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麻烦,咱们家里的不好找,时官儿不是带回来好些吗?他这两个大儿带回来的报纸上都写了,汉中府百姓给时官儿送了十几把万民伞!
十几把啊!
他在广西、福建也有政绩声望,最后不过各得一把,其上也只粘了那么两层布条,有百十余名地方耆老、书生留名。
两个孩子都进门了,也该把万民伞拿出来给他们这些长辈和底下小辈们看看了。
宋老爷殷殷切切地问儿子:“你叫他们把伞收在哪里车里了?趁着你亲家哥嫂都在,拿出来给大伙儿看看。”
桓大堂兄还没选官,宋家两位兄长却是在京里任职,也都没收过万民伞,一家子都催着他取来。
宋时竟有点不好意思在家长面前展示这些成绩,低声吩咐人去取罗伞。那伞为着收纳方便是拆了杆子的,上头的伞面层层叠在一起,又兼底下拖着长长的绸条,搬回来也在地上堆了小山似的两堆,看得两家亲长都惊叹不已。
桓家哥嫂只管没口子地夸宋时,宋家却不好只夸自己的亲儿子,倒要重夸桓凌:“他桓贤侄只是没做亲民官,不然看报上百姓爱他的那样子,也得跟我们时官儿一样收一院子万民伞来。”
桓贤侄可是去过塞外,收服了虏寇的,这不是比他们家时官儿还有本事?想这两个孩子还这么年轻就身居高位,往后还有大前程等着他们呢。
两家做长辈、长兄的互相吹捧尽兴了,又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二人:“你们往后可就留在京里做官,不走了吧?”
这个……
他们一去陕西多年,回来又策划着满世界旅游,确实有点对不起父母。
宋时惭愧地低声答道:“我跟桓三哥商量,是打算过些日子就辞官……”
辞官?
桓升倒吸了一口冷气——宋三元是天下学子、浊流官的榜样,怎么竟要辞官?为何要辞官?
他弟弟已经封了爵,做不做官也有爵禄,辞就辞了,怎么能拐着宋大人辞官呢!
他急得低低叫了声“三弟”,凑上去小声埋怨他:“亲家老爷为了宋三弟回京后的前程,前些日子已报了致仕,你怎么不与家人商量,便劝宋三弟辞官呢?”
你就算嫌这些年总去边关,与宋三弟聚少离多,自己辞了官守着他过小日子不成么?倒要拐着他也和你一起胡闹。这要是再坏了宋三弟的前程,咱们家人将来可怎么有脸见亲家?
桓凌轻叹一声,正要解释,老太太却已搂过宝贝儿子说道:“好,好,时官儿这回辞官了,就不怕哪天又被朝廷派去外头,多少年不能回京了。你爹娘年纪大了,也不求你们做什么高官,能稳稳当当地过日子才最好。”
宋家老夫人这般通达大度,也叫桓升松了口气,拉着桓凌谢罪:“是我家三弟做事不老成,宋三弟不可随他胡闹,我回去便教……便劝说他。”
教……他是教不起这二甲进士,打……也打不动这能袭营的使节,只能劝了。望宋家老大人和两位贤兄也跟他一样以劝为主,不要管宋三元管得太狠,不然他不知该如何对待他这堂弟了。
他强咽下心中难处,替宋大人求情。劝不料宋大人不用他劝就不打骂儿子,甚至连他辞官的事都敢支持:“也不怪桓贤侄,我家时官儿这些年在汉中干出这么多大事,老朽单想想就替他累得慌,他要回家歇两年我们还高兴哩。”
看这两个孩子在汉中熬了这么些年,都瘦成什么样了?还要有什么出息?桓家大哥还是年轻,将前程看得重。到他们这年纪就知道了,再没什么比身体要紧,索性让他们都辞了官在家,安安稳稳地读书、游玩,也过两年轻省日子。
他拍了拍宋时的肩膀,慈爱地说:“咱们老家的产业年年都有不少银子入帐,供得起你们在家里花销,不做官也就不做官了。你爹还办了个女学校,以后你闲了,也到学校里教教书——让那些私下里议论你汉中女学校的腐儒看看咱们宋家的家风,看看你是怎么教学的!”
桓升震憾得放开了三弟的手,瞠目结舌地看着宋老大人:他们竟一点都不在意四品高官之位,不在意宋三元入阁的前程吗?
