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他那发前人未有之思的工业论,亦不提文中丰富而翔实的实策,更不必点评两人文章如何气势如虹、雄浑有力……单就“国富”二字便已压倒满朝“本富”“末富”之争,先声夺人,令人无不想先睹为快。
当然,除了这文章题目精彩,更动人心的还是书信文章背后,两位作者之间的关系。
国子监几名会刻宋版书的学子集齐了桓凌在京流传的所有相关书信,自己抄录传阅之余,更将这些文字都和宋时那篇国富论印刻印成了一本书。
集两姓之言,成一家之好。
这书收集的文章最齐,印得又工整秀丽,干净美观,才印出来便被院里抢得一空。原先没掺和进刻印的庶吉士们也搬出自己的油印机来帮着加印,送遍亲朋好友。
看经济的看经济,看农事的看农事,看汉中新鲜事的看汉中新鲜事……
都不爱看的还能看看桓宋二人在文中涓滴流露的真情,只当是看小说了。
小说也没有敢直写当朝状元为着四品佥宪抛却前程,千里迢迢追到汉中的——那本影射他二人的《宋三元义结双鸳侣》都没这么大胆!
两家做家长的得人送了他们的文集,都怀着“此乃吾家千里驹”的激动想跟朋友诉说一番。结果出门开文会时,没听见多少有志之士对他那工农商并蓄兼容,化末富为本富的说法分析解疑,倒听了满耳朵“桓大人这篇《记》中写了二十三个宋字”,“这篇《题国富论墨卷》中写到宋大人宵衣旰食,必是两人朝夕相对的实证”……
他们没把酒宴掀了,没把那群满心惦记着他们弟弟弟媳私事的读书人打了,已经算是极有修养了。但见着弟弟送来的家人之后,桓宋两家都忍不住叮嘱:“回去见着你爹/你桓爹,叫他想给你宋爹/你爹写题跋记序志什么的也罢,写一两篇也就够了,不必求多。”
少写几篇集结不成册,传得还没那么快、那么广。
这本书当日被庶吉士印成书册,因沾了两人的名声和传奇般的经历,比单人的书信文章传播得更快。老成谋国的要看,不老成的也要看。就连魏国公王家这样与宋时结过怨的人家也寻了几套书来,更遣家中子弟送了齐王一套——
这宋时自打送过嘉禾,仿佛有些得宠,还得看看他的文章,知己知彼方好。
齐王翻开目录,从满纸“桓凌”中艰难地挑出一个“宋时”,照着页码翻开,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国富论。
这名字取得就大气,建经济园,以工富民的说法也颇有可议之处,难怪朝中近日建经济园的声音日重……
他豁然起身,将那本书在桌上拍了拍:“本王要上书请愿,主持那座经济园!”
他表兄兼舅兄王指挥叹道:“殿下大度,不过以家祖与父亲、叔伯之见,这经济园在京中却不好建。那汉中府是偏僻地方,又有周王坐镇,他要偏宠自家妻舅的人,把汉中交他随意处置,想怎么折腾也就折腾了。这京中却多的是王公贵族掣肘……”
齐王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道:“他宋时是我皇兄妻舅的龙阳之交,本王还是当朝二殿下呢。京郊除了皇庄外,有几处地方不是勋贵外戚的,有舅父帮我斡旋,哪家敢磨磨蹭蹭不给面子?”
况且如今汉中府又押了夏税入京,说不得又有新瑞穗到,父皇必定更宠爱他。此人才干了得,不该只为他偏向皇兄就主动疏远,哪怕他不愿投效他们,只要齐王府这边勤加联系,多送财帛,早晚连他皇兄周王也要以为宋时跟他有些瓜葛。
到时候他那位宽容温和的大哥又当如何?
