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初版的稿件是本府官员自发供起的,可遇不可求。往后还要寻会写文章的才子词人投稿,发些本地新闻大事,做成个可以向地方上下传达一切新鲜可靠消息的报纸。
几位帮着印报纸的教官拱手应道:“府尊大人如此信重,下官等敢不用心?必定尽心做好此事。”
宋时点了点头,倒转笔杆,将笔杆在纸页上轻敲了两下:“你们回去商量一下,在这报边署上编修文章之人的名字,以后各自负责某版选稿、校改,定稿后便在各页空白处添上个别号吧。”
他原先安排工作时,几名教官还有些被上司压榨的无奈,但听说自己亦能署名,心态顿时大变,都仿佛见着了自己在汉中府文坛扬名——
不,不光汉中府!宋大人弄的什么东西不传遍天下?这报纸早晚要流传到别处府州,他们这些屡试不第、官运又不佳,只能做个穷酸教官的老儒生终究也要有个名播士林的一天了!
名利二字最动人心。
他们尚不知能不能加工资,但眼前能看见自己以选文出名的前程,精神风茂便比之前大不相同,个个挺胸拔背,精神奕奕地应了一声“喏”。
不到晚间,汉中经济报便重新定稿,印出百十份来,送到了汉中府所有官员、汉中学院学生手中,而后又通过他们的手各送了几份到他们家长手上。
他们的子弟们出息了,文章能和本府官员的文章一道登上“报纸”了!他们家的耆老也出息了,远送朝廷大员还京这件事竟叫佥都物史和周王殿下的副使都记在心间,还为他们写了文章!
一时间汉中府内不知多少人家摆酒庆贺,欢声自夜达旦,几无休止。唯宋知府家家法森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连桓佥宪的文章登上了报纸头版头条这么好的消息也不曾动摇他们的作息,平平静静地用一床锦被便遮过了所有庆贺的动静。
第210章
《汉中经济报》第一期上市,便在本地文人墨客中激起了一片赞赏:报纸版式好, 文章好, 图画好, 立意高……最要紧的是,从几位天使离开汉中, 到这报纸上印出送到众读者手上,通不过两三天工夫,那文章都还热腾腾地没传遍亲友呢。
怎么印得这么快, 不愧是名闻天下, 京里翰林们都要学的宋版印法!
须知这报纸足有寻常书版两倍大小, 其上光文章加起来便足有数千字,又有图画, 叠起来厚厚地一沓, 堪比得上本薄书了。换作寻常雕版匠人, 雕一天也就能刻出二百字, 这份报纸起码要五六个匠人刻上三四天,再两三个印刷匠印上两三天才得, 哪里有这般便宜省事的!
而且这字迹也和他们外头寻匠人印的字迹不一样, 要颜体有颜体、要欧体有欧体、要飞白有飞白、要宋体有宋体……
只恨他们没缘法, 要是那天也写了文章, 也托人交给教官们审稿, 岂不也能将文章印在这《汉中经济报》上,叫满城书生追捧了?
那些读书人后悔之余,便不惜寻府学里的教官、学生, 送礼请托,想问问宋大人什么时候还能再印报纸。
几位教官拿人的手短,期期艾艾地求见宋大人,问他下次印报时能不能添几篇本地才子的文章。
宋知府只看一听便明白了他们的来意,轻笑一声:“自然可以,但稿子必须审过,质量差的、坏我这报纸名声的不要。你们须得知道,这报纸不光本府要看,周王殿下和桓佥宪也都要看。”
这是自然!
他们选稿时也要顾惜自己的名声,不能叫那些劣质文章随意上登上报纸——送再多礼也不成!他们这报纸是官家办的,自然要秉清高之风,不能叫金钱玷污!
宋时含笑摇了摇头:“也不是全然不能,还是在能后进之人留个机会。可以单开辟一个专刊读者投稿的专栏,规定字数,每期从投稿中选一两篇好的刊登出来,也可激励县里学子们作文章。”
也不必一定挑着绝精致的文章登,若有朴实百姓、有心上进的小学生,写些日常干活的小技巧、本府特产、风景名胜、学习心得之类,都可以登上。
宋大人也have a dream。
当然比不了马丁·路德·金那样高尚的梦想。
他就想让这份报纸办成个能让读者能学到知识和生活常识,勾起读者向学之心的综合性大报。
他这经济园、供料的矿山和府城里建的纺织厂都能供许多就业岗位,从今年缴税速度算来,百姓的确富庶许多,眼见得也愿意送孩子开蒙读书了。这些识了字的人若都有机会读报纸,从中学到些知识,勾起对“实学”“天理”的兴趣,往后就有机会来他的汉中学院读书,学成懂科学、懂技术的人才。
哪怕人才不在他这里干活,走到哪儿不能把他的思想传出去?
