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水出的却又比压杆提水快得多,水流顺着石槽不断流出,水质也十分清澈。宋时快步上,吩咐那人继续推水,请杨大人上来洗手。等他洗过一回,自己也接水洗了洗,桓凌拿了条新手帕给他递过去,拿着脏的那条在槽里涮了涮,拭掉指尖的水。
杨大人洗干净手,也不起身,就拎着衣摆,气度徐苏地蹲在井台上,朝出水口里看。
这井水也是一轮一涌,还有木制铰链串着圆形的皮钱从口中穿出,又随着链子穿进另一个口里,仿佛是靠皮钱将水带上来的,不是气压所为。
他拎着衣摆,气度十足地蹲在井边,努力看着那黑黝黝不透光的小口,问道:“这莫非也是大气压出的水?”
不是,这出水底下有个内径和皮钱一样粗的竹管,这串着皮钱的链子像自行车链条一样挂在齿轮上,底下穿过竹管,上头齿轮带动链条转动,管外的皮钱转进管内,就把管里的水一段段托上来了,和古老的翻车式水车原理差不多。
唯一的缺憾就是铁价太贵了,只有链子是铁的,别的都是竹木石头制成,容易磨损,用一段时间就得修换。
要是能做成铁的就好了。
杨大人听着他抱怨,忽然想起自己前日压手压式水泵时一闪而过的疑惑:“这铁泡在水里不怕它生锈么?”
宋时苦笑道:“哪有不生锈的,那压井器内层是打了锡箔贴上去,着火焊结实的。可锡比铁还要贵上许多倍,要用铁链打这么个水车,再贴一层锡箔,哪里的百姓也用不起它。”
生铁一斤六厘银子,熟铁一斤一分五厘,苏州钢一斤竟敢要三分六厘五!而能做食器的纯净锡价就跟铜价差不多,一斤要八分银子,加在一起光打一个手压抽水机,成本就要几两银子。而这种水车用料更费,若管链和尺轮全用铁制,再加镀锡——往少里说也得十几两。
一般人家能打得起井的,往往都是小康以上,甚至有点殷实,也还建得起一个抽水机。可这些种地的往往都是租种别人家土地,井也是早年留下来的,不会自家往上投钱;而那些租地的人收了固定的租子,自家不亏本就是了,有几个肯花钱装水车方便别人的?
都怪钢铁业还没实现工业化!
若是他们汉中府能建个小高炉,买矿石来加工,一炉熟铁或钢少说不得省出几十上百两银子!要是铁价能降下来,打造成农具的成本降低,百姓买得起生铁筹造、尖头裹熟铁的坚韧农具,生产效率肯定要提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诚不我欺他。
他这帐算得杨大人也有些心痛,周王在旁听着,忍不住又要问他:“可否由官府出资做些这种小水车装到井里,供百姓使用?若是银子不够……”
皇上给您银子是让您自己过好点,不是到处捐济的。花多了不光皇上得怪我们当地官员找您要钱,御史还得弹劾您邀买人心呢。
他回眸看了一眼就在旁边站着的佥都御史,御史中的高级战斗人员。
桓佥宪果然不让他失望,回了他一个眼风,当场到周王驾前劝谏:“殿下此行是为镇抚边军而来,一举一动牵动各方。此事是汉中府内政务,殿下虽暂住此地,却不是亲王就藩,合该管治下之事。这笔款子花出去,反而要惹得人议论殿下与宋大人的关系。”
咱们两家有姻亲之谊,王爷就更该避嫌了。
但这事却在陕西巡抚管辖权下,杨巡抚漫不经心地听着桓凌劝谏周王之语,心中想着周王方才要借银给百姓买农具的话,几番思量下来,忽地开口问道:“你那经济园里烧炼许多铁炭,是否早有炼铁、打农具的打算了?”
