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全,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
他分了一半儿民壮护卫桓凌,剩下的自己带到田里查看地界。王家做得其实十分低调,并没真的动过他们划出的地界,只是在原先画分地界之处又隐约划了线,埋下些不显眼的土块树枝。
宋时冷笑一声,叫人清理木石,把树枝绑在马后扫了几趟地,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王家敢怒不敢言,只派了几个年轻子弟远远盯着他们。宋时看到那些少年人憋着气想弄死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有趣,忍不住叫人把他们带到面前来,眯着眼相了他们一阵,抬起下巴,恶毒地笑了笑。
笑得几个子弟如临大敌,鼻翼翕动,脸颊愤愤然涨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年长些的勉强端整仪态,顶着微微涨红的脸颊,拱手问他:“学生王瑞,宋公子叫我们来有何事?”
逗你玩儿。
宋时抬手指向外头大片本属于王家的良田,含笑夸了一声:“好地方。山环水护,地方开阔,抬眼便是秀致风景。将来在前头修一条结实宽广的大路,从城里乘车、骑马出来,也只消一两个时辰就到这里。
“就在你脚下起一座讲坛,两边栽下青竹、乌柏遮荫,脚下铺一带碧草,环绕讲坛四面修几层座位,那里再盖一座矮阁供人休息避雨……使满城读书人都可来此登台讲经,或有持不同意见的便当场辩论,岂不是能大涨我武平文风的美事?”
这些子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哪里当得起能带购物团的专业导游解说。那个年长的子弟叫他忽悠得不尽心向往之,已然想象起了自己登坛讲解经典的景象,简直要忘了这地都该是他们王家的。
一个年纪小些的听他扯到“前面建个广场,立一个球门,远处再围几间臁的场子,人多便分两队筑球,人少就在臁内白打”,顿时心如擂鼓,恨不能当场就有个球叫他踢,更是彻底忘了家长要他盯的什么地界。
好好的土地,种什么庄稼,何如筑起球场大家踢球快活!
这几个人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纨绔,竟没被宋时糟践他们家好良田的话气着,还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宋时逗着他们也没什么趣味,摆摆手叫人放了他们回去,继续丈地去了。
那个叫宋时当面忽悠了的王瑞倒真有信了他那土地开发计划,回家便跟家长说:“宋大令父子甚是为咱们读书人着想。今日我听宋舍人说,他们清整那些隐田原不为自己贪占,而是要建一座讲坛,让我们这等读书人都能上去发自己的议论!”
他父亲苦笑道:“这孩子也忒实诚。那是我王家的地,宋家父子抢了咱们家的地邀买名声,你就真当他是好人了?城外那么些官地,他怎么不早建讲坛?”
王瑞讷讷地说:“宋舍人连路怎么修、台怎么建都想好了,总不会是骗人的?那,那若是他家走后,地还还给咱们家,父亲能不能劝伯祖父建一座讲坛?”
自然不能。那片地真是块上等良田,是归大宗嫡脉家的,他们这些枝脉能说上什么话。
他把儿子关进书房,转头去寻少主王增,将今日之事告诉他。除他之外,那几个子弟的家长多半儿也来了,含着几分忧心问他:“宋家若真建了此坛,定能收读书人的心,咱们难道眼看着他们拿咱们王家的地邀买人心?”
王增冷声道:“宋氏父子意妄为、欺凌士绅,岂止我王家一家受害?城北林家、陈家、黄家……亦有土地遭了他儿子强掠。待他家收拾完北关外的土地,又怎能不向四外逐步蚕食的?你看着吧,父亲已寻了咱们家的姻亲故旧,已定好了要联名到省里去告他家强占百姓田土——”
他越说越激动,一点笑意止不住地从唇角绽出来:“等着吧,宋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只等朝廷正式发下诏书……”
什么诏书?
“周王要娶妻了,娶的正是礼部左侍郎桓大人的孙女。你可知道原先宋家一直在传,说他家要娶桓侍郎的孙女为妇?四月间他们家还似要去京里迎亲的模样,后来就一直没有动静,还说婚事作罢了……”
“这、难道说?”
“桓家与宋家订婚多年,前几个月才退了跟宋家的亲事,现又有个孙女要做王妃,你猜那女孩儿是哪个?”
曾和她订过亲的宋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这消息还是他们王家在京里的故交传来的,如今诏书还没下来,他们不想太冒险。只要诏书发到县里,定准了周王妃就是宋家这未婚妻,而不是另有个姑娘因姐姐做王妃,涨了身价,不肯再嫁给宋家这样的小官,这宋家的下场就一眼可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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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诏书到府里比到县里要早一些,桓凌刚在府衙后安顿下来,早上才见过面的知府朱大人便满面春风地进了他的厅堂,高声叫他:“恭喜贤弟,贺喜贤弟!天使已到福州传诏,愚兄得了消息,贵府上要出王妃娘娘了!”
