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句句抒的是自己将来登上皇位,述平生功德,俯视诸王的心中志向,但外人听来其实也只当他是起了诗兴,想仿杜工部登泰山以小天下的豪情罢了。
天子也慈爱地问他:“慈儿可是爱这泰山风景?”
自然是爱的,爱到恨不能数年后再来一趟。
天子含笑点头:“这泰山不光是风景好,泰山脚下古来便是繁华风流之地,山东又有黄河、运河经过,若好生经营,将来亦不逊于汉中府。”
正是。魏王正欲点头赞同,被封禅迷得昏沉的心头忽然一阵紧缩,觉得有些不对。
几乎就在他意识到的同时,新泰帝已然温存慈爱地说:“你喜爱这里便好。朕知道你孝顺体贴,又有治实务的才能,朕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总想安置好你们兄弟才能放心。你既然爱这泰山之地,朕便成全你,改魏王封号为鲁王,就在泰山脚下就藩……”
他满心怜子之情,温言缓语,却令魏王胸中如浇冰水:“……为你弟弟们就藩做个榜样。”
第286章
新泰廿九年正月,天子令鲁王就藩泰安, 并从鲁王始, 诏令已成亲开府的诸王各自出京。
也恰在此际, 西征大军于和宁城奇袭鞑靼王庭,凭精锐敢战之士与精良的神器歼其精锐将士万余口, 俘获虏酋与后妃、公主、王子、亲贵、属官等逾数千人。其下还有男女部民共计四万余人、战马两万匹、骆驼四千匹、牛羊七万余,粮食辎重无算……
齐王亲自披甲上阵,在硝烟战火中寻得虏王玉玺、敕符, 彻底斩断其余王公贵戚借此自居正统, 重新统一各部的可能。
然后便是设坛祭祀, 封狼居胥。
他们在鞑靼圣山封禅之际,也正是天子从泰山归来之时。
狼居胥山离京师有四千里之遥, 草原地形又复杂难行, 消息传得极慢。直到天子御驾还京, 诸王亦已各自离京赴藩地, 这场大胜的消息才传回京中,不久齐王、监军杨荣、辅国公等一干将领便押解虏酋与后妃、众臣一干人等进京献俘。
西北大胜之喜霎时间便压倒了诸王离朝的悲伤。
大郑立国百四十余年, 这些虏寇始终在大边之外游走, 对关内百姓虎视眈眈。大郑国力强盛时, 他们安居草原, 向大郑称臣、求开榷场互市;一旦边防稍弱, 这些部族便悍然反目,踏破边关大肆烧杀抢掠,将青壮男女掠回草原作奴隶……
如今终于擒其首脑、断其祸根, 将其王室以下全数押解回京。当中挟裹着的,被虏寇掳去多年的边城百姓终于得以回到关内,或许还能带着父母亲朋的骨殖还乡下葬,以慰其在天之灵。
杨监军等人考旧年战事,还问出了许多旧年战争中被虏寇挟裹,下落不明的文武官员的结果。那些战乱中被杀的、殉节的、被掳后不屈而死的将士、文官在多年后终于得以正名,军中已记了花名册,归朝后还要为这些忠烈请功,送一道旌表、一副衣冠还乡,供其亲友寄托余哀。
边关从到京城,从民间到军中,不尽悲声中掺杂着亲眼见到虏寇覆灭,以血还血的痛快与释然,更有对多年战乱终于平定的庆幸与感恩。
从今以后应是天下太平,他们可以安安生生地把眼下的好日子过下去了。
这一场场悲欢都被齐王众人记在心里,传回京师,讲到天子面前。新泰帝敛容听着杨荣与辅国公等人秉报战绩与事后查出的这些忠烈事迹,眼中迹有细碎微光闪动,沉声吩咐:“使人在和宁立碑记传,将这些忠烈之士与立下战功的将士共题碑上。无论早年殉国与此战中殒身的将士一并加厚封赏,得胜还朝的再加一等。”
内阁、兵部诸臣出列领旨,与杨侍郎、成国公、辅国公等人一起退回原班。齐王则排众而出,双手献上了自己从王帐中翻出来的鞑靼宝玺,向父皇细细说了冒着硝烟寻得此物与虏廷敕符的经历。
他父皇听得又骄傲又后怕,想教训他不该以身犯险,又不舍得让儿子在众臣面前失了脸面,便将教子之事推后,只夸他胆大心细,寻宝有功,不负父皇的期待。
齐王意气风发地站回班里,天子抚着总管太监送上的玉玺,亦是满面华光,朗声道:“上天佑我大郑,才恰在元月新春之际,朕封禅泰山、太子告祭天地列祖之时得了这样的大胜。而今众将士得胜而归,朝廷自当不吝封赏,以酬他们的功绩。”
至于齐王,也不必朝廷共议,他便当面下了谕旨,令齐王就藩汉中,三代以内不降等袭爵。
齐王原本的封地该在青州府,虽也是水土丰美,商路繁华之地,可又怎么比得了汉中这天下瞩目的地方?汉中府不光是产嘉禾的源头,且因其工业兴盛,名匠纷涌,新巧之物亦层出不穷,早盖过了苏州的风头。
能在汉中开府,实比去江南、湖广等地就藩更实惠。
然而齐王刚刚大破虏廷,封狼居胥,正是意气风发,不愿图安稳的时候,主动向父皇请命:“如今万里草原皆属我大郑,何必仍只在大边内拣寻封地?儿臣愿请命出驻草原,为父皇另辟一省!”
