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同僚叫他这一声触动,也忍不住凑上前来,细看他名字下方写的三代父祖,“父”字之下写的却是“新民”二字,正是通政司宋经历的名讳。
三辅点中的三甲传胪,竟是上科状元宋时的亲兄长!
张阁老得意门生的兄长中试,心中也有几分喜欢,赞了李阁老一句:“武功兄果然眼力过人,只凭文章便挑出了的人才。”
李阁老也没想到自己眼力这么好,要来那份考卷看了一阵,才敢确信自己取中的正是宋时的亲兄长。
这下可不必怕他只会纸上谈兵,真放到下头便做不成事了。哪怕他真个没做过实务,不是还能去信问他兄弟?
他近日正为三皇子主持经济园的事费心,得了一个干才仍觉不足,等到三甲三百零五名进士都唱了名,便要看那几名陕西考生的卷子。
蓝御史自己也留心着陕西籍才子,仗着有过目不忘之才,便直接报道:“今科殿试中共十五名陕西籍考生,其中六名出自汉中府,三名考生在师长一栏里填了宋三元,想来便是他在汉中开学院授课,收的学生。”
说着又将那些考生的卷子翻出来,请李阁老等人评鉴。这三篇文章恰正是举汉中建学院“以教育民”“以德化民”之例,力证工商之兴不只可以养民重民,更可以开启民智,兴国固邦的。
之前卷头未启封时,这几名考生还被考官们评作眼界开阔,胜于宋时,如今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考官们也不得不叹一声:“这几名考生的见识,只怕有不少是同他学来的。这人若留在京里……”
他若留在京里,如今就没有十三穗嘉禾,没有汉中经济园,没有京中两位皇子焦头烂额的为难……
他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老人胸中也不会重燃起少年意气,起了要在有生之年亲手将这新泰朝建成远超开元盛世的治世的念头。
李阁老含笑摇头:“他在京里时虽然也做得个名家才子,但拘在翰林院里,成日只对着诗书,倒是浪费了他民政与德化的长才。”
张阁老想起宋时给自己治痔疮的良药,也不由得笑了笑:“当初他在家里折腾出精炼无名异,可见其心本好实学,只是做词臣时不能放开手做工业。如今海阔天空,倒是遂了他的心意。”
宋时虽可算得朝中做实务的第一人,但如今还不是召他回京的时候。一来他得罪的人太多,那些王公贵族记恨起来是不顾国计民生的;二来这京中势家权势交错盘踞,他在汉中办得工业,种得出嘉禾,回到京里未必还有作为;三来……
桓凌还在汉中,他们小夫妻哪里分得开?凭他当初千里寻……的架势,只怕朝廷强召他也召不回来。不过他也不能在汉中做一辈子知府,早晚还要将他的官职提一提,叫他多管几处地方的农工之政。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文献:明代农本思想究要 赵潞
第213章
三月十八发榜、诸进士上殿谢恩、御前奏对,御街夸官……
虽说夸官基本是状元一个人的风光, 但宋家又出了一位进士, 一门兄弟两进士, 父子四朝臣,已是难得的风光了。认得不认得的人都要提着份儿礼品上门, 恭喜他家出了新进士。宋传胪自己留在家里迎宾待客,结交上门的同年,只听得门外迎宾的唱名声不歇, 不经意间竟听到一个“桓”字。
都察院四品副佥都御史桓凌之兄桓升来送贺礼。
……他们两家这算是走上亲戚了?
宋大爷琢磨了一会儿, 看着弟弟的面子, 出去见了亲家兄长。桓家大爷原本只想送个礼就走,还没做好上门认亲的准备, 没想到亲家出来相待, 只紧张地道了声“恭喜进士”, 叫人递上礼单礼物, 便道辞离开。
宋大爷看着他匆促离开的背影,感叹道:“桓氏此子倒是个老实人……”
罢了, 那害他弟弟的人都走了, 一切只看在弟妹的面子上吧。
他派人还了一盒吃食回去, 只当是认下了这门亲。
不光弟弟结来的亲家, 老家来的亲戚, 他自己的同年、同窗……家里还留了汉中来的学子借宿。这些学子虽然都还没进汉中学院读书,却认得那些学院出身的进士,又把那些人也拉过来, 与宋家人一并庆祝。
家里自打会试中试便早备好了鞭炮鼓乐,还请了戏班在后园水阁唱戏,广邀亲友乡邻来庆贺,热闹声自晨至昏,又彻夜达旦。转天又买了三牲、香烛、鲜花果品,一家子到祠堂上香,感谢祖宗保佑。
宋老爷在最前方叩拜祖宗,上了三支上好的檀香,一抬头看见家谱,便拿起翻开,摸着上头宋时的名字道:“自打时官儿中了进士,咱们家的官运好像就到了。”
宋大哥深沉地点了点头:“可不是,时官儿中试那年爹你进的京,二弟捐到中书也是张阁老吩咐的,还有我今科考试这般顺当,也亏了时官儿跟他弟妹……”
咳咳,口误,是跟他师兄,他师兄!