当年他在福建武平办一场讲学大会,苏浙二省的才子千里迢迢往去参加;如今他在汉中办这汉中学府,除圣上特遣人来学习,还有些得了消息的读书人自发从外省到汉中来求学。将来他们学校培养出的人才到外省游学也好、做官也好,到地方也办个讲坛,吸引附近府州学子去听讲,不就把科学思想传播到各地去了吗?
也不用怕出去的学生没名气,办的讲学没人捧场。只要报纸上多刊登他的学业经历,让他大名发表几篇文章,病毒式营销一阵子,还营销不出个才子来?
到时候他也可算得桃李满天下,开一代学派的宗师了。
他这学派叫什么派好呢?是叫汉中派,还是子期派,还是再取个有深意的什么先生之类别号,将来以他的名号为学派之名
汉中学院才出了一届毕业生,还是朝廷公派来进修的,没经过毕业考试就强行发给毕业证的,他这校长就认认真真地畅想起了开宗立派的问题。自己琢磨不出来,晚上回到家又当真事一样去问桓凌。
“桓老师,你说咱们学派取什么名儿好?”
“学派?”
桓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宋时抬起食指勾住他的下巴,神秘地笑了笑,倾身凑到他耳边说:“就是咱们俩现在教的这些学问。汉中学院里教养这么多学生,将来肯定有人源源不断来投奔,说不定还能培养出名士大家,继承咱们的衣钵,这不就成学派了?”
譬如北宋的濂、洛、关、闽之学:濂溪派便是以周敦儒号濂溪先生为名;伊洛派则是取了二程所居的洛阳、伊川;而张载、朱熹传下的学派既以他们的别号为名,号横渠、晦庵学派,又以讲学之地作为学派之名,分为关中、闽学二学派。
他们如今推行的现代科学可比理学更先进正确,值得一个好名字。
是叫汉中学派呢,还是取个别号,还是学程朱理学,叫个桓宋科学呢?
嘶——
桓凌不知是被他的大话吓着,还是被他温热的气息吹在耳衅的感觉勾得倒吸了口冷气,悄悄将耳朵向他贴了贴,低声问道:“怎么不叫宋桓学派呢?这些学问都是宋先生授我的,算着前世年纪宋先生还是我叔叔辈,这时候该占先才是。”
他似也怕叫人听见嘲笑他们太敢想,将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一声声“先生”“叔叔”地叫着,叫得宋叔叔骨头都轻了三分。
他不尊重地搂住大侄儿的肩膀,将他朝自己这边揽了揽,低下头,鼻尖儿抵着他的耳尖儿,同样轻语道:“宋桓听着像‘送还’,到我们那个年代容易让人拿来开玩笑,不如桓宋好听。”
再者说,虽然论心理年龄是他比较大,可论起生理年龄总还是小师兄大那么两三岁吧,按前朝惯例,还是桓宋更合适。
“那就是桓宋好,只是你那‘科学’用的“科”字不是治学中常用的,又不似物理、化学可以以古文强解,以后不知会被世人唤作桓宋理学还是化学。”
桓凌终于忍不住侧过身,将脸颊贴在他的唇上,抓着他勾在自己肩头的手,略带薄茧的手指在他柔软的掌心划动,和他一起遥想将来他们从未来传递至这时代的科学被天下学子接受,如北宋四子之学一般盛行天下的情形:“京中如今也要建经济园,那几位钦差回朝后约么也要再将汉中学到的科学知识传授给别人,那咱们桓宋学派又有了个京城的分支流派……”
汉中府的扫盲班还没建起业,汉中学院也还不是白鹿洞、岳麓书院那样有名的书院,桓宋两位大师就已经规划好了后二十年的学术发展方向,并积极地在报纸上登起了科普小文章。
桓佥宪亲自找汉中经济报主编谈话,主动承包了一个科普专栏,从代数讲到力学讲到光合作用。他这些年专帮宋时写论文,写起科普文章异常熟练,清新简要、深入浅出,便是从未在汉中学府进修过的人也能大体看懂,甚至勾起多学一点的兴趣。
小年前夕,汉中学院招生考时,汉中经济报已成了本府书生争购、争抄的佳品,甚至流传至外地,吸引了本府各州县,乃至本省、邻省各府州的学生来报名。
甚至有今年已经报了春闱的学生,宁肯冒着霜雪赶路,也要先参加汉中府的入学考试,以备着春闱不第,还可以回来跟着宋、桓两位校长读书。
他们这学派看来是不愁没人肯加入、肯用心研习了。
