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潘指挥肯低价卖给他们的原因之一。
李少笙便指着这些人道:“宋状元要排的那两段戏里,多管是要用副末的,我这就把班里惯演杂扮剧的叫来请状元指点。”
那些练身段儿的、吊嗓子的艺人听见“宋状元”三字,顿时放下手上工夫,齐唰唰转向院门,想看看连中三元的文曲星是什么样的。
宋时一见这么多人看他,下意识挥了挥手,那群少年人都紧张得脸红心热,躬身答礼:“见过宋状元,请状元安!”
宋状元差点儿喊了声“平身”,好在及时反应过来这不是在演古装剧,总算没说出那句有损形象的话,把手收回来,矜持地负手点头。
李少笙替他担起大太监的重任,叫了众人起来。
但能见着状元的面,得他招招手,这些小艺人就已心满意足,各各都摆出最显身段的姿势,娇怯怯地站在原地,恨不得被状元看上,早晚间一步登天。
可惜这个状元心冷如铁,只要不用写论文,对娇花般的少年从来都不假辞色。
不仅没有看上的,他甚至对这些美少年的身材容貌都暗自打了差评——长得太漂亮了,没有喜剧感,不是能说相声的人!
不知哪个平常是演官员的“装孤”,但看这些人个子不高,上台必须得穿厚底靴,演《纠纷》中丁文元、王德成两位主角的……只能靠后期化妆加工了。
宋时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当下问赵、李二人:“府上可有排演整出戏的戏台?之前只看他们在车上演过,大车上地方局促,走位有的不大合适,我想看看他们在正经戏台上的走位、动作。”
虽然大郑朝并没有“走位”这个风骚的词,但赵李二人都能理解,不必多加解释。二人便叫孩儿们回去换妆,又将宋时请进后院一间空房——房里迎面垂挂布帐,左、右各有一座假门,合现代戏曲舞台上的布置差不多。
宋时先要了白垩,按着昨天从那篇论文里看来的舞台演区图:先在台前这块地面上画了两条延伸到墙面的对角线,又在交点前方几步和交点到四个墙角的四条线中心位置画上圆圈。这五个圈便是演员出场后最合适站立的位置了。
当今的杂剧起自宋金时期,成形不过二三百年。虽已总结了许多科范,可如宋时这种手握六百年后经验,科学规范到直接在地上画图标示的也还是第一家。
别说赵书生,就是从小在潘家学戏的少年们都看呆了去,躲在门后小声夸宋时是杂剧大家,见多识广。
可不是见多识广,连京剧跟相声都看过!
宋时回头看了那几个小演员一眼,问李导:“哪个是副末、哪个是副净?我要排新的杂扮剧,只要一个副末打诨、一个副净发乔,副末要兼作引戏,开场后只作讲他人故事,边演边说,与副净一同逗人发笑。”
先排《大保镖》,大保镖人少,好演,纠纷里多一个桓小师兄出场呢!
他如今不光是杂剧人物原型中最大咖的一位,更添了个投资人身份,在这家里地位更高,说什么众人听什么,竟没有个奋起反抗,指责他破坏杂剧程式的。
李少笙连忙叫了两个白白嫩嫩、花枝招展,看着也就十六七的少年来,给宋时介绍:一个唱副末的小玉莲,一个唱副净的傅珍珠,都是唱白做科俱佳。
宋时听了这名字之后很是缄默了一阵。
打扮打扮吧。
副末穿茧绸长衫,乡间地主打扮,鼻间画一点白块儿扮丑;副净扮老者,也同样穿长衫,戴白发上白须髯口,手里再拿一个皮缝的瓜锤准备打人。
——时下搞笑的杂剧里都备个皮锤砸人脑袋,就类似相声名段《口吐莲花》里那种塑料锤,既打不伤人,又能引得台下观众发笑。这段相声虽然用不着这些外物就能逗笑人,但毕竟有了它就能立刻勾起观众的大笑反射,何必非得去了呢?
