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让他们排队,是因为排队出入、领东西效率高,看着也整齐。
现代人从小就学排队、学纪律,这些都是骨子里的东西,带到哪儿用到哪儿,自己有时也意识不到。
桓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代人,还是跟杨大人一样巡查过陕西兵备的,更理解大人心思,主动替他解释道:“宋知府倒不是以练兵之法练这些流民的,只是此处做的活计离不开火窑、滚水,稍有差迟便会伤到他们自身,所以格外讲究遵规守纪。那些百姓自己心里也明白这点,又有宋大人亲自关怀,吃得饱穿得暖,感他活命之恩,干活时就更听话。”
他是个太平知府,做什么要练兵呢?这些做工的人只是感念知府恩情,格外听话而已。
如今军中那些不听话的士兵,要么开始选的就不是良家子,而是油滑的市井恶少;要么就是让军中旧有的风气浸染,改了性子。若军中粮草供给不足,那就是再老实的良家子也不能用心训练了。
若要改变这情形,首要的是保证衣食,然后上面将官立身要正——上行下效,这园子里若非有宋大人约束,如今至多也就是本府原有的那些矿山、灰窑、货栈、码头上的情形。
杨侍郎轻轻点头:“太祖在时定下军屯之法,如今多半已抛荒,好良田也叫人占去,这些年不知败了国库多少钱子。如今好容易朝廷换将,可将原先私占军屯、强令兵丁为奴仆的风气扫清,本官也有重整军屯之心。”
“也不必须做成汉中经济园这等气象,只要能将屯垦兵丁养出那样令行禁止的规矩,本官便满足了。”
怎么宋时就做了陕西知府,不能像桓凌似的做个御史,随他踏遍边关呢?就连桓凌这个御史都是指给周王的,不能轻动,不然他一封奏折上去,带他到榆林等地整治军屯多好!
凭他们弄出这么大个汉中经济园的本事,岂不能把边关那些无衣食为靠,要逃到外府就食的百姓都安置起来,也养成这般能干、听令,适合入伍当兵的模样?
第167章
杨大人在城外歇宿一宿,洗去一身风尘和煤灰, 转天换上官袍, 摆起仪仗, 进城拜见周王。
周王府如今已改装得天翻地覆,正门前殿都已按制建起来, 该粉的粉、该漆的漆,兽头、花窗、花砖也都装上,已见了王府的规模。
后面寝殿在周王强烈要求下倒没怎么改动, 但内里装修的也和前殿一样到位:墙内砌了一层耐火砖, 抹了掺白云石粉的快干高温水泥, 墙面涂了白云石浆代替普通石灰浆;窗户镶双层玻璃,当中留一层隔温空气层;地面砌起一层可以通烟气的空层, 烟道通到殿后一个单独的炉灶, 到冬天点上火就能通地暖。
地暖层上铺了木龙骨、木地板, 地板与地火层之间形成了一层空气隔温层, 脚踩在地面只觉温暖,不会被高温烟气烫着。
地板虽只用最平常的柞木板子拼成, 但经上漆上腊、打磨得光滑如镜, 又有一种不逊于寻常地砖的雅致趣味。再压一条盘金错银的天水丝毯, 仍是满室富贵, 称得起金枝玉叶的皇子身份。
前殿彩绘雕漆是大工程, 如今尚未完工,周王便在简装版的寝殿中召见了杨大人与桓佥宪,与他议起边将强征百姓入伍之事。
此事他先前已发信问责众将领, 正等杨大人过来共议。
杨大人入殿见礼,又与早一步在此等候的桓凌厮见,然后说起了周王所问之事:“臣近日在榆林关一带巡查,确实访得有将领如殿下信中所言般强征百姓,却非为守军,实乃屯丁。此亦是边军缺人,无可奈何之举。”
大郑朝自太祖立国以来便实行军屯制度,军中粮食十之七八可由本地军中自行解决。然而立朝百四十余年来,边关少经战事,军屯也早已松驰靡烂:
按太祖之制,守城与屯垦士兵该有三七分,多开耕地,以供养守军。然而军屯田地这些年一步步遭人侵占,军中粮草不足,就需国库投入更多粮饷补充。而戍边军将中多有吃空饷的,军中兵丁益少,而守城之军不可以少,军屯就渐渐荒费了。
到前朝兴宗年间,守城、屯田士兵比例就已近五五分,近年又因达虏连年入侵,士兵战死或逃亡的极多,好的军屯良田又多被占作私田,士兵也成其私蓄的奴仆,军屯几乎作废了。朝廷虽发来将领和军队,却也都是战兵,不能兼顾屯田,只能从本地百姓中征发丁口做屯丁。
如今好容易边关换将,原本叫人占为私用的田土重归军中,若不能好生耕种岂不浪费?何况一旦军屯能自给,便也不必再从民间征发粮草,百姓日子也能过得宽裕些。
杨大人对军屯十分看重,叹道:“国朝初军屯方略推行得好,单凭地方屯垦便可供养大军。若得重现旧时军屯盛景,粮草丰足,边军也不至于‘饷来则聚、饷去则散’,全无士兵的样子。”
若军中也能供起昨日在汉中经济中心吃的那样的粮饷,士兵定有力气每日操训,训至经济中心那般行止有法度,遇见战事时令行禁止,不贪逸畏险,如此还有什么战事不可胜?
