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他甚至不惜在晋江花了整整十五块钱, 买下了一篇讲解戏剧表演程式的论文。幸亏前些日子投的一篇《古代僧人休闲活动状况》的科普短文过稿, 给他赚了三十,打开晋江网便先有消息通知报喜, 不然凭空出这么一笔钱, 他总得心疼得一顿饭吃不好的。
说到吃饭, 此时也的确是该吃饭了。
赵书生他们来的早, 不必招呼,家里的厨子就已做了待客的菜。有福建风味的扣肉、蒸鱼, 京里常吃的蒸的酱鸡、炒鸡块、干炸肉圆、汤肉圆作嘎饭, 外添一大盘应时的酥炸河虾、小螃蟹, 另四碟天目笋、酱瓜、茶干、糟鱼作下酒。
酒是新做的甜酒酿, 用井水冰过, 喝着凉丝丝的解暑,却不上头,喝过酒还能对着稿子再战。
因他之前改稿改得太狠, 赵悦书和邓书生的脑子在他鞭策下狠转了一上午,腹中空空,两人都比平常饿得多,谦让两句,便都不客气地将筷子朝那几盘硬菜伸去。
而负责任的审批主管领导宋三元此时已经主动担起了艺术指导的重任,拿汤匙随意舀着壳酥肉嫩的炸小虾小螃蟹吃,在脑中翻看新下的论文。
这篇论文从古代歌舞百戏一直写到现代京剧和地方剧种。他并没直接跳到现代戏,而是先看了看自己身处历史时段的戏剧艺术特点:
明朝前期的确是北曲南戏泾渭分明,杂剧算是士大夫之戏,而南戏则被视为下品,只有文社书生肯写戏,南戏中也没几个名家。而到正嘉年间,大量南方才子、士人开始创作戏曲,南戏北曲也渐渐交融,北方杂剧吸取了南戏的形式,也从四幕短剧拉长到多幕的联续剧,戏、剧中都有南北曲混用的情况……
历史的经验证明,他的设想是完全正确而且必然会成功的!
只要这出戏做好了,他就是戏曲史上南北合流的第一人,不但能上专业论文,百度百科,说不定大学戏曲课选修课上讲到郑朝戏曲发展时,都得提他宋三元两句!
十五块钱花得真值,一点儿都不肉疼。
宋时越想越精神,干劲满满,饭都不想吃了,只捧着一杯冰酒酿慢慢喝着,边喝边细品比酒浆还醉人的论文。
这篇论文也挑得正好,其中就有古代戏曲手眼身法步的具体讲解,也有更高层次的理论总结。从明晚期开始,便有名家总结戏曲演员最重要的“神”与“技”,即训练其神情与身段;而到清代这个戏曲兴盛的顶峰,昆曲名家黄旙绰等人在《梨园原》便已提炼出的戏曲身段“八要”,正好适合给他们这个剧组讲解。
——毕竟民国以后就写白话文了,还掺了许多国外表演理论,不好翻成文言文,不如这个省事。
他投入地看着论文,竟不知对面两位什么时候停下了筷子,低声唤他:“宋兄,宋状元?莫非宋兄身体不适,不思饮食?我等早不知如此,竟还来打扰,实在不该。”
宋时其实没病,只是忙起工作来,哪儿来有闲心吃东西呢?
五一长假本质可是来自后世的“五一劳动节”,劳动二字怎么解释?大好时光,不就应该努力加班吗?看看他师兄——人家怎么就能把劳动节发动成满朝上下都要干活的节日,怎么还能利用工作之余到民间走访调查不称职的武将?
他不过是趁吃饭时看看论文,还没像鲁迅先生那样把喝咖啡的时间也拿来工作呢。
他含笑摇头,解释道:“方才与赵兄、邓先生议论杂剧,说得在下心中灵感缕生,此时又想到些新戏中合用的科范。若此戏写好了,我倒有心看着他们排一排。”
赵书生惊喜得险些站起来:“宋兄少年时便走遍大江南北,见多识广,见过的好戏曲、好身段儿自然比咱们多。若能指点在下那家班一二,便是小弟与少笙的福气了!”
