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你是清贵御史,岂能去外面做首领官!简直是胡闹!”御史在朝中权势极大,就是三品大员也要低头,外放个布政使都是吃亏。他这孙子竟为外人连前程都不要了,宁愿调出去当个小小的六品首领官!
浊流官!
这一去,唾手可及的资历、前程都没了,甚至还不知几时能再回京!
桓侍郎气得一阵阵头晕,恨不得早二十年把他打死,省得他今天来断送自己一生心血。
桓凌从袖中拿出那封信轻抚,摆着一副恭顺面孔说:“通判却是管刑名、粮草、督运的,下面哪个县里有督运税粮不利的,我这通判也要担上干系,正需路道台看顾。祖父若还有哪些门生弟子在当地任职,不妨多写几封信,都交我带到福建,好请上官们格外关照我些个。”
第17章
桓侍郎咬紧牙关问他:“你是铁了心要回护宋家父子,为此不惜前程了?”
桓凌似有些悲凉,又似悲悯地看向祖父,低叹一声:“我岂是为了宋三弟与世伯,我实是为了祖父与元娘,为了咱们家的名声,才不能要这个前程。
“祖父要入阁,元娘要入宫,你们都是我至亲的亲人,我只盼着你们得偿所愿。可是咱们家令女儿退婚再参加采选的事,难道能瞒过天下人?这退亲的恶名别人是担不起的,唯有我这个嫡亲兄长能承担。将来若有人提起此事,祖父便推到我身上,说是我做兄长的不讲理,硬夺了妹妹的婚姻要她入宫,如此方可不伤祖父清名与元娘闺誉……”
他忽然笑了笑,朝着桓侍郎一低首:“孙儿能为家里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以后我到汀州,还望祖父在朝中多回护,莫教汀州府治下各县出事,不然孙儿这辈子就难再回京孝顺祖父了。”
桓侍郎抚了抚眉心折痕,嗓音压得极低,隐含怒意:“好!好!我一向以为最省心,最懂得以家族为重的孙子,今日竟给了我这么个结果。你爹娘在世时叮嘱你效力报国,你却辞了能整肃纲纪的御史之职去当浊流官;你爹教你仁义孝悌,你今日却在这里威胁祖父……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桓凌深深垂下头,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实为不孝——”
“你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你这一走,还有谁肯跟你这全无前途的小官成亲!你父亲只你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光耀门楣,自你出孝以来,祖父又给你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亲?他还不像我这样有祖父筹划,而是安心等着咱们元娘,等了这些年,却等成了个被退过亲的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决绝地说:“祖父也不必替我谋什么婚事了。咱们桓家坏了宋三弟的婚事在前,四弟又去武平坏他的名声,只怕他往后婚事要有些艰难。他受害如此,我有何面目先结鸾俦?哪一日宋家先传喜讯,哪一日我才会考虑成亲之事——”
“反正祖父看重的人家,也都看不中我这六品浊流小官。”
桓侍郎唇角抽动,神色竟有些狰狞,紧抓着官椅扶手骂道:“你莫非疯魔了!你倒不怕自己死在外头,父母无人供奉香火!”
他随手抓起茶盏,向这个不孝孙儿兜头砸去。桓凌侧身躲开,应声答道:“若孙儿命薄,还望祖父主持,将哪位堂弟之子过继与我,使二房香火祭祀不绝吧。”
他不去看祖父恼怒的神色,行礼拜别祖父,转身出去,叫管家安排医官替桓侍郎切脉。
他自己催着人收拾了行李,备下车马,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出京事宜。临行前他遍辞了京中亲友,只因待选秀女都住在宫中,他没法当面和妹妹道别,便只写了封信留给祖父,请祖父找机会代他转交。
信中不便写宋家的婚事,他就只交待了一下自己要外放做官的事,又劝元娘在宫里安分守己,恪尽臣妾之礼,不可再把自己自己当成侍郎府的千金小姐,以家世骄人。
——能包容她任性的男子已远放福建,她进宫去是以臣侍君,服侍周王的,虽有祖父在朝上遥为支撑,宫里的日子却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他也怜惜元娘,但他们兄妹心性、志向终究都不同,他这个哥哥能做的也就只到这里了。
桓凌抛却家人前程,两袖清风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动他,便把火气发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责打四十杖。他怒冲冲地数落这个孙子大胆妄为,私下违背自己的意思,将两家之间的关系闹到几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还害得他堂哥要自贬官职,替他谢罪。
桓文自幼在翰林府上娇生惯养,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哭叫着说:“祖父因何只怪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那宋时在外头闹得人人都知道他有个侍郎府孙女做未婚妻,这话传到京里,人家能不议论咱家么!”