第170章
大国重器。
每个穿越者都有一个强国梦,这个梦想早晚都是要靠重工业完成的。当年郑太祖因为战争和早逝而未能完成的事业, 他这个后来者是一定要接过来的。
宋时深沉地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
他是想发展钢铁工业, 可不是在这汉中经济中心里搞。若在他还没当官时,他可能早托了老父的关系买矿山、建铁厂;不过如今他在下已建了个收容数百民壮的经济园区, 又跟周王这尊大佛做了连襟,搞起冶铁业分分钟就会被人举报私造兵器,意图谋反。
不说周王已经有两个将成亲的弟弟, 跟哥哥的竞争关系激烈, 就他自己……
那句“毋以妾为妻”, 就断了满宫妃嫔的皇后路呢。
大家都是拉满一身仇恨的人,做事还是低调点为好。虽然他就只想建机床、搞加工、做机器, 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若真被人举报上去, 到刑部上上下下审查一遍, 说不定等还他清白, 经济园区都已经倒闭了。
这复杂的背景倒不好跟杨大人交待,宋时只轻描淡写地说:“下官建那经济园只为了收容留在本府的灾民, 多造些能惠好百姓之物, 却不是一定要在经济园里建起钢铁厂, 万事都握在自己手里。”
他的打算是扶持本府冶铁、制造技术, 让本地炼铁的商家能降低成本, 炼出更多更好的铁石,打造出更便宜、更锋利耐用的农具,然后由官府做担保, 分期付款,以平价售予百姓。
——包矿给私人开采的话,采出多少铁,他们府里还能从中抽1/15的专营税。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汉中府城内并无铁矿分布。本府最适宜开采的富矿、大中型铁矿都在留坝、略阳等地,不能直接走汉水到南郑。要把开采出的矿石运到本府来炼铁炼钢的,运输成本太高,不如在矿山下就地冶炼成钢,甚至打造成他需要的零件,再运回园区组装。
宋时一条条剖析利弊,恳切地说:“其实这也是下官私心打算,真正实行起来还有许多难处,到时候还要请大人照拂一二。若能产出好铁,做出理多惠民器具,将这一地治得富饶,下官与汉中府官民上下必然铭记大人恩泽。”
杨大人微微颔首:“只要你汉中真能造出好钢铁,此事本官可以替你担着。甚至往后兵部筑兵甲要用铁的,本官也能替你说话。”
汉中府就在九边之内,原先就是兵部采购生熟铁的地方。若能产出好钢铁,胜过山西、苏州的,兵部采买铁料时就在汉中府多买些也可以。
杨荣想起边城旧守军并不算结实的披甲,生锈的枪箭;京里新将士带来的、不是很富裕的军械;还有兵部下辖器械厂日夜开工,一天却产不出几条枪的效率,眼中闪动着几分期盼。
兵部采买的钢铁价格比宋时算的还高,品质却平平。有时枪管铁质不好,内中易有砂眼,有的还没用几次便要炸膛。若得炼出好铁,打造出强兵利器,何惧达虏骑兵南下?
杨荣抬手拍了拍宋时的肩膀,万千寄语只在这一拍之间,却不必说出来。
他从来到汉中府,所见所闻,足以证明这位宋三元是个务实用心的人。只看竖在田间的那块牌子便知,他做事之前都要精心筹备,比得上将军排兵布阵,文人打文章腹稿,务必全无错漏了才肯出手,拿出手的东西也定然是远远超出人期待的佳品。
譬如眼前水井,譬如方才那片土里混的肥料,譬如周王殿下出行时带的羽毛球……
该做何事、能做何事,宋时胸中自有规划,他又何必催促?今日终究还在端午假里,看过这井水车,也该放他们年轻人享受郊游踏青之乐了。
杨大人笑道:“今日难得周王殿下与咱们一同出城,天台山风景殊胜,咱们也挑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游玩一程。”
周王自来到汉中府也没出几趟城,这趟原本也打算趁机玩玩,听杨大人这么说,便欣然道:“杨大人好意,小王岂能不领?端午前确实也是正合适踏青的时节,小王叫人带了羽毛球和气球来,待会儿咱们寻个平岗玩一场也好。”
宋时为了找石英矿、磷矿,在天台山上也逛了不少地方,自然知道哪里风光最好,含笑应道:“虽然这座天台山不是浙江天台山那样的天下名胜,可也是3……”
3A级景区,汉台区政府还和某投资商签订合同,要把它打造成5A级景区呢。可惜大郑朝没有景区分级,天台山几百年间是升不到5A了。
宋时轻咳一声,说道:“这处天台山是因山顶平坦如台,故名天台。天气合宜时登上山顶广览四方风景,可见群山掩于雾霭中,恍如人间仙境。李白咏浙江天台山的《天台晓望》诗中有‘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一句,此山也可当得起。山中还有飞泉流瀑、嶙峋奇峰、唐宋人建的观宇僧庙,古人碑刻等景致……
“有些地方下官亲自走过,也有些是来这边勘探时听游人说的,今日难得殿下与巡抚大人有游兴,咱们何不叫人本地人导游,直上天台?”