他这一放手,自家弟弟就直接抽身溜走,到宋时身边,拉着他一起跪在庭前,对宋家二老说:“我们二人打算辞官后就往各地旅游,就如时官儿在汉中时那样,发掘天下可用的矿产,可供养生民的果蔬、粮食……”
只怕要辜负两位大人想要儿子长留在身边服侍的心意了。
宋时不忍看到两家爹娘兄嫂脸上的失落,连忙补了句:“我们也不是一直在外头的,爹娘只当我们出去做生意,出去个一年半载就要回家来,安生在爹娘身边待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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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是要辞官,实则是为父皇、为朝廷担下了最艰难又最有用的实务,望父皇莫加责怪,成全桓宋二位大人吧。”
新泰帝听着周王——不,该叫太子了,听着他说了宋桓二人辞官的打算,沉默一阵,重重叹道:“这是名士胸襟,朕为何怪他们?他们能陪你在西北共度时艰,如今天下太平了,却又要为朝廷之利、百姓之利抛下自己的功名前程,懿行实堪比春秋 的介之推。”
他们生于今时,在他在位期间做官,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他又怎么舍得罚这两个贤德之臣?
但他也不能轻易放这样的贤臣归隐山林,再不出仕。宋、桓二人要去各地挖宝容易,辞官却不必了,如今的官职、爵位都叫他们留着,将来他有一日宫车晏驾,这两个德才兼备的贤臣他还要留给惠儿!
第285章
钦天监选定立储的吉日,八月廿三, 周王正式受封太子。
贤妃诞育皇子有功, 封贵妃, 周王妃也加封太子妃,授了册宝。两位侧室一位在汉中服侍太子多年, 劳苦功高;一位在京代周王夫妇服侍贤妃娘娘,贤孝贞静,便共立为三品良娣。
为一句宫人妄语被逐出宫多年后, 他们终于又回了景仁宫。
宫中陈设如旧, 宫女年纪、打扮也依稀似旧年, 他们夫妻却已不是当初成婚不久,天真任性的少年人了。
这些年他们不光在外头经了风雨, 也见识了百姓疾苦, 更看着宋时如何一步步教会百姓改进耕织之法, 兴工厂、建学校、扫除文盲……京里与汉中地方虽然不同, 但为上位者爱惜百姓之心却是一样的。
以后他就要和翰林学士们读经史、学前朝资治鉴要,了解当今天下时政, 将汉中之法慢慢推广到全国。那时候两位舅兄可能已离朝往各地勘探矿脉, 到时候还可请他们考察当地民生、政务状况……
虽说有些对不起他们, 不过都是自家亲戚, 请他们看在大外甥的份上多操劳一二, 他这做妹夫的也安排人关照亲家便是了。
周王出京这几年别的不说,皮薄脸嫩的毛病早已磨砺好了,又得了父皇言传身教, 两位舅兄还不曾上表请辞,就已经替他们找好了带薪休假中可继续为国尽忠的方向。
只是他们在汉中相依为命多年,两位舅兄将来要离开了,他却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能习惯。
他心里藏着离愁别绪,便不大因为做了太子而露出多少欢喜得意之色。而这神情看在人眼中,便成了“不见喜怒之色”的沉稳。朝廷上下越发觉得他养气工夫深湛,有储君之望,他回朝没几天,已得了众臣交口称赞。
魏王在礼部勤勤恳恳办差数年,都没听过这么多“贤”字。
可如今他大哥当了太子,既有名份、又有圣宠,他却连声抱怨也不敢有,还要尽心操持大哥的立储大典。而他惦念了这么多年的宋三元还京后就做了太子的少詹士,每日出入东宫给他大哥做讲筵,却连与他一起聊聊如何做好经济园的工夫都没有。
自从齐王去草原平虏,三皇子颇过了几年“最年长皇子”“贤王”的日子,如今大哥回来,他又成了众多皇子中平凡的一个。
原先齐王离京的时候,他还嘲笑那位二哥只是个大将军王的命,周王也就是个被废的太子,他自己在朝中勤勤恳恳办差,才最有明君之相。可如今他大哥当上了太子,二哥也有平虏之功,他在京里虽办了个经济园,可宋时回来,大哥便可用他抢了自己这差使,将他架空成个词臣……
他又担心又委屈,与家人诉说烦恼,他那些妃妾也是不懂得政务的,只想着怎么多往宫中走动,交好新太子妃。连他母妃也似乎认了命,近日常往贵妃宫中走动,说是要替他多与长兄联络感情,将来才好让他做个留京办差的王爷。
当初大皇兄还未出京时,他也没想过要争这位置,是母妃告诉他大皇兄失势,他与二皇兄有一争之力的。当时商家也联动朝中亲戚子弟,将他推到父皇眼前,争来了这个主管经济园的差使。
后来他皇兄仗着王妃娘家有个好妻舅,给他寻个好联襟,又是献嘉禾、又是进火器、又是定西北、又是降番王……
他就靠着联襟宋时的本事重又入了父皇的眼,夺了朝臣的心。他外祖商家与妻族李家见此势头便都改投大皇兄,将自己这个被他们拱到夺嫡之位上的人扔在空中,上不得下不得。
只怕连主持经济园的差使,早晚也要叫大皇兄夺去让给宋三元。
到那时候,只怕连他背后倚靠的两家亲戚都不会替他说话。因为当今天下首兴工业,建起汉中经济园的便是宋三元,他们京里这个经济园是全盘照汉中经济园兴建起来的,园中用的官员、管事、巧匠都是宋时一手调教出来的。
他这个亲王的身份比宋时高,也只有身份比宋时高,可这在太子大哥面前,又算得什么呢
魏王以己度人,觉得大皇兄早晚容不得他主持经济园,手下管着数万青壮工人,索性主动将这差使让出去——
让也不能白让,还得叫父皇知道他的大度懂事、委曲隐忍。
他叫人取了经济园这些年的帐册,着门下核对清楚,亲自送进宫中,长跪御前:“儿臣自知才干不及宋先生,愿请宋先生主持经济园之事,儿臣为其副贰便可。”
他父皇笑道:“吾儿这是说什么话。当日朕将经济园交予你,正因你性情沉稳妥当,雅好读书,朕以为你爱管这些应用宋学士新悟得的化学、物理等理学的‘工业’。京里不是地方上,不指着这座皇家建的园子养育百姓,只消你管着它,能懂些用物、用人之道足矣。”
这么说,父皇是不会将这园子夺去给大皇兄手下的人了?
