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后将立,朝中将有嫡子,周王这个庶长子又何必还京呢。
不光周王,连他们这些属官,甚至满朝大臣都这么以为。若非周王眼见的回不了朝,宋大人何不在京多等两年,而要抛下翰林编修这样清贵又大有前程的官职,千里迢迢奔赴汉中?
褚长史只低下头应道:“殿下不敢妄测圣意,臣更不敢妄言。”
虽然不敢妄言,但在大婚结束后,他立刻代周王上疏,请求圣上准许王妃与皇孙回汉中府与周王团聚。不久奏疏便被递回来,圣上朱笔亲批,许周王妃回汉中服侍,但皇孙年幼,经不起路途颠簸,不许离京。
周王妃既离京,皇孙无人照顾,暂接入钟粹宫中,交贤妃抚养。
一道圣旨发下,顿时惊动了整个朝廷。
如今中宫初立,尚无嫡子,陛下要把周王的嫡长子、当今皇长孙养在宫中,将有什么打算?难不成是有意越过皇子而培养起皇孙来了?
宫中旨意既下,已是派了宫人、乳母来接皇孙入宫。桓王妃带着侧室李氏跪接圣旨,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孩子便被带回了宫里,急得她立刻要上书请旨,留在京城。
李氏按着她的手问道:“娘娘是要抗旨么?皇孙养在皇上与贤妃娘娘身边,比在这没有主人的周王府中如何?”
元娘被她的喝问声惊得心口一跳,下意识答道:“自然是在宫中好,可贤儿从未离开过我……”
李氏缓缓摇头,抱着她劝道:“娘娘,圣命难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娘娘何不想想圣上为何要将咱们小殿下留在宫里呢?”
桓王妃神色空茫地倚在她怀里,许久才转过一个念头:“我不能抗旨,便上一道书乞求留在京里吧。我昔日答应过殿下要照顾好贤儿,总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去汉中。”
她拍了拍李氏的手,反而劝她:“你在京陪我太久了,也该回汉中服侍殿下了。王氏至今也无所出,你若有个一男半女,咱们王府才可安心……”
李氏叹道:“我知道娘娘的顾虑,然而我与王氏皆是妾室,所出非正,便有子嗣,又如何及得上王妃所出?何况娘娘若还在京,小殿下又如何进宫?”
皇孙养在一个没有主人在的、孤伶伶的王府里,又或是养在边关,怎么及得上在宫中,能得亲祖母教养长大,甚至有机会被圣上亲自教导?
她愿意留在京中服侍小殿下,替周王府传递消息,请王妃不要再犹豫了。
李氏几乎要跪下请命,桓王妃用力挽着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冷静和坚毅:“不必行大礼,我明白你……我是该奉诏离开京城。”
她重新磨墨提笔,毫笔落下,却改请愿而写了谢恩文书。
这道旨意岂止搅动了周王府一家,不过周王妃是为儿子被召进宫而伤心,别人却是为了没有儿子可进宫而焦心。
二皇子如今也成婚两载,王妃与妾室却还都没动静,听到这消息后不免含恨:“大哥这分明是以退为进,借口要将妻儿搬回汉中,实则提醒父皇,如今皇室中只他一个有了子嗣了!”
如今朝中只这一位皇孙,父皇如何舍得他离开?自然要接进宫,说不得还要养在膝下,含饴弄孙。若是他也有儿子,母妃也接孙儿到身边亲近……
他三弟如今也成亲了,未必想不到此事,他还是得多回府几趟,不能总一心扑在矿上不回家了!
他去盯着采矿的时候少了,下头人监管难免渐渐松驰,那些矿上的风气又重新倒向从前他还没按着汉中府之法管人时的样子。再兼他如今心怀大计,顾全不得修路、转运二政,贴补运转的银子也少了,那些矿料送到经济园的速度便慢了。
这京里的经济园偏又是完全比着汉中经济园造的,每日吞吐原料数是有标准的。
原料进的不足,有时就只能空转、空烧,甚至被迫停工,而每次重新开工又要耗费许多工料。魏王不似齐王母家出身勋贵,有的是银子贴补手下产业,更受不住自己尽心竭力操持的差使被人拖累成这样,一怒之下竟上本告了齐王。
原本这供料的差使不该交给齐王,没有他插手之前经济园也建得好好的。是二哥他强向父皇请旨抢了差使,却又不用心做,岂不是故意欺君?
他的奏章不曾通过内阁,是他自己直接递到圣上面前的。
天子听着他细讲为何供料不足,经济园的损失多大,脸色微沉,垂眸问道:“此事主管建园的监察御史怎么不报上来?”