桓侍郎恨道:“宋家也只是和治下的乡宦、书生说这些话,至今也没有风言风语传进京,哪里比得上你与生员打架,还叫学政抓住,只怕都察院不知道咱们家!
“前朝也不是没有离婚再嫁的皇后,不是没有寡居再醮的皇后,若桓宋两家只是和和气气退了亲,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只你这孽障惹祸,要跟宋家结怨,害得你堂兄要为此自贬出京,以挽回桓家声誉……”
桓文满面眼泪鼻涕,却挣出一个苦笑:“宋家给元娘守了四年,咱们家却转手退亲,将女儿另攀高门。事都做了,祖父还以为能叫宋家不恨咱们么?我正是为了家里好,才想祸水东引,叫他将来不能爬到高位来与咱们家作对……”
他苦苦捱着疼痛说:“幸好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时,成天就在他父亲的衙门里摆弄权柄,听说还捐了监生,将来也没什么大出息。只消把他父亲远远地按在南边儿,再掐住他兄长们的选任,就是得罪狠了他家又能如何?”
捐了监生就是放弃举业?他怎么不说自己考上秀才之后不即刻中举就是放弃举业了呢!那分明是怕福建生员难考,耽搁他取功名,故此先捐个监生,等后年秋试之年直接进京应试!
桓侍郎对这个孙子实在心灰意懒,扔下他回部里值班。到得部里,仪制司又呈上了今年各省生员花名册,来呈册的郎中含笑对他说:“大人可知今年福建省童试中出了个新鲜事——汀州府中试生员中,竟有一个北方出身的考生占得了院试前三的位置。”
哦?往常都是南方考生占优,如今竟有北方考生在南方考了前三?
桓侍郎也是个惜才之人,不禁笑问:“是哪里的考生?好个才子,将来他入京应秋闱时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不凡之处。”
那郎中从花名册中挑出福建的,翻着前头名录看了一眼,笑道:“叫作宋时,是北直隶保定府人,父名新民,任知县……”
桓侍郎听得“宋时”二字,耳中就再也听不进别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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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府虽不临海,但每年台风登岸,带来的暴雨每年也要席卷整个州府。武平县治下单有名的溪水就有十条,潭、湖、湿地也有十余处,大雨灌下来山溪泛滥,湖水溢出堤岸的情形都不少。县内、县外各村镇清浅的砂溪在大水中也会暴涨成湍急深流,淹没两田地人家。
宋时详读灾异志,拉了县里几个阴阳生给他算历年暴雨灾害的时间表,统计易受灾地区,提前做起了抗洪救灾备战工作。
单凭他们一县官员、书吏、衙役,就是都累死在河摊上也不够用,但好在武平县地接山区,曾是匪患横行之地,县令有征发五百民壮的权力,可以叫民夫抗洪抢险。
这些民壮就像现代的民兵一样,无事时在家里务农,有事时征发起来剿匪。不过这时节也正是早稻抽穗灌浆、晚稻育苗插秧的关键,宋时不敢征用农夫,就在城里先征觅汉,集中起来供饮食、提升体力,训练水中救人的技术。
剩下的等哪里发了水,再就地征发渔民。
可惜他前些日子一直没空给晋江网投论文,又为考试下载了几篇明清经学学位论文,帐户余额花得毛干爪净,只能靠这些年看新闻联播的经验搞了。
县里多年饱受暴雨之苦,自来也有抗洪救灾的经验。县丞、主簿等是在任上干了多年的,给他父亲也献了不少征发渔夫渔船、向乡宦和商户们劝募、修筑浮桥、检修堤岸的经验。
合县上下官员们按步就班地准备,宋时则按着自己的经验叫人连夜烧水泥、编竹笼,就地收购麻绳、麻袋、粗大的毛竹、油布与羊皮、狗皮等皮张:麻绳能当安全绳,毛竹可以绑竹筏、搭帐篷、劈成筒烧水作饭,甚至能做简易救生浮板,皮子则拿去先缝他几十套救生衣备着——
县领导班子和工作人员上堤视察时,一人一套羊皮救生衣,多有安全感!
