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吧。便是他不急着看汉中府捎来什么,瞧着舅兄的神情,只怕也议不下事了。
周王看了看他叫信封坠得发直的袖口,再细辨他看似淡然,却不时往下扫的眼神,了然一笑,摆了摆手:“咱们既已派人递了请安折子入京,如今便等着朝中的消息即可,也不必过多猜测。桓大人且先回去歇息吧,有事晚上再说。”
他自己也正等着京中回信,等得甚至想直接闯入京师,亲眼看看父皇母妃与他的王妃、幼子。桓舅兄得了汉中寄来的书信,却不能看,只怕心里比他还煎熬,还留着人在这里做什么?
周王如此体贴,桓凌也顾不得客气,起身告罪,退出了那间客房。刚一出门,便急忙把书信摸出来,就着走廊中有些昏暗的光芒看了起来。
周王目送他出门,回头看见徐公公手里的书信和单子,便吩咐道:“将信拿来,单子念一念,司马长史带人收拾一番吧。”
汉中能送来的无非是些药材、衣饰,还有些王夫人亲手做的、能久存的腌肉、糖食。大约是上回临行时见着宋大人收拾出的一车行李,受了触动,王夫人也往这边捎了几件毛皮大氅、背心、手套,还有几个铜手炉、脚炉。
形制都是按着亲王礼服的规格做的,穿上必定有个皇子的体面。
她的礼物备得色色合制,信也写的一样端方得体,中规中矩。周王看着她的信,不禁想起她和李氏入王府之后,元娘周全得体地照顾她们二人的模样。
从前元娘初入宫时,更有几分清高冲淡的文气,那时却不知为什么,周身萦绕着汉中的王氏一般和光同尘的端庄宽容。
也不知她现在好不好,腹中的胎儿如何。不知父皇肯不肯让桓舅兄回京看一趟。
他想到孩子,初为人父的激动和紧张就越发如火焰般从胸中燎起,手中的信也看不下去,闭着眼听徐伴伴念了阵礼单,忽然问道:“咱们可还有什么适合小儿衣料、药材?再挑些好的让人送回王府。”
他们久在汉中,连周王自己都过着极俭省的日子,哪里还有什么比得上京中的好衣料?
徐内侍险些动了把来时给圣上、娘娘备下的礼物挪给小皇子的心思,苦苦回忆着带来的东西里还有什么适合给婴儿的。他随着司马长史下楼去看行李,边走边想了一路,忽想起出发时宋大人给他们一行人收拾的棉线织片——
宋时的水平也就到了织片、织筒的地步,再后头全靠裁缝。是以他们汉中妇女就业指导中心外包的活计多半是整块见方的棉线条或筒,他们出发时宋时除叫人裁了线衣,还给他们带了许多织好的布料,以备路上缝补替换。
这些料子虽然是民妇所制,染的都是些大红大蓝的俗色,亦无精细的花纹,唯因如此,倒似乎更适合婴儿。
婴儿的衣裳岂不都要缝得细密光滑,衣里儿没有线头的?何况线织的衣裳松紧合度,身在身上既不裹身也不容易松脱,穿着更舒服。或者不只送面料,再叫随行的巧手宫人改做成襁褓,岂不更合适?
小殿下出生,殿下特赐下衣裳,自是又比只给几块料子更显父子情深。
他将这般打算与司马长史说了说,两人合计好了,便联袂下楼去取布料,还要叫随行的太医来挑些适合王妃、小殿下的药物。到楼下放行李的屋外,却见那信差正指挥人从房里往外搬东西,指指点点,搬出来的箱箧堆了半个走道。
徐公公惊讶道:“怎么往外搬东西?咱家与司马大人正要给殿下寻衣料呢,你们这是搬什么?”
不是搬殿下的东西,是有宋知府给桓佥宪的箱笼混在里头了,他都认得,便先叫人往外搬搬,不然堵着门口,周王殿下的东西反而不好拿取了。
徐公公与司马长史顿时想起桓大人方才取走的那封厚实的信与同样厚实的礼单,下意识“哦”了一声:宋大人如此贤……能,送桓大人的东西比他们王爷的侧室备下的还多,也不奇怪。
桓大人手里那么厚一沓家书,不知何时才看到礼单,也来与众人分享一下他这位贤契送来的佳品。
单是他那遮挡阳光的墨镜,这一路上就叫人实受了不少好处,更不必提枪上的瞄准镜——学会算角度之后打獐狍鹿兔都打得比往常准。这一路上只是有各府官员、守军护送,没遇上山匪虏寇,若遇上了,说不得他们也还能缴平一窝呢。
两人想到他的好处,也不嫌士兵们搬这些行李堵路,还好声好气地吩咐道:“这些也要轻拿轻放,莫因不是咱们殿下的东西便胡乱往地下扔。”
那些亲兵念着宋时是个文曲星下凡,又给他们做过冬衣裳,自然爱重,哪里肯颠坏他送的礼物?都抬得平平稳稳的,连滴酒都没洒出来。只是酒香与菊花清香、桂花馨香混在一起,抬起来在走廊里晃了晃,香气便透过箱笼飘得漫天漫地,熏得几名贪酒的士兵直吞口水。徐公公嗅着空中香气问道:“好重的桂花香,莫非宋大人送的是桂花酿?”