齐王少年老成地感叹道:“监察御史如何敢弹劾亲王?他们也只敢问问矿上那些小官儿罢了,然则朝廷的矿历来便是如此,那些小人不知寻得出多少借口拖延。可儿臣、可朝廷的经济园却拖延不起,一日不开工便是一日的损失。”
前些日子好容易经济园稍稍走上正途,父皇又钦点了要他们制造钟表,他还想要在京里重现汉中经济园的发展势头,却被二哥拖累至此。
如今别说比汉中,就是比他自己之前那段时候也差得多了。他是不敢强求二哥用心王事,只求父皇让他能插手矿料一事,就如宋时在汉中所行一般,不必被人处处掣肘。
第216章
九月初,褚长史便奉着王妃回到了汉中。
桓王妃自幼生长深闺, 锦衣玉食地长大, 及笄后更是嫁进皇宫。后来虽生变故, 周王出宫开府,却也直接住进了礼部为齐王婚礼精心修缮的王府, 未尝见过广厦深宅之外的世界。
入宫拜别皇后、贤妃,与孩儿道别时,她还对这趟远行抱着几分隐隐的惶恐, 不知汉中府会是怎样的地方。然而一路行来, 住过脏乱的驿馆、见过嘈杂的市井、荒凉的山里乡村……再进到汉中府属地, 见到江边整齐划一的房舍、流转不息的舟船,远远望去高大如塔的滑车和通天烟柱, 她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
原来汉中竟是这么个安稳富庶的地方。
这是她家王爷治理之下的盛世之景。
桓元娘在舱中小窗边看了一阵, 到船江靠案时便戴上幕篱遮面, 从船舱中缓缓走出。
船头已放上了厚实宽阔的新踏板, 稳稳当当搭在码头上。码头上的工匠、商人都暂时清开,四周一片清静, 早有王府属官、内侍、侍女相迎, 将她引上车辇。
车子旁边一队亲卫打着周王的旗帜护持, 为首的却是个穿着正四品大红补服的俊秀青年, 容貌俊雅、神采飞扬, 容貌与她隐隐有几分相似——
正是她的兄长桓凌。
自从她嫁进王府,与兄长便极少相见,最后一回见面还是周王进京献嘉禾时, 曾带兄长到府中小住,他们兄妹匆匆见了一面,到今天又是一年多未见。
早前住在家里,天天能见面,能听到兄长教训的时候,她只嫌兄长对她不够关心,只会说教;如今她孤身走了二千余里,在这汉中重见兄长,心中却只余一片依恋之心,再也想不到其他。
她唤了声“兄长”,桓凌迈上前一步,深深的着她,却是恭敬地称她“王妃”,请她上车回城。
仪卫打起全副王妃仪仗,引导车队缓缓向汉中府城去,桓凌虽然称呼有些生疏,却始终御马陪在王妃车旁,给她解惑答疑。
因九月初天气尚热,车子并未关严窗子,只用半透明的鲛纱作帘,隔着窗帘仍可看见外头的景致。
她在京中看过许多书信和记录汉中情势的翰林文章,心中早堆叠起了一座不逊于京师的繁华大府印象。然而在踏上汉中府地界后,旧日所能想象出的景象都被眼中所见颠覆,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整齐平坦如秦直道;道旁民居皆是粉墙青瓦、一样的高低规模,唯有各色店铺外悬着制式相近招牌。
越往城中心,越见人物繁华,只是房舍不像外头那么整齐划一。街道两旁摆摊的小贩也渐多,也有撂地卖艺的艺人,歌吹声随风透入车内,隔着窗纱虽看不大清楚面貌,却也看得出其姿态婉转可爱。
可令人惊讶的是,这街上似乎什么都与京里相似,唯独这一路上也没见有乞讨的人。街上似乎人人都收拾得利落整齐,也不知是为了迎接她提前净街,还是汉中已富庶到没有乞儿的地步了。
她想问桓凌,但在想到这个问题时,脑中便悄然浮起一个答案,沉甸甸地压在舌尖。虽未经验证,她心底却已经认定,只要她问桓凌,所得的必然会是这个答案。
她抿了抿唇,将这问题压回心底。然而也不只她注意到了这点,随行来的宫人、内侍也觉着这街上太过干净,百姓的衣着也过于整洁,就连京里也没有这样的街道。众人不免想起隋炀帝为在外国使节面前炫耀国家富庶,禁止乞儿上街乞讨的故事,忍不住悄悄地询问褚长史带来的从人。
他们周王殿下或是传说中两位皇子的才具都比不上的宋大人,总不会做出那等暴君才有的荒唐行径吧?