他力主军屯,以为征兵必不可免,这些日子陕西镇、宁夏镇等近处将领回信应对周王的问责,也都以为征兵之举势在必行。
若要重整军屯,势必要征兵,可周王也亲自问过那些逃人,深知百姓苦于兵役。他若不管不问,任由各地将领征兵,日后强征百姓入军之事必然越多,百姓尚不能安居,边关怎能安稳?
可若不整理军屯,单凭朝廷运粮,一年从南方产粮大省运送的这些粮草又是极大一笔开支。
周王沉吟道:“此事须定个两全之策,依着杨大人的说法,屯田定是该屯,但也不可强征百姓……”
若不用军士屯田,岂不就要改用民屯了?
杨荣道:“民屯也并非不好,只是愿到边关开荒的百姓少。边城天气干旱多灾,一亩地至多产七八斗粮,还要截留口粮,供到军中的更少,不及军屯得的粮多。再者当地府县官员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鼓励百姓过去垦荒……”
他说着话,不由得看了桓凌一眼:“桓大人与宋大人建的汉中工业园不是由富商捐济来的?屯垦之事或者也可由当地府县向大户筹款。”
桓凌苦笑道:“下官问过本地府衙,便在汉中这样的大府,筹款亦非易事。咱们汉中经济中心能得许多人捐资,多半是为宋大人要在此建学,那些学子的家长只当是预支束脩了,别处恐怕学不得他。”
说到向富商筹款,他倒想起了商屯。
也就是令商人输粮至边关,以粮食换取盐引。自太祖时有输粮换盐引之法,初时江南粮商多运送粮草到边关,后来便在边关包地雇人种田,以粮草换盐引,大济军屯的不足。只是后来从中盘剥的人多,开中法被废,国库改以银两换盐引,边关商屯渐渐也就荒废了。
茶盐法不是能轻动的,但若陕西有什么特产,能以粮食来换,是否还能如军屯般吸引外省商人输粮甚至来屯垦呢?
譬如他们这汉中经济园里产的耐火砖、高锰酸钾、磷钾复合肥等物?
或者时官儿还能制出什么后世特有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流水作业生产出来的,工人只负责自己所做的一项,不虞外人仿制。特别是化学产品,连他们两个按着书做的都做得十分艰难,别人不知道具体配方、步骤,就是来个会烧仙丹的道士也烧炼不出。
若在军中建起这样的“工厂”,产出之物皆许富商以粮食换取,岂不就能引得商人在此雇人开荒种田,重得当年商屯之利?
再简单一点,他们这园子里产出的耐火砖如今就有许多大户争着订货。若他们以粮换砖,再输粮到九边,眼下即可稍解军粮急难,各处也不必急着抓人垦田了。
只是这经济园上下的开销便不能再由汉中府承担,得向朝廷要本钱。汉中知府一力担负下陕西边军粮食运输,亦是该记在考绩上的大功。
他诚恳地向周王和巡抚大人提议:“此举既可解一时之急,将来若能在各地多建这样的园子,引得更多商人来此,还有可能再兴起商屯。
“而且杨大人亲眼见过经济园中景象,那些做工的人起头儿便要学遵规守纪,虽不操练枪棒弓箭,但懂得听令、有力气、身体灵巧,都是选兵丁的好苗子。”
至于如何让他们愿意当兵……
大郑军中都是募兵制,一年给战兵的钱粮也不少,只是之前被克扣的太多,粮饷到不了底下士兵手中罢了。若粮饷充足,兵备精良,自然能招募到良兵。
他将这打算细细讲给周王与杨大人,周王尚在考虑,杨大人便已问道:“依你之意,要将这经济园中所能产出之物都定为官营?”