桓凌心中一惊,却不觉怎么欢喜,只微微露出点笑容,谢道:“有劳大人告诉我这消息。”
朱大人笑得合不拢口,连声说:“说什么有劳?以后我与贤弟同衙为官,互相扶持,就是至亲的兄弟也没有这般亲厚的。桓贤弟怎么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客气,叫我一声兄长就好。”
桓凌当场叫了一声“兄长”,朱知府喜得丢下公务,拉着府里刑同知,与桓凌三人在自家院子里摆宴庆祝了一场。
过不多久,赍诏官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汀州。他从省城出来,就直奔这个未来王妃兄长所在的地方,见面先含笑恭喜,丝毫没有天使的傲气。
朱知府摆上香案,一府官吏跪了满院,听着赍诏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桓氏子家教森严、贤良淑德,堪配皇家……令居于宫内以待婚期。”
桓凌伏身听着宣诏,心中百味杂陈,听到后头却渐渐升起一个疑问:选定王妃之后便该由礼部奏请,有钦天监挑选吉祥的婚期。他祖父身为礼部左侍郎,想必会亲自操办这桩婚事,绝不会容许人敷衍,但这封诏书里却丝毫未提?
他随着众人拜谢起来,给赍诏官递过银子,低声问起此事。
那赍诏官叹了几声,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悄声告诉他:“是陛下见私库银钱不足,正向户部索钱,要补足私库才肯办婚事,故而一时还难定下婚期。”
第25章
因为内库不足用,就不许周王成亲?堂堂天子, 竟压着皇子的婚事为质, 向户部要钱享乐……这岂是圣明天子的行事!
若他不是未来王妃的亲哥哥, 这时候就该上本劝天子让周王依制成亲,不要以此敛财。可他这个身份偏又尴尬——若真上本劝谏, 别人不是要说他们桓家是急着攀婚皇室为自家谋利,就是要说他家讪君卖直。
桓凌不禁皱了皱眉,低声问道:“不知朝廷诸位大人如何应对?”
赍诏官也有几分感叹:“内阁三位老先生都上本劝陛下依着旧制为周王办婚礼, 宫内不必赐下多少金银玩器。都察院两位总宪、副宪与六科十三道给事中、御史更是雪片似地上折子, 只是一时还未能劝得动……”
平日里若是圣上要从国库拿银子, 户部还能硬气到底,可皇长子成亲这样的大事总不能一直拖下去, 只怕最后还是朝臣们要先低头。
桓凌也轻轻叹了口气。
还不知圣上要多少银子才肯松口, 只怕今年朝廷钱粮吃紧, 宋世伯向朝廷请免税粮之事会有些难办了。
他反倒不大担心周王与妹妹的婚事——
元娘如今养在宫中, 王妃的名分也已经诏告天下,往后无罪不可轻言废立。只是拖一两年成亲的话倒也不要紧, 南方有些富裕人家舍不得女儿早嫁, 二十成亲也是有的, 他妹妹年纪还不算大。而且这桩婚事不成, 他祖父的精力必定都要放在朝堂上, 分不出手来压制宋家,他们在汀州这边的日子也才能安稳。
这么想想,他心里的急火才平复了些, 谢过赍诏官跟他详说朝廷之事,又和朱知府、邢同知及府中各首领官、佐贰官一道备办宴席,招待天使一行。
礼部使者只在府城住一夜,转天便要赶往清流县宣诏。桓凌便趁夜把这份诏书默下来,叫人快马送往武平,告诉宋时礼部使者已出了府城,让他估算着日子准备接旨。
他在武平住了这些天,看得出宋时是真的胸怀朗阔,不介意他家背弃婚盟的事,才敢叫他留在县里把控局面。若他也跟宋大人一般心存憾恨,这封信就不是要他接待使者,而是直接叫人把他接到府里,不叫他亲眼见着那封诏书了。
真该把他叫来府里劝解一番……
念头一起,就在他心底徘徊不去。
朱知府等人还沉浸在天使传诏、同僚马上要当国舅的激情之中,完了公务后就凑在一起议论皇家婚事,议论桓凌往后该如何升迁……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议论起了昨天招待宾客的宴席合不合天使的口味。
福建菜一向有名,可出名的却是福州一带的清鲜口味。他们汀州府在闽西,山多水少、不临海,终究是少了些现出水的新鲜海味,菜肴又近于中原浓厚甘肥之味,恐怕不如别处州府招待的好。
朱大人感叹道:“早知道写信问问武平知县有什么好主意了。”
桓凌一晚上都想着宋家父子,猛可地听到“武平知县”四个字,不由得惊讶出声。朱大人忽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武平县宋县令和桓家有过定亲退亲之事,便有些后悔当着他提起宋家,只含糊说了一句“武平知县会接待宾客”,想把他敷衍过去。
可惜桓凌从天使未到府城时就满心想着宋师弟一家,恨不得多从别人口中听着些宋家父子的消息,哪里肯叫他敷衍过去。
朱知府不说,他就自己笑着接了下去:“宋世伯到任武平县任知县不过几个月,便已经能叫贤兄留心说起,小弟也与有荣焉。若贤兄有意,我便写封信向世伯讨个主意,往后再有使者、客人行经府城,贤兄们也可试用新法招待,或者能令宾主尽欢?”
