撞向还在摇骰子的人群。骰子顿时被撞掉在地,他们守夜的脾气冲天,拽住人后领就要打,谁知把人扭过来一看,那眼珠外瞪,已经死了!
禁军倏地拔出刀,不给这些土匪反应的机会,上去就先把人砍倒。血喷在铠甲上,澹台虎一抹脸,喊了声:“杀!”
没有巡防队的通风报信,营地内已经歇下的士兵被禁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澹台虎带着人冲进帐子,捂住他们的口鼻,一刀一刀捅过去,留下了一褥子的殷红。幸存的土匪惊慌地跑出军帐,却没有收到任何调令。他们像是群无头苍蝇,在雨夜里仓皇失措地四处奔逃。营地已经被禁军围了个彻底。常年混迹江湖的老油子一见到那些出鞘的刀,便马上束手就擒,拥挤在一起,趟过泥水跪地求饶。
萧驰野策马而来,浪淘雪襟在人群前踏着马蹄。海东青从天而降,落在萧驰野的肩头,拢翅时带着冷风的寒冽。萧驰野健硕的身躯像是雨夜里遮盖光芒的墨云,他背着那遥远且微弱的帐中烛光,目光似把刀子,割得那些窥探的眼神慌乱地消失。
澹台虎正在清点人数。
萧驰野掉转马头,肩头已经被淋湿。猛斜着脑袋,睨着那死寂的军帐,像是知道里面有血肉可以吃。沈泽川没在帐子里,他站在外边,拎着把伞,正垂头看着自己被血染脏的靴子。
萧驰野俯下身,猛跟着跳到了沈泽川的肩膀上。沈泽川抬头,正对着萧驰野的眼睛。
“这位小公子,”萧驰野抬指虚虚地刮了下沈泽川的鼻尖,“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淋雨?”
沈泽川把小竹扇抹开,摊给萧驰野看,有点负气地说:“我的扇子脏了。”
那扇面上溅了几滴血,像是泼在字上的红梅,恹恹地开着,怎么看怎么不讨人喜欢。这字还是萧驰野写的,这扇子自从送过去,就和那方蓝帕子一样,都是沈泽川贴身不离的东西。
“点得还挺别致,”萧驰野的目光没有离开沈泽川的脸,他说,“这把送给我,我再给你做一个。”
沈泽川把扇子斜插在萧驰野的后领,点了点头。萧驰野冲他笑,问:“席好吃吗?”
沈泽川抖开伞,挡着两个人,说:“凑合,太吵了。”
萧驰野下了马,接过伞,只遮了沈泽川,自己半身露在外边,一手掀了帘子,打量着里头,半晌后,说:“这营地有些古怪。”
沈泽川抬手盖住想要飞进去的猛,说:“我觉得他不是传闻中能够收服端、敦两州的那个雷常鸣。”
他们俩人还在交谈,忽见澹台虎疾步走近。老虎身上的血迹都没有擦,他面色不好,对他们俩人行了礼,说:“主子,他们的人数根本对不上。我问了些小旗,竟然连自己下边有几个人也说不清楚。我适才又逼问了一番,才知道他们皆是雷常鸣刚纳进来的土匪,根本不是他从洛山带来的人!”
第108章 银子
难怪今夜如此轻易!
沈泽川刹那间明白了许多事情, 他骤然回首, 又在即将脱口而出时生生忍住了,他看向萧驰野。
“老虎, ”萧驰野迅速说, “分出两千人镇守此地。丁桃上马绕去茨州东北方, 让埋伏的人立刻南下,堵住茨州南侧的道路, 其余人随我掉马回城。”
这一手调虎离山筹谋已久, 只怕是从雷常鸣离开洛山前就在计划中。从洛山发回茨州的驿报全是含糊不清的陈述,其中出现最多的就是他们看到了洛山土匪垒砌的土灶, 把雷常鸣到底有多少人变成了众说纷纭的事情。真真假假, 虚虚实实, 引诱他们顺势猜测那四万人只是个幌子,故而认定对方不敢贸然突袭,谁料对方根本就没有打算与萧驰野正面一战。
“孔岭不会不认得雷常鸣,”沈泽川搭着萧驰野的手臂, 上了马, “我此时疑心有关雷常鸣的一切传闻全部都是假的, ‘雷常鸣’不过是此人的‘皮’罢了。”
萧驰野把伞扔给澹台虎,用披风把沈泽川盖起来,架起手臂掉转马头,说:“他劫持孔岭也无用,多半是想要靠孔岭打开茨州的门,如此一来, 就是他在里,我们在外。”
萧驰野能够跟雷常鸣的“四万人”对打,凭靠的就是背后还有茨州粮仓做支应,能让他速战速决,快刀斩掉这批劳于奔波的杂兵。对方竟然对自己的弊端一清二楚,不仅不跟萧驰野正面对战,还取长补短,把萧驰野变成荒原野狗,颠倒了大家最初的位置,让禁军游荡在外,失去粮草。
“他一直待在暗处,”沈泽川兜着披风 ,在风里说,“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
“茨州到底不是咱们自己的地盘,城中必然有他的眼线,我们对他却一无所知。”萧驰野说到这里,忽然笑起来。他收紧手臂,说,“这人是个角色!”
