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所言不错。依学生所见,陛下不止期盼皇孙, 对皇长子也未全然放手。”
若陛下真有心不立长子, 年初时那么多臣属请旨立皇后, 陛下只需顺水推舟立了德妃为后, 齐王不就有嫡子身份,稳妥地坐了东宫了么?
而陛下不肯立德妃娘娘, 也不扶正别的妃嫔, 却只听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之言, 要迎娶新人为后。这满宫中大大小小七位皇子, 最能从中得利的是谁?
还不是母族犯了大罪, 生母不合扶正的周王!
那劝谏圣上再立新后的宋时小儿也得圣上庇护,明里遭贬,暗中却是将他送到周王手上。
将一个三元及第、新君登基后就是当个摆设也必须立在朝堂上的文人之望送到周王眼皮底下, 岂不就是为了让他辅佐周王?让周王将来继位时,收天下文人才子之心?
周王远不是世人眼中失了圣宠,再无争夺皇位之力的落魄人物。相反的,他如今表面低调不争,实则有名分、有子嗣、有人望;齐王身在京中,却只在礼部行走,略无实权,怎能与他相争?
这也不是他做臣子无礼,而是圣上偏爱,他实在无可耐何。
他们家也不会真个对周王动手,若皇子在外巡察时被匪虏所伤,朝廷必定要彻查,但若不遇贼,只是马车途中出了问题呢?辽东冰天雪地,听说到极寒的时候,人在在外头走动一阵都能将耳鼻冻掉。
若周王车驾不慎受损,在寒风中多冻一阵子,又当如何?
他生的皇孙再好,若重病缠身,甚或身负残疾,圣上也不可能越子而传孙。更何况国赖长君,郑氏皇族向来寿促,几代先皇都未能到知天命之年,便是有再多的小皇孙,又岂能越过已立妃的成年皇子?
魏国公家中世代为将,征伐多年,性情果毅。既有了这念头,便即召心腹往辽东一行,预备在周王回程时动手——
皇子出行,下面官员自然要高接远送,辽东镇身为此行最后一镇,当地总兵官李朔必定打点起全副精神,派精锐兵马迎候。但到巡察结束,周王离开辽东镇辖下后、到广宁卫守将迎接之前这一段工夫,便是他们的可乘之机。
他即刻派人备上马匹、兵器,先行勘察地形,做下埋伏准备。
从京城到辽东一千四百余里,骑马疾行要不了半个月,但周王随行车驾众多,至少要走月余才能到辽东镇。
出了居庸关便是山海关、蓟镇、辽东,前几处长城关隘、军镇等处都是抵挡达虏的咽喉重地。自马尚书一党倒下后,朝廷便换了新将领上任,又从内地诸省调了精兵,从军械粮草存储到征发百姓为军等问题都要里里外外清查一遍。
但辽东倒不同。
辽东地处偏远,天气极寒,每年春夏不过几个月,到入秋时就差不多合北直隶入冬时一般寒冷,所以达寇从辽东入关者少,仅兀良哈达贼偶尔侵边,多是本地一些渔猎为生的生番寻不得口粮时出来抢掠。
而这些人马匹、马术既逊于达贼,又无好铁铸的兵器,辽东军务尚严密,往往轻易就能打退,甚至率兵出境搜杀。
所以去年马尚书出事,九边频换军官,辽东镇却几乎没添换人。
——其中既有辽东总兵李朔并没完全投到马尚书旗下之故,也有辽东偏僻苦寒,各家将领军士都不肯来的缘故。
桓凌来这里时还是夏日,到处都是油黑的黑土地,种满了小麦、瓜菜,如今却早飘了雪,雪厚得没过人腿,凭他的眼力竟都看不出哪里是他曾行过的旧路。
幸得他们一路沿长城巡过来,有前面军镇派的士兵做向导,才能踏着厚厚积雪找准往各军镇边堡的路。
他们在居庸关时还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毛呢大衣和羊皮快靴,过了山海关,桓凌便催着周王换了绿色的军大衣,靴子里也垫上了狐皮垫子。到得辽东镇附近,也才过十月不久,就得穿上里侧贴毛的大衣了。
周王那么清瘦的一个人,被舅兄和长史两人追着穿衣裳,从头到脚都包成了球。在车厢里有炭火暖着还好,只一出车厢,就得从头蒙到脚,帽子下面还连着毛织的口罩、护颈,膝盖上还扣着一双狐毛护膝,轻易连弯都打不动。
军大衣只是颜色差些,保暖却厉害,身后面开气儿,骑马时只消解开下摆两个扣子便不碍事,双腿在马上迈上迈下地十分方便;走路时棉衣下摆又垂顺地裹在身上,也不怕风灌进衣裳,冻伤腿脚。