“他师兄平日也爱给捎些考题来,这一科四书题就叫他押中了一道。”
他口误,他二弟却不用口误,直率地说:“我看倒不是时官儿,是弟妹中试之后咱家有的官运。正是他中试之后咱爹才捐的官,他去福建才有时官儿中状元的事……虽说他进咱们家门进得晚些,也算有些因缘在。”
族谱上明晃晃地登着桓凌的大名,比他们俩的媳妇也不差到哪去了,今日之喜该算他一分功劳,爹也写个信夸他两句吧。
宋大哥看了眼亲爹的脸色,扔下老二款款迈出祠堂,自己回去给汉中写信,信中特地添上桓凌一笔,谢他之前给自己押的考题。
二弟口中那些算命的用来骗钱的说法,还是不提了。
中试这样的大事,当然不能只传胪自己写信报喜,一家上下从老到小都写了信,老夫人顺便带着侧室、儿媳们收拾了京里时兴的新衣裳,另备下干果、糖食、熏肉、腌菜之类耐存的吃食,预备给宋时捎过去。
借住他家里的学子们不论中没中试的,这几天也都该预备回乡了,见他家要捎东西,便索性接过了这桩事:“我等回去便要住进汉中学院,跟宋祭酒读书,捎这东西正好顺路,也是尽我们弟子的本份,何烦老大人再派人?”
有事弟子服其劳,也不必比儿女远到哪里。
这要不是宋家子弟太多,他们连师公的劳都敢一并服了!
宋老爷见他们殷勤,对宋时这个先生也是真心敬爱,心里说不出的熨帖,若非见这些孩子年纪太大,险些儿要拿红包散给他们。
虽则最后没散出去,也觉得儿子这样办学教导子弟,到老来膝下能有人服侍,家里又有侄女儿招夫承嗣,他们老两口儿也不用太担心他跟桓凌老来膝下荒凉了。
他舒了口气,又寻大儿子来吩咐:“你回乡祭祖时,也替你三弟上一炷香,告诉咱们家先祖他也成亲了,媳妇……也是个给祖宗脸上增光的进士。”
是啊,别人家媳妇至多做个诰命夫人,他们家直接娶了四品大员,还有谁家迎得来这样有身份、有本事的媳妇。
宋大爷点了点头,又跟他爹请命:“咱们家搬到京里日久,往后我也做官了,难得有机会再回乡。这回便带着三个孩子回去,也叫他们拜拜祖先。”
他有一个月的探亲假,索性叫孩子们跟回去住些日子,时官儿他们若寄来新书本、课业,就叫人捎回乡里,他盯着孩子们做。
宋老爷心疼孙子,皱着眉拦他:“做什么题目,回乡就让孩子痛快玩儿两天,我跟你弟弟说,叫他少查几回作业!”
老爷子在这家里说话算话,回去就让夫人发话给儿媳妇,叫她们收拾行李时不许给孙子带功课。自己回头又给宋时写信,叫他只管往家捎书本,不要留那么多题目,累得他孙子出去玩都不安心。
这封信也和那摞厚厚的家书捆在一起,被借宿他家的学子们捎回了汉中。
他们动身还乡时才刚三月下旬,到汉中府却已是收麦时节,田间一片金色麦浪,茎杆粗壮笔挺,麦穗微微弯着。田间壮汉们挥着上方带有竹网的钐刀,一手持柄、一手拉着钐网上的绳索借力,手臂甩起来便将眼前一臂之内的麦子都割下来堆在垄边;身小力弱的则拿着镰刀一把把收割,闪亮的镰刀刃从麦杆下划过,如刀切豆腐般轻松地割下一丛麦秆。
已经割好送到晒场的麦子却不像平常那样靠连枷、碌碡脱粒,而是拉到一个长方的、底下带尖嘴的大箱子前脱粒。箱子旁连着几个铁齿轮,底下装着踏板,有人在旁不停踩踏,有人将麦子喂进箱上的口里。
碎茎叶从箱侧一个口里远远喷出去,麦粒却从下头尖嘴里流出,在箱下堆成一座小山。
众人隔着马车看见这脱粒的磙箱,惊讶得直把脸探出车窗,眯着眼用力看那器械:“咱们才去京里考个试,怎地回来连打麦子的家什都变了?”