两位演员到后台换戏服,宋时站在台前给李导演讲戏。
这些唱戏的孩子不怎么识字,李导却是知书达礼的人,他揣摩会了演法,回头再给这俩人一段段讲词、讲演法,才能让他们背会演熟。
宋时给他讲的是贯口和武戏。
《大保镖》里有几段关于武术的贯口,开头便是十八般兵刃,后面一段是讲六合枪特色、一段是武学类别……都是较短的小紧口。
说贯口的气息松紧、说话快慢都要特别控制,不能像平常说话一样散漫。而副末逗哏时最好还要配上动作,动作越好,可看性才越高。他们这戏不敢说跟六百年后的成熟相声比,更不敢跟名家比,但也得讲出点相声味儿,不能跟自己家讲笑话一样。
他差不多自己从头到尾连逗带捧地说了一回,唯独练武的地方不大熟练,凑合着比了几个太极拳动作做示范。
虽然相声的形式跟杂剧差得挺远,但这段相声是赵、李二人早想求来的,又是他这三元所作,色色新鲜,他们听时只顾得哈哈大笑,哪里还想得起挑毛病。
好容易收住笑,宋老师已经把话题转到剧前的艳段《纠纷》上,拿指尖沾了水,在墙上写下需要他们全新定制的新砌末:给犯人坐的长条椅、铐人的假手铐,再备下一个小独轮推车,上台后好叫叫副末推着,轧那副净的脚。
这故事背景既不用普通工人,也不用亲兄弟,而是改成一个绸缎商人雇了两个觅汉下乡收蚕丝,两人轮流推一辆车。轮到负责愣怔发乔的副净推车时,因他走路莽撞,车子推歪了,便轧了一旁副末的脚,由此两人开始争吵,靠作科和宾白逗笑旁人。
除这两人外,还要挑个稳重正末“装孤”——即是妆扮成官人形象,演他们汀州府英名赫赫的青天大老爷桓通判!
那两个主角打扮得滑稽些就行,差点什么都不要紧。桓通判却是他们投资人、制片方、导演都认得的,能不用心给他妆扮像了吗?
官袍好办,拿宋时新做的就能替上。就做个二十公分厚的粉底儿官靴吧。官靴里再加一个隐形增高垫……反正这靴面是布做的,软合,跗面要多高就能缝多高,加个十五公分的鞋垫不算过份吧?
反正他就出来亮亮相、断断案,也没有需要打斗的地方,演员穿个小高跷,不是,小高跟儿上台也不至于影响什么。对了,正杂剧里的宋状元出场时也备上这么一套宝具吧?
他相信以方才他看见的这些艺人的身法功底,穿起来都能稳稳地走路、作科,将他们这套新剧完整优秀地表演出来的。
演好了都加鸡腿,德胜楼的地道山东老汤扒鸡!
投资人不惜又加压又出钱,逼着剧组跟他一起加班排演新戏,终于赶在五月节将将结束时,将整本《宋状元义合双鸳侣》写完,从头到尾排演了一遍。
三位领导加上一位编剧虽然都累得跟脱了层皮似的,可看着排出来那样深情动人,说笑时能让人笑破肚皮、感人处又叫人泪流不止的好杂剧,心中都十分激动。
李少笙恨不能立刻套上车,到市井最热闹的地方搬演一场,赵书生却先看了宋时一眼,小意儿问他:“可否劳宋兄替咱们这戏扬一扬名?”
金主宋老板淡淡一笑:“这戏何须我扬名?只要搬进大瓦舍演出,凭咱们这出实打实的好剧,定然有的是人肯看。”
前几场也可以比别的戏少要几个钱,收买些觅汉在瓦舍外帮忙宣传,给酒楼食肆赶趁的妓女几个钱,让她们卖唱时顺口提一句,事先再请画匠画几幅好的海报贴在勾栏外……营销的手段尽可以上,反而他这个一番大男主不好直接到翰林院宣扬这戏。
毕竟这剧是他自己投资、自己扒剧本、自己兼导演来暗捧自己和师兄的,要是连宣传时都光着膀子自己上,人家背地里不得笑话他?
还是稍微避避嫌,凭观众的口碑把剧捧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
传统戏曲舞蹈的身体语言研究 王熙
第102章
他给人家写原稿时不避嫌,排戏时不避嫌, 搞营销策划也不避嫌……但到了大戏上映, 满京交口相传宋状元时, 他倒避起嫌来,一头扎进翰林院加班, 带着几个河北、河南、山东回来的庶吉士整理旧书。
他没什么经验,他带的庶吉士也没经验。
藏书是件既耗钱又耗力的大事,非累世富贵书香门第办不起来。当世因为江南富庶, 民间藏书风气盛于苏杭, 多有世家建起私家藏书楼, 子弟们也有整理藏书的经验。而刚省亲回来的这几位庶吉士家中虽也藏书,也就仅有一间两间的藏书室, 没有整理大型图书馆的经验。
时间紧、任务重、手下工作人员都是刚入职的傻白甜学生党……这就到他们基层管理干部发挥主观能动性, 扛起项目大旗的时候了!