宋校长得意非常,给家里人传信时顺便还给新毕业的校友们捎了从他们离开后到招生这几期的报纸,让他们看看汉中府学生给他们写的文章,也看看汉中经济和学校发展的新状况。
这信寄到的时候,两位御史尚在经济园压场子,令汉中府来的建筑匠人可以指挥得动京城工匠建厂房;户部员外郎们则忙着配制高锰酸钾,以备水稻育秧前拌种,以减少虫害;工部员外郎则盯着人打造钢车床,煅铁煤,煎碱面、收集煤膏、用黄铁矿制硫酸;翰林则将所学汇总成书,备着上头查验……
百忙之中,收到宋时寄来的报纸,还有让他们有什么问题就往汉中寄信的叮嘱,忆起在汉中念书的旧事,都不禁有些唏嘘。
不光是唏嘘宋校长、宋状元对他们这些校友同僚的关照,更是唏嘘汉中与京城天差地别的做事风气——
他们在汉中学院时,只记得整天读书、做事,一忽儿去工坊、一忽儿下田,晚上回房还有背不完的公式定理,做不完的计算题目。那时以为这就是最累的,毕业时还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回到京城却才知道,单纯的读书做题不算累,动手劳作更不繁难,真正难为人的却是朝中这些明争暗斗……
这经济园还没建起来,用的器械还没造、工人也没培训好,就已经有不知多少人盯上了它可能产出的好处,明里暗里给他们递过多少次话了。
汉中府那些只需潜心做事而不需勾心斗角的平静生活,如今再不可得了。
第211章
丙午年会试定在二月初八试第一场。
三千余名各地考生从去年下半年便陆陆续续到了京里,到会试前夕, 京城内外的会馆、客栈、僧院道观、百姓民居几乎都住得满满腾腾的, 不好寻房子了。
可到临考前几天, 却还有一群满面风霜之色的学子从西边儿赶来,捧着银子到处找投宿的地方。
可这临近大考的日子, 哪里还寻得着客房?
他们在西城外问了一圈,那些伙计都不往里招揽,指点他们道:“如今怕是连城外山寺、道观也腾不出房子了, 老爷们也不必到处寻客舍, 不如寻几位陕西出身的官人, 问他们借间小房存身吧。”
这些做客栈营生的人门路广,自然清楚哪位官人是陕西出身, 收了他们几块银子, 便写了帖子, 让他们去内城某街某巷寻人。
这群举子过得关卡、进了城门, 便商议着先往最近的一位陕西籍工部大使家借住,住不下的再往别处寻人。只是天公不作美, 还没走出几条街, 天上竟落了冷雨, 伴着寒风吹打着马车窗玻璃。
春雨贵如油, 可是春雨中行车、寻住处却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这京里的路是黄土垫道, 又不像汉中府的是柏油石子路,水泡得久了就有些软,车轮陷进泥里, 走得极慢。此时天色已不算早,又兼半天阴云遮罩,只怕不到申时天就能黑透了,而他们如今还没寻到下处,哪里有不着急的?
岂止车里的学子,赶车的车夫也急,顶着斗笠都遮不尽的雨丝说:“这京城的天气也忒阴冷了,咱们汉中府这时候都能种上宋大人的试验稻了,这里还冻得出不了手呢!”
前后的车夫也附和道:“都说京里繁华,路却不如咱们汉中好走。若在汉中,莫说这么小的雨,去年夏秋几雨大雨,也不曾听说把路面冲软的!”
“若在汉中,进了城路边就有路牌高挂,写着咱们前方是哪条路,过多少里拐弯……不认路的人都能走到地方,比这京里寻人还方便呢。”
他们议论着汉中的方便之处,把这繁华富庶的京城挑出了无数毛病,引得车队前后的行人、车马纷纷看他们。只是隔着一层软烟冷雨,目光的杀伤力被削弱了,这些车夫径自议论着,直到耳边响起敲玻璃的脆响和低沉威严的问话声,才回过神来——
“你们是汉中府来的?车里的可是应试的举子?可认得宋知府?”
车中举子们隔着玻璃便听到外头连珠似的问话声,因听到“宋知府”三字,忙拉开被雨打得一片模糊的车窗,透过雨丝看向那人。
那人穿着七品青色补服,容貌清俊,颔下留着三缕清须,微眯着眼看向车里众人,似乎在评估他们的身份。车里一名老成的举子连忙代众人应道:“我等正是陕西来的考生,曾有幸见过宋知府数面,未知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