他虽然一开始接手这经济园时有些不情不愿,可几年过去,他早成熟不少,体味到了做实务的好处,也实在舍不得将经济园拱手让给大哥。
他微微一笑,低头应道:“儿臣不敢辜负父皇的心意。其实儿臣这些年与管理园中事务的几位御史、员外郎所学不少,凡举这‘工业’中用的物理、化学之法已都用到了。便是叫儿臣另辟一处地方,再从无到有建起这经济园,儿臣也敢请命一试的。”
新泰帝露出几分欣慰自豪的神色,召他到自己面前,拍着他的肩道:“可儿,可儿。慈儿有这般志向,不逊于你两位兄长,更堪为幼弟们的榜样。”
魏王听着父皇的夸奖,心中暗喜,脸上却是一派谦逊:“父皇过奖了。儿臣先为臣、后为子,理当为朝廷鞠躬尽粹。”
天子含笑点头,说道:“你两位兄长在西北连送捷报,如今只待收虏廷残部,封狼居胥,这是我大郑之幸,中原之幸,值得告慰天地四方。等过了中秋,朕便要动身去泰山,你与朕同去吧。”
能与皇帝同行,共封泰山的,岂不只有最受宠的皇子?
他虽无名份,但有圣宠,便是在父皇山陵崩后,亦可凭此宠爱,凭着儒学根基的孝道与大皇兄抗衡。
魏王目中光彩流溢,颇有些顾盼自雄。天子见他这般欢喜,不禁笑道:“你这孩子听说要出去也这么高兴,活脱脱像你二皇兄的模样。罢,你们也大了,自然爱往外跑,朕是不该将你们都拘在京里……”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似蕴含着更深用意,魏王却已听不出这些细微变化,强抑着满心得意和喜悦,回到家吩咐王妃给他收拾行装。
他要随父皇亲独去封禅泰山,这般恩宠又有几人能享到?
不久宫中便传出圣旨:圣上将带魏王去泰山封禅,依唐时旧制,十月出发,京中留太子郑惠监国。一应奏折由太子预批,紧要地再送入山东御笔亲批。
封禅泰山之事也是在太子还京前定下的,故内阁与各部院早已做下准备。虽是才忙完立储、东宫封赏等大事不久,各部的人手、财力也都十分充足,短短两月内,便将这场东巡的人手物力备得妥妥当当。
魏王身在礼部,这些东西当初他还帮着准备过,不过当时以为跟去的不知是哪个弟弟,配的东西便不够好。他也不敢公然再往上添用器,以免在父皇面前留下骄奢印象,只让王妃收拾自己日常用的衣料、杯盘、炉、炭之类,随侍父皇出京。
封禅泰山自非小事。
十二月车队行至泰山,天子便先暂住在山下行宫。魏王体恤父皇身体不好,便主动请命监修“封祀坛”“登封坛”,将从京里带来的五色土铺饰于坛中装饰。
这一路天色虽冷,做的事也繁琐辛苦,他的心却一片灼热,只盼着这场封禅过后他的身份能再提一阶。
正月初天子正式登台祭天地,献礼,下诏勒石纪德。
魏王虽没捞上个“亚献”的机会,但能随父皇祭泰山,身份自然比众皇子高出一层。他想到这一点,便也和自己祭了天地一般地欣喜,对着祭台叹道:“见泰山之高,方知己身渺小。大丈夫故当攀泰山顶,对天地畅舒己怀,得一览众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