不过他腿上穿着三层秋裤、毛裤、棉裤,到辽东也换了到膝下的雪地靴,就是大衣再短些也不怕了。
辽东寒气虽盛,周王却丝毫不嫌冷,揣在皮手筒里的双手还有些烧得慌,便伸出一只,露着柔软的小羊皮分指手套阻拦总兵等人行大礼参拜。
他舅兄和身后的长史、典簿一行的穿着打扮也是一样的。虽没有网上流行的外国军装那么修身,但一行数十人穿着板正的翻毛领对襟军大衣,头戴反毛皮帽,双手套在皮手筒里,下半张脸埋在毛围巾里,还架着闪光的墨镜,踏着一地积雪而来,见面便给人一种极强的冲击。
士兵们因要见本地官兵,穿得正式,最外一层都是肥大厚实、下系小裙子似的大红棉甲和肩甲、护心镜、护腰等甲骨,外系大红呢子披风。那些文臣穿着镶有光亮铜扣,有肩章、袖章装饰的草绿色军大衣,衬出一副英姿飒爽的气派,竟似比这些士兵还有士兵气度似的。
辽东镇总兵、副总兵及下头军官、士兵们的目光都叫他们那鲜明的寒衣吸引住。李总兵将周王一行迎进去招待,底下的亲兵便悄悄凑向他们带来的亲兵,问他们这衣裳是不是朝廷发的新军装。
不是朝廷发的,也不是京中时兴的新样式,是汉中府宋三元叫人裁出来的。
汉中府亲卫等人面对周围众军士的艳羡目光丝毫不为所动——这眼神他们从广宁前屯、宁远卫……一直看到这儿了,早不是被人捧两句就有虚荣心的时候了。
他们非但不摆出王府亲兵、京城子弟的风流气度来炫耀,反而直接拱出了随行的王府管事,带着本地军士的关怀介绍道:“咱们身上穿的保暖衣裳都是汉中府自制的,所用不过棉线、羊毛,都是边关常见的衣料制的。周王殿下体恤边军在苦寒之地戍守,衣裳单寒,特地带了裁缝、匠人,也教你们边军做些防寒的衣饰。”
今年因有商贾以粮换盐的举措,边关粮草充足,户部也有余钱,粮饷应当充足。虽然朝廷今年还不能发线衣、毛衣之类,但若这些士兵自己换了毛线请人织衣裳,花不了几钱银子也能织一件。
几个负责接待王府亲兵的总旗震惊道:“难不成咱们边军也能自改衣裳制式?”
平常自不能穿,但不操练的日子不就能穿了吗?且这衣裳里头还有种线织、毛织的内衬,穿在里头也没人看得见。
他们王爷献给圣上的礼物里都有,如今只是知道的人少,早晚风靡天下。
他们汉中宋三元弄出的东西,什么时候少时兴过了?
棉毛纺线编织出来的衣裳贴身保暖,比单穿棉中衣、外套棉袍更舒适暖和,缠在脸上也服贴、透气。而且汉中做的毛、皮手套都是分指手套,比一般的并指手套灵活,打仗时抓得稳弓箭刀枪,拼杀时也能省些抓握枪竿的力气。
两军交战、刀兵交锋时,刀枪若握得不稳,命就要没了。
周王亲卫虽是从京里挑来的世袭军官子弟,但这一路上也动过枪、剿过匪,说起阵上拼杀之事也不露怯。辽东这些真正久经历练的士兵虽然看得出他们稚嫩,但为了他们的身份和周王爱惜士兵之情,也肯捧着他们,同他们讲些旧日冒大雪战斗的故事。
这些士兵们在下头越聊越亲近,周王与李总兵也相处得颇为融洽,但他们说的却不是兵事,而是屯田。
辽东土地肥沃,兵祸较西北诸镇又少,除了日常防虏之外,屯田耕种却是大事。周王近日读种田文读得精神亢奋,对着李大人侃侃而谈,谈他新学来的氮磷钾肥的妙用。
若是辽东也有这些肥就好了,按着宋先生教的法子施分蘖肥,就能种出一株多穗的嘉禾来。
李总兵虽然管着军屯,年年还要应付巡府监察,对屯田一事算是十分重视了,却还真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因为辽东这天气种不成水稻,他还从没想过种水稻的事。
周王怔了怔,满心遗憾地说:“本王来辽东路上,见雪下田土油黑,与宋先生所制肥料一般颜色,正是人所说好田样子。可惜竟不能种稻。”
李总兵觉得他这念头简直是异想天开,只是看在他是王爷的面上不肯嘲笑,温和地笑了笑说:“辽东终究太冷,稻秧纵插下去也不好生长,除非是有神仙授了良种,能教稻子生在辽东吧。”
若真有那样的神仙,他们辽东镇军士就敢把本地寺庙都扒了,供起他来。
周王啧啧地叹着可惜,桓凌却看了他一眼,目中闪动着明锐的光芒,轻轻抿唇,吞下了一句反驳:时官儿跟他说过,后世辽东一带就是产粮基地,产的大米油润香甜,是粳米中的上品。