宋时矜持地点点头:“那是自然。咱们早些将曲词赶出来,我也好对比故事,指点你家那班子里的人。”
五一劳动节,大家最好就一起兢兢业业地加班么。
他索性把两人请进了自己的书房,在桌前排开两把椅子,叫他们俩同桌而坐,对着他新修的大纲改写词句。他自己也拿了蜡纸和铁笔,在小茶桌旁委委曲曲地坐了,一面看着脑中的论文,一面提笔记录要点。
清代《梨园原》中的“身段八要”;《审音鉴古录》里的状摹不同人物扮相、说白、唱腔、作科;现代戏曲讲究的“手眼身法步”……
刻版刻多了,他现在的技术也有些进步,不看版都能刻得横平竖直,不输当年高三课堂上闭着眼抄笔记的神技。那两位忙着推敲稿子,除了有剧情连接不好的地方请他帮着理顺,也分不出心来看他,自然不会发现他的稿子始终是空白的,和他这个人一样藏着来自后世的秘密。
这些刻出来的稿子还要经过文言化,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
直熬到天边云色发红,厨子又上来问他们用膳的事,三人才直起腰歇了歇。
这一天果然忙得人精疲力尽,眼酸手累。宋时看着两个书生拾筷子都要手抖的惨相,难得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压榨劳工压榨得太狠了。
可是孩子不打不成材,编剧不逼不出稿,他也是为了这部戏做好,大家将来能一起上戏剧史和百度百科啊。万一这戏还能跟《玉蜻蜓》似的流传几百年,他们可就不只是网红,说不定还能上央视戏曲频道呢!
他叫书香进来给两位叔叔盛汤夹菜,还想举杯安慰他们几句。却不料赵书生比他还有奋斗精神,吃着饭也不忘写戏,先敬了他一杯,含着几分紧张问道:“前日我听少笙说,宋兄也善诙谐,讲的端午笑话远胜我们班子里旧传的艳段。却不知宋兄肯不肯将这笑话改作这本杂剧前的艳段?”
他们的新戏索性一新到底,剧前的艳段、剧后的杂扮也都用新的。
宋三元只是不会填词,做的时文却堪比古文,显出文字功力深厚,讲笑话又能曲尽讽刺诙谐之能,若得他帮着写个段子,定然新鲜有趣,压倒一切旧本。
他满心期盼地看着宋时,只差没起来作揖,拿出在福建的旧交情逼他。可宋时双唇微抿,蹙眉沉吟了一会儿,却摇摇头,认真地给了他一个“不”字。
赵悦书顿时如被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来,满心失落,两眼发酸。他身旁的邓先生倒觉得宋时一个三元及第的天下名士,又是翰林储相,写正杂剧也就罢了,写这些滑稽段子却没得低了身份,不答应也是应当的。
邓秀才叹了口气,正欲安慰赵举人,却听对面的宋三元说道:“正杂剧前那艳段合该做日常熟事,我那笑话讲的是大侠的故事,作艳段不合适,作后面的杂扮倒正好。至于艳段,倒另有一个故事合用。”
就是马志明老师的《纠纷》。
希望马老师别怪他光逮着一个羊薅毛,谁让他当年是马老师的粉,相声听得多,记得熟呢?
而且《纠纷》这个相声的主角虽然是两位上班路上因为轧脚起纠纷的工人,却还有一位贯穿相声的重要的人物,就是把这两人关进小黑屋里,促使他们在冷处理中自己消化怒气,最终结成好友的警察。
把背景挪动到大郑朝,他师兄身为汀州府司捕盗一职的最高长官,是不是很适合这个身份?
何况他从前在任上时还真处理过一桩类似的案子——却不是相声里的小小纠纷,而是府治下一桩两兄弟为父母身后财产分配不均而翻脸,险些闹成械斗的案子。
桓凌当时亲自带着捕快将两兄弟拎回刑厅,却不审问,而是将两人锁进后院空房,铐在同一条长凳上,将他们饿了一两天。
他本来还想劝劝桓凌给点吃的,替他们平分家产就是了。不料这两兄弟饿了几顿之后倒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困、两兄弟连一碗薄粥都要推让着分吃的相亲相爱之情。念及旧情,二人便后悔长大后有力赚钱,过上好日子,眼里却只盯着银子,忘了少年时的兄弟情份,于是又争着替兄弟脱罪,愿意自己承担该缴的罚银罚纸。
桓凌这才叫人将他们放出来,打也没打,只罚了每人两刀纸。不知那对兄弟感情是否仍像在牢中那么好,但至少回去之后就没再听说他们闹出事来。
《纠纷》里有太多现代气息的东西,跟这个案例中合一下,正好又有趣又符合本朝特色,桓小师兄也能多点出场机会,岂不两全齐美?
他之前亲手改的赵李恋爱剧本,感觉师兄插在里面也至多只能在最后包办婚姻时加几句词,不如索性给他单开一段短剧,正面展示一下小师兄做地方官时的优越成绩。
他摸着下巴思量了一会儿,朝二人抬抬手:“这两段我来改,你们专心写曲词,回头我还要帮你排演杂剧。不过今日累了一天,吃罢饭咱们就各自回家歇息,不赶晚上点灯熬油地写东西了。”
有他包揽了正杂剧前后两段剧,赵书生与邓秀才都陡然解下个大包袱,俱都眉花眼笑地向他敬酒致谢。
赵书生连饮几杯急酒,略有些酒意上头,眼神亮得闪光,踌躇满志地说:“这本杂剧的名儿我们夫妻心里早起好了,只是之前全篇未定,不曾与宋兄和邓先生说哩——就叫作《状元媒》,宋兄看如何?”