这要是浙江的天台山就好了,他背过导游词,可陕西这座他没背过,又舍不得为了爬山花他后台的晋江币,只好雇个本地导游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个全陪负责旅行团的吃住和路线规划,到景区再雇个地接陪玩,好像也挺符合流程。
周王一行和杨大人都无异议,桓凌更不必说,一行人便回到车上,由熟悉道路的差役导游,往天台山而行。一路上见着道边有山泉流下来的地方都开辟了良田,满塘浅水间插着青青禾苗,一派郁郁生机。
周王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见着生在田里的禾苗,又见农人在田里拔草,颇觉新鲜,脸贴在窗边看个不了。
看着看着,的视野边缘忽然闪过一道等身高的木牌。他下意识看去,虽然看不清上头的字迹,但看牌子做得方方正正的,其上字迹换行的习惯,一下子也猜出了来历。
他忙拍了拍车窗,唤人去后头招呼一声:“那可也是宋先生的试验田?咱们下去看看吧。”
后面的杨大人也看见了那片试验田,正问宋时提出同样的要求。
领导要干什么,做下属的哪有不答应的?何况不等他说话,车队已经按着周王的吩咐转向田间了。
到了地头,宋时便扶着桓凌的手先行下车,踩着地面有些泥泞、高低不平,怕他跳下来崴脚,便张开手接他,想让他跳进自己怀里。
桓凌猫在车厢门口,不跳怕伤他自尊,跳又怕自己丢脸,环顾四周一圈,见那些差役硬是搬着矮凳在旁边围观,不晓得避个嫌,只得一手摸着车厢边,一手伸过去,口中客气地说:“宋知府扶我一扶。”
说着便握住宋时伸在空中的右手,轻身一纵,落到地面上。
这稻田是大水漫灌出来的,连田埂间的小路都是软的,他一落地半个鞋跟埋进土里,抓着宋时的手晃了晃才稳住身形,把鞋底从泥土里拔了出来。
这地面可不好往下跳,杨大人年纪大了,下来还是用矮凳垫垫脚吧。
他让开车门,体贴地安排人给杨大人和周王、两位长史搬凳子。杨荣踏着矮凳走下来,感受着脚下柔软泥泞的土地,也不禁想劝他们一句——
你们虽然年轻,但下车也垫个脚凳不好吗?还要以手相扶,宋大人那手臂都伸到车边了,你要扶他还得拉过他的手来,一手扶着车壁侧身跳下去,多不方便。
他感叹这些年轻人一味炫耀身手,不知道给自己寻方便,前头车里下来的周王却已迫不急待地要到近处看稻田,招呼他们一声:“杨大人,此处又是一片试验田,咱们且先看看牌子上怎么写的。”
这田里可不比只有一人推车车水的大豆田,周围几处田里都有农户忙活。试验田里的农户更是地主特为宋大人安排的庄稼把势,见面便认出宋、桓两位大人,抓着一把杂草便要上来叩头。
宋时连忙摆手:“你慢些儿走,咱们这田里插禾插得紧密,怕你走不惯,踩着禾苗。”
那老农连忙放缓脚步,踢着苗间土地走了上来。
随着他的步伐,一道道涟漪在水中划开,似乎还有小鱼在他脚边露头,摇头摆尾一阵后又游回了稻田。
周王“咦”了一声,指着禾田道:“这田里还有鱼?怎么,是溪水里带进去的么?”
不,是特地在这稻田里放养的小鱼苗。这种水稻稻杆粗壮,经得起鱼啄,到割稻时鱼也大了,一起捞出来卖了,稻农收入就能高些。这些鱼还能吃水里的蚂蝗、孑孓之类,稻田能少生虫害。
反正现在还没制出氮肥来,这片稻田里施的全是有机肥,顶多底肥里掺些磷块岩粉,不怕化肥污染,养鱼又不耽搁施药,有益无害。
他从容解释道:“下官在不同环境、土质的地方都要开辟试验田,针对土地、粮食品种不同配比不同的肥料和栽植手法。这片稻田所种的是茎杆粗壮的矮种粳稻,可以放鱼,换成细杆的就不能兼养鱼。不同种水稻栽植和肥料配方不同,而旱田中种的那种大豆又与水稻不同,别处还有种油菜、瓜茄的,又有别的配方……”
一田一方,就为试出最高产的配比。
其实稻田才是他准备最多的试验田,毕竟朝廷收粮都是收水稻,市场上粮价最高的也是水稻,水稻就是他们府里的命脉。只要水稻亩产能达到五百斤,汉中府的经济民生就稳了,甚至可以抽出部分农门专门从事重工业生产。
这在不懂行的周王听来,只觉得肯定是高产,值得高兴,而在懂行的人听来,实在就像天方夜谭一般了。
汉中虽然是温暖湿润的盆地地形,但内陆地方究竟比不了江南、湖广鱼米之乡,一年平均也就产两石,也就是三百斤粮,若能产到五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