齐王这些日子连给父皇选后,亲自选个身份远不及他家的四品小官之女压在自己母妃之上的事都做过了,心态愈发沉稳,待舅兄离开后便命人备车入宫,求见父皇。
大婚之事自有旧日父皇娶后的程仪可用,他如今足以抽出一点心思,替父皇盯着“经济园”的事了。
但他入宫后,天子并未即刻召他觐见,而是叫他在文华殿后稍待。他在殿里来回踱步,思量着待会儿如何提议,等不久却见他三弟魏王从正殿出来,脚下生风,带着几个小内侍匆匆而行。
齐王心中不禁生疑,吩咐人出去拦一拦,自己便坐在窗后看着。
魏王听说兄长在殿里,自然要过来请安。两人礼仪周全、兄友弟恭地行过礼,齐王便含笑问他:“你方才去向父皇请安了?怎么在宫里走得这么快,可是有什么事?若是有要用到二哥的只管开口,哥哥帮你。”
魏王笑了笑,似有些烦恼,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说:“今日父皇召弟弟觐见,是为将经济园之事交予小弟。不过此事重大,弟弟也只是挂个名,其中大事自有朝中重臣决议。”
他说着竟还叹了口气,摇头道:“小弟实在羡慕二哥,可得父皇信赖,将礼部重任托付二哥,我却只能盯着这朝臣富户皆可操持的经济园……”
礼部何等清贵的地方,可惜叫他二哥早早占了,他却只能学着主持这些将要外放的藩王才须学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到很多农商互利的理论是张居正、徐光启、费宏农业思想,原作是《明代农本思想究要》,作者赵潞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白居易
第206章
魏王郁郁不平地行礼告退,却不知齐王比他更不平。
礼部差使虽然清贵, 但他进礼部以来也不做只主持了一场选后和魏王的婚礼, 今年又不是秋试春闱之年, 显不出他的才干——便有甲乙科试,也是首辅、侍郎主持, 他这办差皇子约摸连挂名都捞不着。
而他大哥如今手握九边大权,巡视过一回边务,有实权有名望;三弟又得主持经济园这得圣心的实务, 将来若真如宋时在汉中所行一般……纵比不上汉中, 十分里得他个五六分, 便足以给他脸上涂金了。
齐王微微眯起眼,看向文华殿下慢慢走来的王太监, 深吸了口气。他得将这经济园的大业抢过来——或至少分一杯羹。
新泰帝听到他这请求, 倒是有几分意外, 问道:“怎么, 你也对实务有兴致?礼部之事可都学会了?”
齐王低首答道:“礼部各项事务儿臣还在跟着吕先生学习,唯知用心, 不敢说会。但儿臣今日前来, 是因不久前偶得一篇宋状元论农商工皆可富国安民的文章, 细读之下深觉此法可行。儿臣知道父皇有意在京施行, 今日来此便是为毛遂自荐, 替父皇分忧。”
新泰帝笑问:“那你方才在殿前与你三弟说说话,可听说朕已安排他主持此事了?”
当然听说了,还听说他不愿意做呢!
不过他做哥哥的不好告弟弟的状, 不然会有争宠陷害之嫌,只是笑了笑说:“父皇说得是,方才三弟已告诉儿臣了。但儿臣并非要与弟弟争这主持经济园之权,只想厕身能臣才士之间,竭力为父皇分忧而已。”
新泰帝微微摇头:“建经济园一事,朕已交代你弟弟做,哪有做兄长的反为下属,辅佐兄弟的道理。此事待朕再作斟酌,你先回去吧。”
“父皇……”齐王眼中闪过一丝焦急,旋即强压下来,低头拱手:“儿臣只想为父皇分忧,亦是好奇于宋大人文章中以工商利农的举措,想要亲身试行其法而已,并不在乎职分高低,行事时也愿意听三弟安排。”
他度着天子的喜好,抬眼看向父皇,诚恳地说道:“儿臣与三弟自幼和穆,兄弟之间哪里在乎这些?我们兄弟二人也该齐心合力为父皇、为朝廷做些事,给百姓们做个孝悌的榜样。”
他这话正戳中了新泰帝那颗盼着儿子们和穆相处的慈父心。他轻叹一声,朝着齐王摆了摆手:“罢了,你们兄弟间亲热友爱便是好事……你不必再撒娇恳求,做兄长的在弟弟之下实在不合适,朕为你另作安排。”
齐王本来以为这回求不来什么了,不想这几句话竟说进父皇心中,又能得怜惜,心中大喜,连忙谢过皇恩,连声保证要用心做好此事,更操持好大婚之事。
他这里为了能得一桩见实绩的差使费尽心力,在他眼中深可羡慕的魏王却只想着与他换换差使:大皇兄在京时就是在礼部历练的,他走后二皇兄也继了礼部之职。他不求和皇兄们一样进礼部观政,但至少可以去吏部,或者哪怕是到翰林院编书,也比主持这经济园更合身份……
他与舅翁商侍郎诉了真情:“这经济园虽名经济,实重名利,若朝廷建起来,产出的东西自然要与百姓争利。这岂是朝中该做的事?便是它能产出再多难得之物,日入斗金,于朝廷又有何益?”
商侍郎轻轻摇头,为他剖析道:“殿下的念头却是拘束在京城了,圣上之意,是要将此国之利推行天下。”
殿下可记得宋三元的国富论?