不如何,撞了京剧名段《状元媒》的名字了。那本还是写杨家将的故事,论剧内的时间比咱这大郑朝的早,还是换一个吧。
他对这名字十分冷漠,刚要拒绝,一旁的邓秀才却拍桌而起,十分郑重地说:“怎能叫《状元媒》!我朝三年便出一个状元,宋公却是百年不出的三元,这本杂剧该叫《三元媒》才是!”
我谢谢您了,还是让三元安安心心地做乳品,别再从体育行业戗到文艺行业了。
赶明儿哥哥们进京,定下房子,他就顺带在郊外买几亩地养牛羊,让三元企业早日回到自己的正路主业上。
他也从椅子里站起来,用自己高大的气场和宽阔的胸怀镇压住两个文弱书生,不容置辩地说:“这本杂剧既是要给全天下人看的,又不是只给读书文人看,取名何须太雅?还是随着百姓习惯的模式命名的好,依我之见,就叫《宋状元义婚双鸳侣》——”
跟《白毛仙姑传》一个路数的土味佳名。
正好主角儿是一双鸳,没有鸯,题目完美呈现剧情。
可以恭喜灵魂大男主宋状元C位出道了。
第101章
宋状元是翰林院新人,深得学士们器重的重点培养对象, 不如赵悦书这种待业人员闲哉, 所以这种业余活动必须趁着假期抓紧弄, 等正式上班以后就不一定有工夫了。
故而转天一早,他就让家人雇了辆大车, 带上给他们家剧组人员的慰问品直奔赵家。
既要给演员做演技培训,这几天李少笙便不能带他们出去赚钱了,这一班人的嚼裹, 他们夫妇俩供着艰难。宋时刚拿下了本剧冠名权, 又指着它六百年后还能红得有人搬演, 自然也得做点冠名商该做的事——
比如养起这个剧组。
他叫人备下了两石京米、一口杀好褪毛的整齐汤猪、两口汤羊、两只金华火腿、数条咸肉、一对风鸡、五条天津产的黄鱼鲞、一篓干紫菜、一盒金钩海米,一包福桔饼、一包白砂糖、一个整蜂巢割出来的蜜、二斤官盐……压得车辙都深了三分, 到赵悦书家巷外转了一圈, 人家都以为是来送年货的。
可哪儿有五月节送年货的?
赵悦书听说有人来给他送了一大车吃食, 都有些莫名其妙。他们福建离京足有三个月的路程, 家里要给他送吃的也没有大夏天送的,不怕路上就热得霉坏了么?
他换上见人的大衣裳, 出门看了一眼——第一眼看见堆满吃食的车, 第二眼看见的就是那个送吃食来的人。
真个龙姿凤表, 意态绝俗, 绝不是先看了那车吃的给他添上的光环!
赵悦书激动地迎上来唤了声“宋兄”, 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说:“本就劳你费了许多精力帮我们改稿子,怎好又平白受你的东西。”
宋时微微一笑:“那本新剧不是冠了我的名儿?如此便也是我的事了,我给这些演戏的人送些吃食也是该当的, 说什么‘平白’。”
他跟赵书生进了院子,邓先生与李少笙听着他的身份,便也都出来迎接。宋时跟他们见过礼,先把自己连夜打的两段草稿给赵、邓二人,又向李少笙问道:“今日你家的班子还不曾出去吧?且叫他们歇两天,我亲自看他们排演新剧。”
他写的这两个相声托名艳段,本质还是相声,所以表演方式要有变化。
《纠纷》早年曾排过相声剧,按着他记忆里的剧情演就可以,《大保镖》却只以对口相声形式演出过,得从头教这些杂剧演员说相声。
李少笙疾疾点头:“不曾去,不曾去,戏班中人每日早上要练功,又要备行头、打点妆容,宋状元来得绝早,他们还正练着功哩。”
正好都还没上妆,容易看出本人的资质来。
宋时连茶也顾不得喝,便叫李少笙领他去看他们班子里的人练功。赵悦书也站起身道:“既然宋兄要看,我也陪你去,这篇文稿先交邓贤弟收着吧。”
邓先生是雇来的编剧,不像老板那么自由,只能目送他们离去,独自一个委委屈屈地拿着新稿回去干活了。
赵、李二人引路,将宋时带往后面一个小跨院里,见着了一群还未上妆的男孩子。
这种家养戏班分男班、女班两种,红楼梦里便是女班,潘指挥家养的是男班,都是主人精心挑选出来的,娇娇嫩嫩未分男女的少年人。这班男戏子演的戏路宽泛,但不唱戏后的前程不如女班的好——女孩子不唱戏还能儿当小丫头使,这些男子却不能进后院,又因唱戏时养得比女儿还娇柔,干不得长随、管事的勾当,没那么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