他连太子之位都不屑与皇兄争,又怎么肯到皇兄曾留居多年,处处带着他影子的地方就藩?
就算那地方是宋三元亲手建成天下名城的就不行。他要选地方就藩,定然是去他亲手打下的草原从头开始!
只要把陕西那些能干的官吏,汉中学院的精英学子借给他,他定能在塞上重建一座……不,建一片比汉中更繁华的城池!
他神色坚定,跪在殿头深深叩头,新泰帝也被他这志气打动,赞许道:“好,不愧是朕的大将军王!我儿既有如此志向,朕便从你的心愿,将丰城作你的藩地,许你从从京中带一镇兵马戍卫,再往汉中挑选学生、工匠重修此城。”
丰城是辽国所建,地处大青山脚下,西连河套,南临黄河,有千里沃土,宜耕宜牧。丰城之“丰”也可算嘉号,齐王要在草原上选封藩之地,这城正是难得合适的地方。
天子当即下旨,将齐王之号改作丰王,便以丰城为藩地,待他在京休息一阵子便带妻儿出京就藩。
二皇子就藩之事便如此落定。
下面诸王才离京就藩不久,规制尚在,他封藩的典仪倒不费多少工夫。而后内阁与六部堂上官便共议起将士封赏、抚恤、旌表、遣散募兵等事:这其中所需银两虽多,但户部、备着支应十五万将士入草原逐虏的粮饷,可将这笔银子挪来使用。
这几桩大事办成之后,朝廷上下又议起在草原新边界处修建军镇屯堡,绘制地图,择水草丰美之地筑城,迁内地百姓移居屯田,安置虏酋部中俘获的男女丁口……
满朝上下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休沐日恨不得都留在公署做事。
但在翰林、都察二院中,却有两个本该与同僚一般忙着草拟诏书、监察百官的人悄悄地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不仅不加班加点投入工作,反而提交上了两封请辞的折子。
只是他们二人年纪既轻,官位又高,又是实打实的能臣干才,中流砥柱,哪方面看来都不该致仕。何况当今世道就以出仕为贵,勘矿的都是役隶、矿工之类,若直说他们要辞官归隐,到各地勘探……只怕朝野内外挽留贤臣的声浪太高,圣上被人劝动,不肯批他们的折子。
方便起见,两人奏折上都祭出了儒家最不能拒绝的理由——忠孝。
圣上先已被太子说服,三位阁老中有两位是他们的老师,早早被学生通了气,知道他们为的是大郑江山千秋万载之利,再怎么替他们可惜也不忍阻拦。是以他们那两封致仕的奏书递上不久,便顺顺当当地批了下来。
批的却不是致仕,而是冠带闲住。
比致仕的待遇更好,保留原职不变,相当于现代人停薪留职。
且因这些日子恰在西北大捷,朝廷要为其中功臣计功请赏的当口,他们又是曾有供应粮草、军械、献神器、巡视边关之功的,朝廷为酬他们的功劳,冠带闲住时也如常给支薪俸。桓凌又有个永宁侯的爵位,有爵禄年年发放。也就是说,他们卸任后就要开始无限期带薪休假……
太子妹夫真靠得住!
两位座师对他们太好了!
当今圣上真是心怀苍生的明君!
宋时在翰林院里的接的旨,接旨之后激动得险些当场扔下工作奔去都察院,跟桓凌共享这好消息。不过他手头还有几份嘉奖将士的敕书还没拟好,英雄的事不可耽搁,他接旨之后还是强行平复心态,回到值房把自己该写的东西写完。
就算辞职,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宋时压抑着奔向自由的喜悦,在值房里闷头草拟敕书,他的同僚们却被他辞官的消息震惊得无心工作,议论纷纷:“当初在汉中吃了多少苦才熬回京,得了这个侍讲学士与少詹士的优差,正该在馆局攒资历、养望的时候,怎么就要辞官了?”
“宋家老太爷我也认得,也还不满六旬,走路生风,看着身子十分健旺的。他们一家三兄弟又都在京,儿媳、孙辈都在家服侍老人,何至让他这个最有前程的儿子回家?”