不至于要将所有产出都定为官营,但这经济园本就是官家建的,卖东西自然就是官卖。
他倒有意请旨,将白云石水泥、白云石砖等物都定为官卖。若是外头有人用石灰、观音土之类掺上焦油烧制成砖,装充耐火砖卖出去,那可定然是遇火便着,能酿出大祸的。
他与杨大人在周王座前商议半日,得了周王一句首肯,便告了退,要回王府侧院自己的临时衙门写条陈。
杨荣这个巡抚下临汉中府,本该住在馆驿,然而城里这宾馆改建成周王府邸,他又有些经济园的事要问宋时,便想搬去汉中府衙门。
他与周王道辞时照直说了,周王便淡淡一笑,劝道:“杨大人还是留在王府中暂歇一宿吧。宋大人散值后便要来王府,到时候一起当面说话更方便些。”
晚上宋大人要来王府?是殿下要安排人唤他,还是方才言语间已示桓大人叫他来商议换粮之事?
周王殿下做事果然雷厉风行,他们三人才议出个章程,就要叫宋知府来共议如何实施,实在令人欣慰。
杨大人却不管周王殿下是被贬到陕西还是为军务来历练,如今圣上还没选出新后,也还没生下嫡子,那么周王便是皇长子,比起弟弟们更该继位。他们做纯臣的见到皇长子这样勤政爱民,便觉着江山有继,自然是要赞扬一声。
周王听见他这番夸奖,神色却有些复杂,主动解释了一句:“其实宋先生与我们不是外人,日常要到王府来寻……议事的。”
与我们不是外人……
周王与桓凌是妹夫与舅兄之亲,这句“与我们”想来说的就是他们二人。那不是外人,难道是主宋时与桓凌的关系已经得了周王的认可?
周王就已经将他当亲眷看待了?
周王见他仿佛不大相信,含笑解释道:“桓大人与宋先生之事早在京中我便知道了,连父皇也吟过桓大人的鹦鹉曲。小王亦是有家室的人,怎能不体谅他们,行些方便呢。”
是啊,连皇上都没拆散他们,还把宋大人送到陕西来做知府。恰好这汉中府衙与周王府又离得这么近……
杨大人究竟是有宰相识度的人,自不愿过多纠结别人家事,便朝拱手谢道:“下官便叨扰殿下了。”
第168章
周王府前殿尚未修好,后殿又有女眷, 就把杨大人暂时安排在了花园小楼里。那座小楼虽然不像正殿那样大修大改, 但因周王暂住其中, 为了他住的方便,宋时装修正殿时就叫人顺便在楼里装了套上下水。
在现代人的眼光里, 哪怕有红漆雕花,矜贵到跟慈禧的一样铺着香灰的官房;哪怕洗手时有人用金盆跪着端到面前;洗澡时有多少宫女伺候,能随时加热水, 也不如一个现代卫浴室。
加个带镜子的洗手池、一个冲水马桶、一个淋浴器, 幸福指数能提高好多。
洗手池旁还搁着半透明的鸭蛋形热制皂, 能彻底洁净手上油污,再用流水冲洗, 洗得更彻底、更干净。
杨大人冲干净手, 拿毛巾擦了擦, 叹道:“早听说宋大人的令尊修府衙时爱在屋里修水道, 上下水俱通,他做儿子的竟也是一样的爱好。不过有这水喉果然方便, 水竟还温温热热的, 难不成是你们现提了热水上去?”
派来服侍他的小内侍应道:“这倒不是, 宋大人使人在屋后装了个二层高的水塔, 塔上的水箱是个敞口的, 如今正是夏日,白日里水晒得久了自是温热,洗手洗脸都可不必另打热水了。”
那淋浴和浴缸又接到旁边隔出的一个灶间上装的水箱里, 灶里烧好热水倒进水箱,隔壁就能舒舒服服地放水沐浴。
杨荣就是福建人,对宋时这福建考出来的状元也算有半个乡里之谊,对他也曾多有关注。老家建安的亲友更对宋时百般推崇,家中也装了他们父子任上弄的“自来水”,是以他用上这水时倒也不像别人初用的那么新奇。
不过他曾听说京里有人学着装了宋家这种自来水,冬日里水管被冻破,水喉拧不出水,破处却冒得到处都是水,是以不曾装过。汉中虽然地气温暖,可也要过冬,总比不得广西、福建那等冬日不结冰的地方,他给王府装自来水,就不怕到冬天水管结冰,不能使用么?
还是说宋大人那管子有什么特异处,能应对寒冬?
他不禁有几分好奇,叫人带他去看水塔。
说是水塔,其实只是楼后一个高高的木架子上架了个陶水缸,陶管从缸下缘伸出,穿进墙里。水箱上方缘着屋沿伸出个横杆,下头有麻绳吊着两个圆形的滚轮,轮下方吊着个水桶,另一端的绳子系在木架上。
给他引路的内侍便指着绳子说:“大人请看,这绳子就是提水用的。平日倒水时就把绳子解开,从井里提来水倒进这桶里。桶口这里也穿了条绳子,水桶升上去后拉一下这绳子,水就流进这水缸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