他叫了几个在班的皮匠一块儿赶工,买的皮子不够用了就直接买羊。剥下来的皮抓紧硝制,做成救生衣,羊肉留两头给民壮补身,剩下的配上五坛本地特产象洞酒,直接送去了城西二十五里外的汀州卫指挥所。
现代社会,抗洪抢险都靠兵哥哥,有什么事见着军装就安心了。如今这时代,士兵不管抗洪,可是管捕盗杀贼,也管镇压流民。他们跟当地守备军官、士兵打好关系,万一发洪水时有贼寇趁机作乱,也好请人家来帮忙坐镇,免得有人趁势抢掠,甚至冲击县城。
指挥使黄大人白得了五坛酒、十几头羊,当晚就给卫所士兵们都加了餐。黄指挥不耐烦写信,便叫人给宋县令送了口信,告诉他不必担心城外匪患,有卫所镇守在此,什么山匪流寇,只要敢冒出来,他们自必第一时间带人清剿。
绝不教武平县受半点损失。
——武平县收上来的赋税中,要截留一部分作他们驻军的军费。若是那重文轻武、不好相处的县令,他们也不会管对方的事,只等索要军费时看对方为难;碰上宋县令这样知情识趣的,黄指挥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宋时收了口信,又以宋县令的名义给黄指挥本人送了些银两,另有母亲和哥哥们从家捎来的玩器摆件。
他这“赈灾办”尽力准备,洪水却还是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先时是县城与城外各墟有积水,但水最多还只到大腿深,叫征发来的民壮划着船救援住在低地的百姓,抢出泡在水里的财物,将人放在山中寺庙里救治即可。可进了八月,海边不知哪个台风登陆,雨下得就像天捅破了个窟窿,水线落下来得几乎像手电筒的光线,又粗又亮。
城北鱼溪、禾丰溪一同涨水,溪下方淤积的泥砂太多,下游溪水冲断堤岸,淹了一片村庄。
宋时的救生衣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叫人拿了给气球打气的鼓风机,装了一麻袋救生衣,叫班头寻来民壮,跟他上堤救灾。宋县令岂能看着儿子独自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当下也叫人备了车,把县政通交给祝县丞,领着三班皂隶直奔两条溪水交汇之地。
宋时是骑马去的,他却是乘车去,途中道路泥泞不堪,几度陷了车轮,光是抬车就抬了几回。后来虽然赶到发水处,却也找不到宋时了。
他急得直扑向滚滚溪水,身后给他打伞的衙役都险些按不住他。随行众人连忙拦住他,劝他保重自己的身子,莫叫大雨浇病了,衙内看见了担心。前面又有从岸边过来的村老,众人连忙拦下他来问了那边的情形——
宋时已经带着民壮去巡堤了,还从附近一间库里取了事先存好的水泥,正从两边投水泥、石块,慢慢合笼堤岸豁口。
宋县令听得心惊胆战,哪里还待得住,拼命朝河边闯,叫人拦着过不去,竟急得高喊:“我儿子还在堤上!时官儿至今还不曾成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老儿怎么活!”
他的声音又高又急,穿透了沉沉雨幕,却有个比他更急的声音从后头压过来,连人也不知怎么闯进了差役圈里,扯住宋县令喊道:“宋世伯,时官儿到哪里去了?”
第18章
雨骤心急,爱子身处险地,宋县令哪还有心思分辩是谁在叫他,为何要叫他世伯。他只听见“时官”两个字,就撑不住地抓着那人叫道:“时官儿在那堤上,这么大的水,岂不是一个不小心就把他冲落水了!”
身后那人比他还急,随口安慰了一句“世伯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把他带回来”,便把他推到一旁衙役手上,翻身上马,踏着泥水朝前方堤岸处驰去。
茫茫大雨间,其实看不清人在哪里,只能看到远处暴涨的溪水泛起的白浪。越是接近,地上的积水便越深,到水几乎淹到马腹时,终于能看到掩在雨柱和积水中的长堤了——大堤已叫水冲塌了几块,小处都投石笼塞住了,只差一片还没合上,征发的民壮正聚在缺口两侧投土石堵水。
桓凌催马径往堤上闯,还没上去便叫几个民壮拦住,问他是什么人。
他此时说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一来不好查证身份,二来也没有府通判还没上任就去管下头县里河工的,还是说自己跟宋县令父子有关系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于是添添减减,说了个更贴切的身份:“我是你们宋县尊的侄儿,宋舍人的兄长。世伯、是受伯父之托来照看三弟的。”
拦他的人思忖着,能冒着这么大雨到决堤的溪口找人的,必定是真有情谊的亲人,便信了他的身份,忙答应替他引路,又叫周围民壮找个羊皮救生衣给这位堂少爷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