难不成是圣上厌恶南风,不愿叫他和桓佥宪两个同在朝中?
可那也该是桓凌辞官——三元及第可比寻常的二甲前十值钱多了!
圣上都把宋三元指给太子了,分明是要重用的意思,何至为个早几年就闹得天下皆知的婚事罚他?若真是厌弃了他,还能许他领着朝廷薪俸冠带闲住?
众学士议论得越来越远,甚至揣摩起了圣意,宋时的副座师曾棨便忍不住轻咳一声,拉住他们的思绪,淡淡说了一句:“功成身退,岂非我等读书人的本色?”
《老子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宋时潜心钻研理学多年,行事自然也契合天道,既已功成名就,必然要急流勇退。
曾学士是宋时的副座师,师徒之间意气相投,肯定没人比他更懂得宋时辞官的真正理由。众人恍然大悟,深深感叹:“听曾学士一语,我等才看透宋三元淡泊名利的本心。”
朝廷有难时不辞辛苦劳,匡世济时;天下太平后便挂冠归隐,不恋权位。这不就是读书人理想中名士、君子的模样么!
众人只恨自己做不出他这样足以流芳青史的实绩,没机会品尝这等泛舟五湖上,披发学陶朱的滋味。也没人再遗憾他不能辅佐两朝英主,做一代名臣。只在心里还留着几分淡淡遗憾:遗憾他在这前程无量的年纪辞官,未知十年二十年后又能做出什么惊人的功业;更遗憾他们自己没机会亲见宋三元做实务的才能。
好在宋家就住在京城,他辞官之后也得在京服事父母。他老父还办了个女学院,说不得做儿子的辞官之后也要去那里教教书,平日再写些探究天理的文章,再兴些与“气”“电”等天道运转之理有关的工业呢?
虽然朝廷从此便少了一位能臣,但今世必定又要多一位理学大师。他们无事时还能与宋三元论文谈理,也不失为一段士林佳话。
众翰林转憾为喜,大伙儿各掏了些银子,打算凑办一桌酒席给宋时饯别,以尽同院为官的之心意。
而他们这里一片脉脉温情,都察院却为一道批复相同的圣旨掀起了腥风血雨——
桓凌上本自劾,自陈妹妹已封太子妃,他身份变化,恐怕将来会以皇室姻亲身份自矜,不能恪尽人臣本份,故此自请去职。
他父母早亡,祖父膝下又有伯父与两位堂兄弟照顾,不能像宋时那样以孝道为名请辞。故而他索性以自己辞官这件事为兵刃,像当初请命去巡察边关军备一般,一把冷刀插向许多正借皇亲之名,享外戚之势的权臣。
昔有邹忌讽齐王纳谏,今便有桓凌讽郑皇纳谏。
他在奏章中直陈,自从随太子还朝以来,这些日子都不曾做什么纲纪朝臣、规劝陛下的本业。然而只因他做了太子姻亲,今日他所得的官爵赏赐都远高于应酬之功,更因此有许多朝中勋贵、外戚、官员主动结交于他。
他还仅是太子妃之兄,就受了这般礼遇。而今不只太子有妃妾,六宫中更有皇后与众多妃嫔,这些出了后妃的人家又是如何?还众多皇亲、公主所结姻亲……
若不多加约束,使皇亲国戚都如他这般无功而受升赏,岂非将有“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之危?
长此以往,哪得复见今日朝堂中这等满目琳琅珠玉,内外之职皆选任得人的气象!
桓凌上的虽然是辞官的折子,但一日没真正离职,他就还是宪臣,有肃清朝廷风气,规劝圣上亲贤臣,远外戚的职责。
这道奏本递上去,就给他换来了带俸闲住的待遇,更换来了都察院乃至整个朝堂上疾风骤雨般的争议。
若是别人上这道本章,那些皇亲国戚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至多到圣上面前哭两声也就够解决此事了。可桓凌不同,谁也不敢在他奏章之前掉以轻心——
当年他才从福建还朝不久,便凭一封奏疏弹劾下了一位兵部尚书与其麾下得力将领。后来他在西北随着当今太子镇定九边,监察军务的时候,也颇把二皇子的亲戚弹倒过几位。再到后来他已不满足于朝中对手,而是亲自跨马出边,带着宋三元亲手给他造的神器、缝的迷彩衣,连降十几个草原部落,那得是何等惊人的口才?
这样的口才化成文章,写出的弹章,想劾谁劾不倒?
哪怕桓凌生了病,断了手,不能写弹章,他背后还立着个曾一语劝动当今立后,断了诸皇子夺嫡之路的宋三元呢!他自己连笔都不要动,只消吹吹枕头风,宋三元必定就要替他写出更能触动圣心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