拉他们的车夫却是惯见这些的,笑着说:“老爷们这一去少说有半年,自是不知道咱们府尊新制的器械。这些都是官府的器械,农忙时借给下头百姓脱麦粒,这一天就能打数百斤麦子,才收四分银子的‘磨损费’。凡种了麦子的人家,地多的自己借一天,地少的几家合着借,比雇短工可便宜多了——”
那短工雇一天也要三四分银子,还要包两干一稀,吃的里头还需有肉,不然谁肯给你下力气干活?
哪怕下了力气,也不及这铁家伙有力,打麦子又快又干净。早早脱了粒,摊到晒场上晒得干干的收起来,也免得日子拖长了,赶上老天下雨,麦子发芽霉烂了。
听说府里不仅有给麦子脱粒的器械,还定做了脱谷粒的器械,到收稻的时节也不用愁打谷慢了。
一行学子刚考完如何富农安邦,新买的会试闱墨也多是论及工业的,正是对这些器械最感兴趣的时候。越听着车夫说那些器械的神妙,心里都如生了小钩子般,恨不能一步就到汉中府,见到制出这些器用的宋知府。
那车夫将他们送到府衙后门,几个学生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不待家人帮忙,便亲手将宋大人家中的礼物搬下来。又有人直接奔到门前,拍着府门叫道:“我等是汉中学院新入学的学生,刚从京里考试回来,捎了宋大人的家书和礼物来。”
门后有宋家家人闻声开了后门,见是一群衣冠楚楚的举子,便信了几分,又见他们手中捧着书信,连忙说:“诸位老爷且随我到花厅少坐,我这就去堂上通报。”
宋大人如今正是“农重,农重,缓理征徭词讼”的时候,农事又有汉中经济园产出的机械、农药、化肥帮着提升效率,工作反而比之前劝农时轻闲。家人上堂递话过来,告诉他来了家书,他便扔下手头的夏税转运工作会议安排,先到后院里见人。
那些学生等的时候不长便见着他,都觉得宋大人礼贤下士,平易近人,连忙起身行礼,双手递上了宋家的家书和礼单。
宋时一眼认出父亲的笔迹,激动得嘴角微微抿起,谢道:“这一趟辛苦诸位贤弟了。”
不辛苦,宋先生也不必叫我们贤弟,只叫我们学生就好!
众人便给他讲了进京后遇雨,得宋家二哥好心带回家借宿之事,好让宋时明白他们捎信的前因后果。
说罢此事,又苦苦表白他们随宋时读书的真心——他们去年入京赶考前特地赶到汉中学院报考,为的就是做宋三元的弟子。那些朝廷要员都是汉中学院的毕业生,他们才只是举子身份,怎么敢不以学生自居,公然跟祭酒称兄道弟。
宋时听得频频点头,从善如流地应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诸生此番回到汉中府,是打算直接插班,还是先回乡安顿一下,等暑假过后再入学?”
自然是要留下。
众人路上就算过了,此时到汉中,上不了几天课就是收麦的暑假,再过一个月又是收稻的秋假,不久到年底又是寒假了。下半年这么多假期相连,才能读几天书?若不立刻入学,努力赶上前的头的进度,这一年岂不就荒废了?
他们去年腊月考过入学试才进京,会试前险些寻不到房子,只能在京里风餐露宿,不就是为了回来立刻能跟宋先生读书的?
他们现在就要学实学,做工业,连家都不要回了,立刻就要搬到汉中学院住校!
宋时听得十分动容。
这么刻苦的学生,还用看他们入学考试通过没通过吗?哪怕真有没通过入学考试的,也得安排他个借读、旁听,同样让他们学得知识,不能让这些学子失望而归。
宋校长自问,当学生时可从没这样积极向学过。如今当了老师,心态更不同,那颗好为人师的心叫这群学生狠狠触动,恨不能立刻开个大课,讲他九十分钟的。
不过这几个学生才从京里回来,一路上吃尽了风霜辛苦,总要先安排他们休息一天,学校再给备下干静宿舍,才好让他们精力充沛地读书。
他问了问可有汉中府城内的,安排人送回家休息,又吩咐小厮:“把客房收拾出来,叫学生们暂住一宿。再命人去学里通知,收拾出若干间宿舍,明日有新学生入住,跟着第三届新生念书。”
小厮应命而去,这群学生却是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这是知府住的院子,他们这么多人带着家人小厮住下,晚间进进出出的,只怕打扰大人休息。
宋知府微微一笑,慈爱宽容地说:“你们从京城千里奔波,又为我捎了家书与家人备的东西来,我于情于理,又岂能匆匆叫你们回去?不必多虑,只管住下,我自有安静休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