世伯?与有荣焉?
怎么着,难不成他们两家退婚后还有交情?
朱知府惊骇得不知说什么好,旁边陪坐的经历倒没想太多,一力讨好他说:“武平的宋大令确实贤能。当初他在广西做知县时便逐伎女、肃风纪,平汉瑶纷争,有几个县官儿做得到这样的?今年转任武平,福建提学到他县里巡视后也时常提起他,夸他治学有方。”
府教授也是连声赞同:“他还有个院试考了第三名的儿子,我当时见过几面,真是个俊俏斯文的少年!若是宋令就在府城做官,这个秀才也稳稳落到咱们手里了!”
这么好的学生竟去了县学,岂不可惜?
桓凌听他们夸宋家,比听人夸自己还得意,神色越发柔和,笑着接口:“不错,宋三弟从小天资出众,在原籍已被人目作神童。不是我偏心自家人,他十来岁在先父座下读书时,作的文章、诗词就都已有堪夸之处,如今能在福建考中生员也不意外。”
朱知府听他越说越像跟宋家有真情的,迟了一步也跟着夸起了宋时:“当日宋学生在府里应考时,我也曾听过他的文章,甚有见地,原来是令先考教出来的学生,难怪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可惜那时府里公务繁忙,兄长未得见他一面,至今想来尚有遗憾。”
桓凌笑道:“他就在武平县里读书,仁兄要召他来见也自不难。只是武平县里月初遭了水灾,水患后重划地界时又查出有大户倚仗势力隐田逃税,对抗官府清查。宋世伯忙着处置那些势家,宋家三弟要服侍父亲,怕得过些日子才能来府里。”
竟有这样大胆妄为的豪强!
敢侵占土地,跟周王妃先父的弟子的尊翁对抗!
朱知府登时变了脸,起身按着桓凌的手,凛然问道:“竟有这样不知死活的人家,全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幸亏贤弟告知,不然为兄怎么知道乡里还有这等豪强。此事须叫武平县写一封详文细细叙来,府里才好作主!”
府尊的令谕传到县里时,宋时已经抱着一摞新旧鱼鳞册数据和抄的钱粮数据到了府里。桓凌便即带着他和王家贪占田地、少缴赋税的帐簿面见府尊,当面陈说清整王家隐田隐户的始末。
王家不只是欺占田地、抗税不缴、隐瞒徭役,数代以来聚敛土地银钱的过程中也隐藏了累累罪行。先是有被他家占了土地的百姓见宋时跟王家不和,偷偷向他告状;后来他记了几件案子,觉得之前应当还有状告王家的案子,就叫师爷翻查了一下从前的卷宗。
刑名师爷借给桓凌了,钱粮师爷就担起他留下的空缺,带着书办们一头扎进刑房,翻起了厚厚的旧卷宗。
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地方知县通常九年考满才能换地方上任,往前数几任、数十年的卷宗时,断断续续都有王家为害地方的诉状。书吏们被宋县令关在县衙保密工作,日夜翻着那些鲜血淋漓的状书,都忍不住痛骂王家。
王家虽然势大,但大老爷官威更森严,他们不敢恨宋县令逼他们加班,只能把怨恨都投注在犯下重重罪行的王家身上。
忒恶毒了,他一家人竟能犯下这么多条罪!这样的人家一日不除,他们就一日不能回家歇息!
这些还仅仅是在衙门里有存档的,还不知有多少告状时就未准呈的。因王家势大,宋时怕他们知道县里要清查他们的旧罪,会暗地对原告和证人不利,便没下拘票叫衙役们拿人,只让书办抄好状纸上留的地址,以备日后拘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