然而这问题只一出口,听的人便直接甩出了“宋时”二字。
那人不掩得意地答道:“还不是咱们汉中府宋大人管得好。老公在京里,也听说了咱们汉中的经济园吧?自打那经济园建起来,府里有了银子,宋大人便着实投了不少钱办养济院、惠民所,将那些有残有病的乞儿都送进去医治、安养。甄别出没病的、能干活的,也都送往经济园做工,教他们一计之长傍身。”
近几年九边受兵乱灾荒之地,乃至山东、河北、山西等地都有逃荒来汉中的,都叫宋大人安置了,何况府城里这几个乞儿?
从乞儿当中还清查出了本地或外地逃来的凶犯、盗贼,又有被人拐来的幼儿——由此又抓了几伙儿拐子,也救出许多被卖的妇人和孩子。若有记得家的,就叫人解送犯人回原籍时捎回去;不记得家在何处的,晚间便暂时在惠民所存身,白天则安排到各处工坊做事,或到汉中学院读书。
如此清整了几回,如今汉中府真可算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内侍原是想打听些周王的德业,好回去报与王妃,哄她欢喜。结果打听得满耳都是宋知府的好处,这便不合与王妃说了,只在车外讨好地说:“听说这汉中正是咱们周王殿下仁德,治下官员勤力,才有这般太平安康之景。”
桓王妃在京里独自过了两年,早不是家人宠爱下清高不问世事的脾气,听着车外宫人回话,便猜到了他们委曲之言背后的真意。
这只怕不光是周王仁德,更是宋时治下有方的成果——
她少年时一心认定“不务正业”、“自甘下流”,与商贾工匠为伍,不知用心读书的宋时。
她以为建工坊有失身份,如今圣上却命两位亲王主持以工业为务的经济园,部堂高官都要亲到汉中学他的经济术;她以为代理地方庶务是浊流之举,自己却也被眼前的富庶太平折服;她以为几年不中秀才第便是荒费学业,但只转过两年,宋时便以三元及第的身份,成了她丈夫敬重的才子名士……
宋时连中三元时,她还可以将这成绩都归到她父兄教导有方上。宋时为王府印书时,她便已感觉到对方确有奇才,只是心底不甘承认,才会恼羞成怒,犯下大错。
这些年宋时议立后、治军屯、进嘉禾,又有安民富民之功……她身在王府中,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了周王府的地位因他的功劳渐渐回升,再也无法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便自欺欺人。
她从前贬低宋时之处,如今看来,都是她自己目光短浅,识人不明的证据。
她苦笑了一声,将烧热的脸低了下去。
桓凌不知那些内侍在后头议论的什么,只听到他们在夸周王和宋时等地方官,便不问缘由地附和道:“汉中能有今日,全赖周王殿下仁德大度,放手任由宋知府等人施为,汉中才有今日繁华之景。”
若像京里那两位亲王一般处处插手,又不知其中关窍,只怕这经济园都建不起来。
车里的元娘沉默许久,低低应了一声:“兄长说得是,本地官员的确尽心王事、忠义可嘉。”
桓凌闻言也有些惊讶,惊讶之余更多的却是欣慰,眉目舒展,温和地答道:“娘娘所言极是。”
元娘如今心胸放宽了不少,不再以自家好恶评断人,这倒是周王殿下之福了。
他默默引路,将车驾引到了周王府门外长街上。
王府中门早早打开,府中太监、亲卫、仪卫在门外排卫迎接。门槛已卸了下来,王妃的车驾不必停留,直接驶进院内。桓凌却是外男,不能跟着进去,便在外院下马,重回自己的院落更衣。
王妃却在照壁后换乘肩舆,带着贴身的宫女内侍进入正院。
妾室王氏便在中门后领着众人相迎,院内房舍虽然有些简陋,不合他们亲王府的仪制,但宫人使女都行动谨慎、礼仪森严,也不堕王府的威风。
她们来的这一路上,因为是出行在外,对下人的约束倒没那么严格,乍见这些规矩严明的仆役,她心中竟生出几分仍在京中的熟悉感。
她恍了恍神,低声吩咐众人平身,又嘉勉了王氏一句。但也来不及多说,因为周王此时已经从殿内走出,站在台基上等她。元娘忙下轿行礼,随他进殿后便自责地说:“臣妾如今既未将贤儿带回来,也未能尽人母之责,留在京里陪他,原无面目回来见殿下,只是……”
“不必自责。贤儿留在宫中是他的造化,你若一个人留在京中,我却更不放心了。”周王提起长子,眼中也闪过一丝落寞,只是这孩子能得父皇喜爱,留在宫里,既是他们夫妻一片孝心,对孩子的前程也好,他们只能谢恩,绝无埋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