司马右史更有经验,深吸一口气嗅了嗅,铁口直断地说:“非也,这桂花香浮在外头,不是酒中所含,酒中这股清气是菊花香。”
这是重阳登高喝的菊花酒。
菊花酒么?如今才刚入九月,重阳节还没到,他倒先备下菊花酒了,可不是会心疼人。
徐公公不禁拿出他们王府的节礼单子,看似不经意却从头到尾细瞄了几回,终于在一片茶叶、药材、点心、糟腊中瞧着了几坛菖蒲药酒。
好险,没输。他们王府的体面保住了。
徐公公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诡异的比较念头,摇了摇头,趁他们清出一条走道,拉着司马长史进去拿东西了。别人更不知他曾有过这点细微较劲的心思,几个亲兵把桓凌的箱笼安放好,便上楼跟他说了一声,请他安排随行家人处置汉阳府送来的东西。
桓凌彼时正读着汉中府来信,一双眼只盯在信纸上,不肯暂挪,胡乱朝那亲兵点了点头,漫声吩咐人按着礼单上所写去取月饼和菊花酒来。别的且不管,这两样待会儿热一热端上桌,他要请周王殿下来分享汉中府的中秋滋味。
更要分享一个好消息。
十三穗的瑞谷,除了他们时官儿,还有何人能种得出来?便是古代圣贤的故事里也不敢奢想有这么多产的嘉禾吧?
唯时官儿到了大郑,就给他们添了这片殊胜的祥瑞——
甚至不需天赐神迹,他只凭着实实在在、百姓唾手可得的肥料和新的耕种时间,便能将汉中、陕西乃至整片天下变成远胜今日江南的良田!
第180章
“桓大人置了酒菜,想请殿下到房中共赏明月, 品尝汉中的中秋滋味。”
中秋?这都九月初三了, 过中秋?
“可怜九月初三夜, 露似真珠月似弓”,这细细弯弯的蛾眉月跟八月十五圆满如镜的明月有什么关系?八月十五虽在路上没好生过节, 但要赏明月,何不等到九月中月圆之日?
周王有些摸不着头脑,徐公公忙上前解说了缘故——他虽然是用猜的, 只怕也八、九不离十, 是因桓大人新收着了宋知府捎来送来的菊花酒、桂花、应节的吃食, 请他们大王尝尝家中的滋味。
周王轻笑:“咱们家乡又不……”
不——是他想错了。
桓家舅兄要炫耀的不是他们京里的滋味,而是跟宋先生小家的滋味。八月十五没团圆成, 九月得着家里寄来的美酒佳肴, 不管应不应节的也得请人共饮, 对着家书补上团圆滋味么。
也吧, 他做人妹婿的偶尔陪舅兄赏夜色,只当也体尝一回岳家的温情了。
他便叫徐公公安排厨下做些精致小菜, 独自踏入桓凌的房间, 陪他赏这无论离八月十五还是九月十五的月圆都挺远的月亮。
桓凌这场赏月宴安排得还挺齐备:有新烤过一回, 温热回软的月饼, 有糖桂花浇砌的桂花糕, 有新栗蒸熟后揉作馅的酥饼,有从外头买的新鲜葡萄、石榴、沙果、红艳艳的灯笼柿,还有摆在看盘里供人玩赏闻香的佛手、香橼等物……
除了天上月色有差, 当真是中秋赏月清宴的规模。
周王倒有些羡慕他这番趣致,点头笑道:“这也算是场家宴了,舅兄陪小王入席吧。”
徐公公服侍着他入坐,桓凌也在下首陪坐下来,亲手拿小银刀替他切月饼。
周王看见那盘月饼,不觉眼前一亮。
这月饼不知是他们从南方带来的不是,和宫中所制大不相同,饼皮并非层层烤得透亮的酥皮,而是更绵软柔润的橙色面皮,香甜无比。饼上刻着细巧花纹,上面不知涂了什么,烤得润黄油亮。
馅料也极丰富,除了他平日吃的豆沙、枣泥、青丝玫瑰、五仁、百果等馅,竟还有几样夹着荤腥的新样儿月饼:
一种是细白柔腻、口感尤如芸豆却更带几分清香的白莲馅,当中裹着金黄的鸭蛋。鸭蛋与沙绵的馅料一块儿咬下去时,甜咸两种滋味混在舌尖,别有一番风味。还有在五仁中掺了火腿末的咸甜火腿月饼,一种炒得干生生的肉松月饼,切开来便能看到金丝般的肉松从分开的剖面落下。
他尝着馅料也新鲜,饼皮也特别,竟是宫中未见的佳品,不知不觉多吃了几块,将没尝过的风味都尝了个遍,赞道:“南方的点心果然精致,宫里也不曾有这风味。只是味儿有些重,须得喝口茶解腻。”
桓凌垂着眼笑道:“这是宋贤弟叫厨子琢磨出来的,他自是有些清馋,好弄点与前人不同的新鲜吃食。”
周王笑道:“宋先生名士风流,岂能无癖?但这月饼虽然精致,所用材料却属平常,是人尽能得者,却比那些吃笋定要山阴破塘笋、吃鱼定要三江鲥鱼、蟹定要固城蟹……为求口腹餍足抛却王事亲族,千里命驾,只求一尝时鲜珍味的狂生更懂饮食真趣。”
他也曾听说,江南书香世族、豪商大贾家往往饮食比宫中还精致。那些人不惜耗费光阴,来往千里,就只为博一个“老饕”名号,以效仿放旷洒脱,不染俗尘的魏晋名士,于天下又有何用哉?