魏王微微皱眉:“我也曾翻看过,只记着其中说是‘厚工商可以利农’,不过汉中府特产殊异的肥料,其农事之利全凭磷肥,这京中何来磷肥……”
商侍郎耐心地教他:“京中虽无磷肥,却有无衣食田产之民。殿下是初次办差,不必与汉中比较,亦不必太重结果……”
魏王今年才十五岁,又是初入朝中,天子原也不会指望他像宋三元那样从小就精通庶务。经济园自有户部、工部官员管事,他做亲王的过去只是挂个空衔,赚个懂“经济”“实务”的名声足矣。甚至他主持此事时,也不必太过用力,处处插手:“殿下只消将惠民安民二事做好,博个贤德爱民之名便好。”
自从天子要立新后,商氏子弟便淡了几分争位之心。当今尚在盛壮之年,虽然同父祖一般有宿疾缠身,但他们做臣子的岂可诅咒君王?
以当今的年纪,还足以再有嫡子。若真有嫡长降生,那三皇子便不必再想储位之争,不若用心庶务,做个与人无碍的贤王。
万一有宫车晏驾之日……
齐王恃母妃之贵、家族之力,大有窥伺储位之心;而那位未来皇后又是寒门出身、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之女,在朝中必定要找个依凭。那时候唯齐王有贤名、通实务,又有满朝清流支持,便可执匡扶之事,在京做一位辅政亲王。
若新皇后始终不能有孕,那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商侍郎放下思绪,回眸看到魏王脸上仍有几分勉强之色,心下微微感慨,又耐心地劝了他一阵。
好容易魏王被他劝得明白了圣上建经济园的用意,也愿意用心办好这桩差事,隔日大朝上却又出了件震动满朝文武,将他们魏王主持经济园之事比得黯淡无光的大事——
汉中府又来献嘉禾、不,这回可算是嘉麦了!
这回却不是周王带人进京献上,而是在大朝即将结束时,由御前总管王公公将这消息告知众臣:“前日周王殿下与汉中知府遣人上京献麦穗数岐的祥瑞,圣上有旨,令传谕众臣观看。”
麦穗……几岐?
他们饱读经史,也只听过《后汉书·张堪传》中有“麦穗两岐”的说法,这个“数岐”能“数”到几去?
小麦不是一株一穗之物么?所谓“麦穗两岐”已是汉书记载的,百姓们夸赞当政者厚德的民歌,他们多少年也未曾亲见过。而宋知府献来的这麦子竟嫌“两岐”都不够,要生出三数岐了?
殿前管事太监用盘子托了几个似曾相识的玻璃面木盒下来,满朝文武看着,仿若又回到了去年十月。唯独盛盒子的不是那种装衣裳的箱笼,而是宫里精致的托盘,将他们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透过盒面剔透如水精的玻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簇簇金黄的麦穗,麦粒格外饱满,有的几乎从顶到底粒粒结实,连旁边的麦芒也似比常见的更尖更长些。
细数其穗,却是至少有一本三穗,乃至一本五穗。
从头看到底,竟没有一本上只生着两穗,难怪王总管方才要说是“麦穗数岐”,虽不是一茎上并结着两穗,可凭这结穗的数量,不是正可称作“数岐”
这也是祥瑞!
只是不知这五岐的小麦与十三穗的嘉禾,哪个更珍贵些?
别人做半辈子官难得见着个嘉禾,宋时怎么种一茬庄稼就能献一茬祥瑞?这祥瑞从他治下种出来,直如文人写字、武将提刀、老农种出平常稻麦一样容易,真想把他弄回京来,叫他当场种出几本嘉禾供人解疑。
正当众人对麦思人,惦记起宋时之际,天子也忽然提起他的名字,顿时勾住了堂下大臣们的精神:“朕近观宋卿在汉中所行,实为富国安民之良策,故欲在宛平县西方设一座经济园,仿他在汉中所为。此事便由魏王主理,户部、工部协理。”
魏王连忙下阶,与户部李阁老、工部吴尚书一道领旨谢恩,恭恭敬敬地应承着要做好此事。
商侍郎看着魏王在前头应对得当,气度端严雍容,已渐脱稚气,初见亲王气度,不禁老怀大慰。但他这宽慰也没持续多久,魏王才回到阶上,圣上便又唤了齐王到近前,也给他安排了一项差使。
他负责监督矿务,运转原料。
也即是说,二皇子齐王紧紧压住了经济园的命脉,魏王要想顺顺当当将这园子弄好,就绕不开这位皇兄,只怕讨要石材煤炭等物时难免要在他面前低下一头。
魏王脸色顿时有些苍白,齐王却也未见得多么喜欢——他只管转运原料,供得及时是本分,稍稍延误便要担责,却不是他想要的、能出彩的职务。
两位皇子各有各的感慨,天子却将魏王也唤到兄长身边,含笑说道:“今年冬天,派往汉中学种嘉禾、建经济园的十名官员便可回朝,便可将这经济园建起来了。你二人兄弟齐心,互相扶持,自当能管好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