宋时发挥了勇于任事的精神, 按着现代图书馆的藏书分类、排架规则, 写了份报告给曾学士,向他申请彩纸、笔墨, 以便像现代图书馆一样编定藏书目录, 给每本书编定索书号贴在书脊上, 按序存放、查找。
自然不再是26个字母的顺序, 而是按隋唐以来通行的“经”“史”“子”“集”四部分法:
经部录四书五经相关, 另加乐经、小学,总之就是科甲所认的正经学业知识;史部不必说,藏的便是各种正史、杂史, 另外也有礼部藏的朝臣奏章,历朝政书、职官、会典之类;子部则诸子百家、释、道、小说、术数、天文之类无所不包;集则是诗词文曲——辟如他将来要是红了,随便编个《宋三元文集》,就是藏在这里。
按着传统分类,四部之下共分四十四类,比现代图书分得还细致。他不打算改这点,只要带人做出索引目录,在书上贴上索书号,将来不管谁借了书,对着索书号就能还到正确的地方。若是在编书时有什么史料或官制、地理之类的硬知识要查,也可以很方便地找到对应图书。
曾学士百忙之中看了他的报告,给他批了十刀各色彩纸、二升白面,并批复了一句:“做事细致用心,这些藏书交到你手中,吕、桓二位学士与我皆可放心了。”
忙啊!这几天又要拟周王到礼部办差的谕旨,又要拟选秀谕旨,忙得他都腾不出工夫去看近日兴起的《宋状元义婚双鸳侣》了!
这宋状元就是他们翰林院中人,他的事迹既叫人搬上戏台,他做上司官的怎能不去看看?
曾学士对着满案稿纸感慨一回,却没奈何,仍是得继续忙公务。到晚上散值回家路上,却遇上几位从教坊胡同过来,正要去酒馆吃饭的同年,见着他便说起那出宋状元的新戏。
曾学士听他们学了几句打诨的话,便已忍俊不禁,抓着几人问道:“新戏如何?可比得上《白毛仙姑传》么?”
若论感人肺腑,激动人心,不如《白》传,但若论情致缠绵,屡有新异之思,更胜于《白》。
一位福建籍的国子监教授朱大人对这部戏评价绝高:“前朝虽常有龙阳断袖故事,但将其编成杂剧,还编演得如此缠绵绯恻,打动人心的,也只《宋状元》这一本了!”
同去看过的几位倒不像他那么深受地方风俗影响,喜爱男子,却也对这出杂剧赞不绝口:“的确演得细腻,只见情深不见情谷欠,比那些见着佳人便要幽会黄昏后,解衣脱履,私订终身的杂剧高明许多。戏台上安排得也与平常不同,我等从未见过这样两人对唱一曲的杂剧,似是添了些南戏的东西在里头。”
他们平常嫌南戏格调低,不常看,这回在北曲中听见些南戏的调子,又见了这种用道具将一个戏台分成两半,两个主角分唱一曲的新鲜唱法,却只觉着有新意,演出来更添悲情韵致,倒不会嫌它乱了杂剧本色。
那位朱教授却道:“南戏中也没有这样演的!我在家乡听了几十年的戏,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一台上布置两个屋的。那前头的艳段、后头的杂扮更是色色新奇,宾白的声气都和旁人不同的,怎么沾了宋状元的戏都这们新奇别致?”
岂止是沾了宋状元的戏,沾了宋状元之名的球都比别的出奇。
他们就当着曾学士的面议论起来,勾得他心痒难耐,越听觉着自己想不出那戏真正出彩过人处,甚至想去藏书楼拉过宋时亲自问问。
可惜眼下宋时正领着四五位庶吉士猫在藏书楼里编目录、贴索引条,寻典籍一同搬书到空场里晒书,一个个忙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正是安排给人家这么多活计的,再把人拉来谈戏,也未免太残忍。
何况宋状元天天早到晚归,晚上还要在值房点灯熬夜地写书目,只怕还没工夫看那端午节后才搬演上台的新剧。
罢了,别再给他添心事,让他安心编书目吧。
曾学士善良地回到值房,与几位同样从长假后期就开始加班的同僚商量:“从端午起咱们便加值了许多日,连着十余日不曾休沐,以后眼见得也难有休息的日子。咱们原本是风流翰林,眼见着倒成了山中观棋的樵夫,连新戏都看不成。何时见了吕、桓二位大人,总得叫他批一天假与咱们。”
正是!
就是桓阁老的孙子不合在端午长假里上书,才致令他们这些人也跟着加了班,非得找桓学士要个说法不成!
这一科的房考官兼宋状元的房师曾鹤龄同样想早些看见这出挂有学生大名的新剧,便与曾副考联袂出手,趁桓阁老回院拿文书的工夫请假:“桓老先生可曾听说,如今外头有一出杂剧,单写的令孙户科桓给事在福建断案之事?下官有几名同乡已在瓦舍看过了,说是演得极像令孙,扮相威严俊俏,断案手法更是想不到的神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