还有些江南富商名士自恃富贵、风流,嘲笑北地饮食粗犷,只知食肉,不识真味,却不知皇家可以“举天下以奉一人”,有什么想要而不能得的?
宫中平日只吃些牛、羊、鸡、鹅、鱼、笋之类寻常易得之物,只是怕上有所好,下头有人为了讨好,四处搜寻美食送入宫中,以致徒费金银民力罢了。
他又拿小银叉叉了一块莲蓉月饼吃,由衷点评了一句:“宋先生毕竟是牵挂民生经济之的真贤人,岂是那些故效放达,实则只为邀买清名,走中南捷径的假名士相比。”
他早先在宫里时,也更喜欢耿介清傲,不与世俗同尘和光的才子;可到陕西磨练一回,才知道才子固然可以与他畅谈天下,却还是务实的名士于家国更有好处。
且不必说宋时在乡间开试验田以求丰产、建经济园收纳流民,造耐火砖重开商屯之类惠及百姓之举;只说他自己的王府——前后两任知府在任时,给他修出的王府差别何其之大?
他毕竟是自幼在宫中金尊玉贵地养大的,纵然再肯俭省,也还是更愿意衣食住行更周全些。若非父皇派来了宋先生做地方官,若非宋先生是个精擅实务的人,他现在只怕还住在不合规制的府宾馆里。
他念着宋时的好处,有些想敬他杯酒,但他人不在这里,只得叫舅兄代饮了。
桓凌将酒一饮而尽,仿佛比自己得了夸赞还要得意地笑了笑,逊谢道:“下官便代宋时谢过殿下赞赏。时官儿……宋贤弟倒不为求世人赞誉,只是一心为朝廷百婚谋福祉,故而从汉中府捎来的表礼、信札,也都是这些最朴实无华的吃食为重。”
是啊,看这月饼和菊花酒就知道了,宋大人于饮食上是个用心的人,家书中说不定也写了什么饮食秘方。
不过当初舅兄出京一趟,捎回去的是传遍京师的《鹦鹉曲》,以赠他慧心巧制的鸳鸯尺;宋先生这封家书想来也不是普通书信,捎来的节礼中恐怕又藏着什么传情信物?
他年纪尚轻,好奇心重,又觉着郎舅之谊不比外人,便索性直接问他:“却不知宋先生信札中写的什么佳肴?”
倒不是什么佳肴,而是佳禾。
桓凌将桌上杯和推开,挽起袖子,指尖蘸上菊花酒,在桌上倒书了“佳禾”二字。因不是史书上记载的九穗祥瑞嘉禾,他就把“嘉”改成了“佳”;又掏出袖中棉帕一抹,抹去那片交错纵横的水印,倒着写了个大大的“拾叁”。
周王看着桌上变化的字迹,开始时险些以为他写了白字,后来看到“拾叁”二字,联想到“嘉禾”,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令他觉得疯狂的念头。
是他疯了,还是舅兄疯了,还是宋先生疯了?
世上当真会有能结十三穗的嘉禾吗?
他激动得身子微颤,抬手吩咐正捧着食案等候上菜的内侍:“把菜放下,都出去,不必在这里伺候。本王与桓大人有话说。”
十三穗的激动还残留在他胸中,他说话都有些颤。
一向最擅察言观色的徐公公看着他这份紧张之情,简直以为宋时那信里传递了什么有关王妃或是朝廷中的大事,满含担忧地退出房间,低声吩咐:“再叫人出去翻翻咱们带的药材里有多少上等老参。”
虽然桓大人一直好好的有说有笑,但这么忽然就一脸肃穆,他们王爷竟也显出紧张,这事实在叫他难往好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