此时雨已经小了,只有夜风里还带着几丝雨线。马蹄践踏泥浆,轰然涌向茨州的方向。然而他们再快也赶不及对方的速度,孔岭已经到了茨州境内。
孔岭自打出山就是文弱书生,如今都快四十五了,勒马时浑身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他上气不接下气,从马上滑落在地,由那汉子搀扶着,对着对方连连拱手,说:“此、此次多亏壮士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先生哪里的话,”这汉子虽然看着精悍,却一路对孔岭照顾有加,“我怕身后追兵转眼就来,先生,喝口水,咱们继续走。等到了城门下,尽快让人开门吧!”
他们中途歇在了一家还挂着灯笼的客栈,不住店,仅仅是给两腿发颤的孔岭喝口热茶缓一缓。孔岭腿侧被磨烂了皮,不便坐下,就在堂内端着茶碗吞咽。正休息时,忽然听见外边一阵马蹄响,这汉子虽然没有起身,手却悄悄落在了腰侧的刀把上。他微侧身,把脸藏在昏暗里,看着门口。
一群风尘仆仆的旅人跨门而入,为首的是两个身量相等的男人。古怪的是,这群人都生得高大,清一色的猿臂狼腰,即便都穿着布衣,却始终带着威风凛凛的气势。
其中一个男人摘了斗篷,露出张带着胡茬的脸。他额前有缕发垂落,像是不经意一般扫了眼堂内还在喝茶的两个人,带着笑扔出一袋钱,对掌柜的说:“住店,一间上房,三间大通铺。还有没有熟食?来些馒头和卤牛肉,配上烧酒。”
“有钱,做什么这样节省?”另一个也摘了斗篷,却生得威武。他把钱袋拉开,对掌柜的说,“统统都住上房!”
后边被男人们环绕的中心传出沉闷的咳嗽声,一个始终戴着斗篷的老人低声说:“银子攒得不容易,还没有到地方,再忍一日。天涯,让大伙吃饱了就休息,不要玩闹。”
乔天涯吹了吹掉下来的头发,从费盛手中把钱袋拿回来,扔到了掌柜的手上,说:“还是按照我最初说的办,酒菜尽快上,不要拖拖拉拉的。师父,您一路上跟着咱们风餐露宿,到了这里怎么还能让您跟我们住通铺?您是师长,这点事情是我们该孝敬的。况且主子若是知道了我让您跟我们睡通铺,必然会不高兴的。您好生休息,就算是疼我们了。”
他说完,费盛不甘示弱,立刻也说:“适才是小子不懂事,师父,我这就送您上去休息。一会儿饭菜上来,我给您端上去。”
纪纲的体力大不如前,他也不再推辞,由费盛引着上了楼。
孔岭虽然不知道这行人是谁,却也察觉出他们不好招惹。他担心也是土匪,因为他们个个带刀。他想着,便放下了茶碗,对身边的汉子说:“壮士,我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这就上路吧!”
岂料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动,那行人就已经落座。客栈不大,四个方桌坐满了。乔天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屁股坐到了孔岭边上,正堵住了孔岭的路。
“呦,”乔天涯给自己倒茶,顺口说,“你们二位也是赶路的?”
这汉子一扫精悍之气,变成了普通的务农汉子,搓着手掌,像是不擅长应对这种陌生的盘问,腼腆地笑了笑,说:“欸,带着家里的大哥赶路。”
乔天涯没有半点让开的自觉,他喝了口茶,微眯了眼,像是被烫着了,说:“去哪儿啊?咱们说不定顺路呢。我们这一路可不容易,那阒都的什么侯爷不是反了么?路上全是官府的人,都是捞钱的好手,逼得我们兄弟只能绕小道。对不住,我这人爱聊,一不小心扯远了,你们去哪儿啊?”
孔岭坐又坐不下去,走又走不出去,那大腿内侧一阵阵的火辣疼痛。他维持着镇定,山羊胡颤了几下,用灯州话说:“去马莲镇嘞,马莲镇你晓得不小兄弟?”
“茨州跟前的镇子啊,那还真顺路,我们到马莲镇前头的茨州城。”乔天涯说着把一只手臂架在桌子上,盯着那汉子,说,“兄弟眼熟啊。”
此时这汉子已经觉察到自己被盯上了,他的余光再次瞟见这行人的身形,心下稍稍一转,就多少猜出些东西了。但是他以为这行人是乔装到此追捕萧驰野和沈泽川的锦衣卫,只是对自己带刀的模样起了疑心,所以放松下去,越发憨厚,说:“我是灯州本分的庄稼人。”
他说着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个皱巴巴的路引和手抄的户籍本,上边都有灯州官府的章子。他打开给乔天涯瞧,说:“到马莲镇看嫁过去的姐儿,才生的孩子,办,办酒席呢。”
“喜事啊,”乔天涯比他还高兴,说,“我这人最喜欢小孩子了,吃酒也最喜欢吃满月酒!”
孔岭看乔天涯扯个没完,勉强地笑了笑,说:“这雨停了,那我们就继续赶路了,不然住店也要花银子。”
那边费盛也下了楼,他本来没注意,但见乔天涯迟迟没移开,便也打量了那汉子。忽然一晃步,坐到了那汉子的后边,跟乔天涯一前一后把人堵死了。
“聊什么呢,”费盛从小二端来的盘子里捡了个馒头,咬了一大口,看着他们,“这么投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