这么好的土地,早晚时官儿能种出合适它的好稻种,不会叫它总能只种麦豆梁秫的。
第183章
周王这一趟就是来料理征发民夫之事的,因正说到屯田, 便向李总兵要了花名册, 清查今年征兵事宜。
好在辽东没有多少人事变化, 经岁所历战事也不甚多,征补兵员也是依制而来, 不似陕西镇、延绥镇等近年边患频发、人员代易频繁之地,竟有强征良家子入伍之事。
桓凌帮周王看过花名册上人员变动,与往年征兵人数比较;再比较屯田、子粒、草料、军马……顺手还从地里挖了一袋黑土回去给宋时做样本。
虽才入冬不久, 土地却早冻得硬硬的, 上面覆了层厚实的雪毯。他领人挖土时先下铲子铲掉一层没到小腿的积雪, 再动了身窄而厚实的条锄,才将底下冻土挖出来。
挖这样的冻土, 条锄都嫌不够尖锐有力, 看得他直想派人打一把十字镐来。可到了春天雪化之后, 这土地却又着实湿润肥沃, 仿佛用手一攥都能攥出油来。周王还记得当初看天台山下旱田时,在宋时手中见着的那块夹杂着点点黑色有机肥的棕黄田土, 看着这油黑的土块, 惊艳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土得有多少肥力在里头!
恐怕不必掺什么农家肥就能耕种了吧?
能不能长十三穗的祥瑞?不能长水稻, 那麦子以不能分出十三穗?
不能, 麦子分不出那么多穗来。
桓佥宪淡定地把周王从十三穗的魔障中拽了回来, 含笑答道:“麦穗一株多在两三穗上,至多不过八、九、十穗,若有一株九穗的麦子, 实可算难得的祥瑞了。咱们汉中种的是过冬的小麦,如今都该栽种下去了,待殿下回去,便可见田间越冬的麦苗。”
反正如今水稻早已收获,汉中府的十三穗瑞稻应当已由褚长史押解上京了,两人说起话来也不特意背人。司马右史也早知道府里产有嘉禾,一样饱含欣慰和期盼地听着,唯独李总兵听着他们口口声声“十三穗”“九穗”地议论着,以为他们是在发梦。
他也读过几章史书,汉光武帝出生时才有天降祥瑞,一茎九穗,这几位又是王爷又是御史又是长史的,不能这么胡说吧?他们大郑……
他们大郑不是要有皇孙了?
这位皇孙生时便有嘉禾异象?
李总兵脑中猛然爆开一个念头,止不住心思飞转,心跳加快,脸颊渐渐透出血色,有什么念头急迫的要从脑中挣出来。他双目怔怔看向周王,不知自己何时开了口,朝着那边叫了声“殿下”。
周王看了他一眼,含笑问道:“李总兵有何事要问?”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平和,如流水般抚平了李总兵心头火焰,他稍稍冷静下来,也察觉到了问题——虽说大郑朝地方上天天有献祥瑞的,什么白鹿白象也非稀罕,可是十三穗的嘉禾终究是未曾听过的,怎么这几位说起来竟毫不动容似的?
而且周王不是几月前便从汉中启程巡边,又如何知道汉中府能种出十三穗嘉禾,更如何敢断言麦穗能生到一茎九穗,乃至一茎十穗?一府数万顷田地,往往才生一本嘉禾,怎么他们就似提前已找出来了,只待上报邀功?
难道这嘉禾也是人想种就能种出来的?
若有个人想要祥瑞就能种出祥瑞,岂不是个神仙了?周王难不成真是天命所归,被贬到边关还能遇见个神仙助他?
李总兵也是世袭将军,自小在京师武学校读书长大,轻易不信僧道之言,当此时也不由得有些迷信,压着嗓门问道:“王爷莫不是在汉中有所遇合,遇着了一位能种嘉禾的隐逸高人?”
高人是高人,但不隐逸,挺出名的。
周王颇有些骄傲地介绍道:“正是咱们大郑第一才子宋三元。今年他到汉中府便亲事农桑,试出了几种神异的肥料,以那三种肥料混合施地,便可促水稻分蘖抽穗,一茎生出多枝穗来。”
只是路上传信不便,他们还只知道能结多少穗,未知一穗上最多结了多少谷粒。
周王与司马长史在汉中府就跟着宋桓二人亲身下过田,这一路上又是读学农报告、又是听桓凌讲解植物生理,早破了天降祥瑞的洗脑包,走进了科学种田的新天地。看到李总兵一副求知若渴的懵懂模样,便给他讲了讲宋知府亲自下田,给百姓们建新水车、制高效肥料,终于凭着满腹学识种出了高立水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