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反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沈朝辞皱眉思索了一番,然后道:“以前……我也总觉得你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寒疾,养也养不好的。但这几年我四方游走,这样的病人,我也见了不少,即使他们的病不能完全养好,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越是调理,越是病重的。说不定,真是我们月见谷诊错了……可是,依你平日症状,同寒疾也是一般无二啊……我暂时还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但说实话,我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你这身子耗不了几年了……”
这话十分不吉利,萧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却是神色未变。毕竟他也不是傻子,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为清楚,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只是,如果他真就这么两腿一蹬撒手人寰了……
此时,谢渊担忧的目光映入了他的眼帘,萧恒无奈地笑了一下,万一看不到这小子长大……那他就去砸烂了月见谷这没用的地方算了。不过想归想,萧恒还是有些良心的,嘴上并未这么说,只是轻飘飘道:“好了,看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暂时还死不了吗,你回去也多读些医书,我可还等着你来救呢。”
说着,他又将手放在暖炉上暖了暖,感觉到身体渐渐回温后,才对沈朝辞继续说道:“不说这个了,沈朝辞,我上次托你查的事,你可查清了?”
沈朝辞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答道:“查清了查清了,煜王府那玉楼里的事情,正如你想的那样,一直是落雪山庄在从中作梗。”
萧恒挑了挑眉,道:“愿闻其详。”
沈朝辞道:“近几年,凉州城有三大势力,煜王府,落雪山庄,还有九龙寨。煜王府不消说,吃着朝廷的俸禄,背地里养了不少私兵,野心不小,可惜煜王虽有手段,却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落雪山庄由元齐操持,明面上只是做些走镖和买卖奴仆的生意,利用赚来的银子打点人脉,巴结煜王,也算是过得风生水起。当然这落雪山庄其实视煜王为死敌,想必你们也知道,不用我多说。”
“有意思的是,元齐虽然利用落雪山庄站稳了脚跟,却始终不敢同凉州官兵还有煜王翻脸,直到近几日,才蠢蠢欲动,你们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一片阿伽梅花瓣飘落下来,落到了萧恒的茶杯里,舒展的修长五指同红色的花瓣红白分明,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味道。萧恒一边盯着手中的茶杯,一边道:“元齐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本事,八成是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倚仗。”
沈朝辞解下佩剑,“啪”的一声拍在桌上,道:“正是如此!简单来说,他手里有兵了。这兵,便是九龙寨。”
谢渊虽说一直身在落雪山庄,却因为并不喜欢那儿所以不怎么了解那里的真实情况。这会儿,他有些奇怪地问道:“落雪山庄虽然在凉州有些名声,但多是因为他们施粥为善,在百姓中立了些名望,很多人对他们盲目信从。但九龙寨的话……他们当真甘心为元齐所用?”
沈朝辞笑道:“这便是问到点子上了,九龙寨确实不甘心为元齐所用,不过却愿意和他们结成同盟,当然这就不得不提到,九龙寨这几年的人马,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迎着谢渊探寻的目光,沈朝辞继续道:“约莫四年前,当今皇帝请国师占卜皇陵选址,最终定下了两桌。凉州曾经是敬之兄的封地,却早已经被皇帝改封给煜王了,自那以后,煜王便理所当然成了皇陵的监工。监工嘛,自然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肥差,煜王为了从这里头榨出更多的油水,不惜昧着良心压榨民夫,私吞皇陵拨下来的款项和矿石,赚了个盆满钵满。”
讲到这里,沈朝辞的目光已经渐渐冷了下去。
“但说到底,人是活的,一个人要被逼着十个人的活,还得不了几两银子,谁受得了这样的待遇?只不过这些百姓还是胆子小,没有几个敢奋起反抗的。落雪山庄便看准了这个机会,想出了一个激化煜王同他们之间的矛盾的办法。”
听罢,萧恒挑了挑眉,话已经说到这里,这几日以来见到的种种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串成了一个完整的线索,但他心中浮现的那个猜测显得太不近人情,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便轻声问道:“哦?什么办法?”
☆、元家
沈朝辞幽幽地答道:“这就是所谓的玉楼里闹鬼的事了。每一次煜王强征民夫进玉楼为他炼私矿,落雪山庄便会派几个人趁乱混进去,将民夫们尽数杀死在玉楼中,然后散布谣言,说是玉楼闹鬼。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再愿意到玉楼中去做工。这样,凉州便产生了大批逋逃徭役的壮丁。这些壮丁大多会被朝廷通缉,若是被抓到,按例是要合族受罚的。”
沈朝辞抿了一口茶,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嘴唇,继续道:“落雪山庄利用他们的顾虑,暗中找到他们,声称能为他们除去户籍和通缉令,这样便既不会连累族人也能逃过追捕,当然,前提是他们要答应到九龙寨落草为寇。这样,落雪山庄就靠着不光彩的手段成了帮着扩大九龙寨的功臣,而九龙寨的众人还被蒙在鼓里。江湖匪盗最重义气,如此一来,落雪山庄和九龙寨结成同盟,利用他们的力量,便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萧恒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弯起指节,无意识地轻扣着桌面,道:“为了他虚无缥缈的野心,坑杀成千上百的无辜百姓,元齐可真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这时,院里仆妇熬煮的草药恰好被端了上来,萧恒接了过来,捏着鼻子喝了两口,继续皱着眉说道:“我倒真想知道,那家伙夜里这能睡得着?”
他的语气虽然带着些讽刺,却显得极为凉薄,仿佛这种事对他而言,已经司空见惯了一般。谢渊听着,心里渐渐升起了一股凉意,直到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觉得,萧恒同自己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距离。
毕竟,当他刚知晓那些民夫是被坑杀而死时,便已经觉得十分不舒服了,而萧恒虽然嘴里一直说着些没三没四的话,却仍然显得十分从容。
萧恒看了看谢渊,注意到他神色中的异样,却显然并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反而觉得他这样子八成是觉得有点冷了,便吩咐了身边的仆人去拿一件外袍,从善如流地给谢渊披上了。
他一边帮谢渊系着领口的衣带,一边看着沈朝辞,有些疑惑地问道:“不过,虽然你这么说了,我还是觉得有一点很是奇怪……按理说,那些民夫大多正值壮年,身在边疆,也有不少是会些拳脚功夫的,落雪山庄混进去的人应该并不多,除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否则是怎么做到不声不响地在玉楼杀掉那么多的人的?”
沈朝辞停下摆弄自己佩剑的手,目光渐渐染上一层寒意,道:“说来你也许不信,他们都是吸入了水银之气而死的。”
萧恒伸手重新去抱暖炉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愕然地道:“水银?”
沈朝辞道:“对,就是水银。想必你也知道,当今皇帝和煜王都是好大喜功之人,个个铁了心要效仿始皇,水银为河,棺木飘于其上,以保其永世不朽。但这水银河极易致死,人根本不能在其旁边待上哪怕一刻钟。”
“据我所知,玉楼的地宫内便储存了大量的水银,所以,落雪山庄的人只要在玉楼中制作一些机关,到了时间再把这些水银漫灌入楼内……杀死这些百姓,便不费吹灰之力了。”
萧恒听罢,微微弯了弯嘴角,道:“不愧是元家的人,这等狠心的程度,比起他的叔叔永安帝,可真是当仁不让呢。”
沈朝辞刚刚喝下的茶水险些被他喷出来,心道这家伙是脑子进水了吗,怎么当着谢渊的面说元家的坏话,他看看似乎有些愣住了的谢渊,再看看萧恒,有些迟疑地问道:“永安帝?你这话说的我倒有些不懂了,若我未记错,他可是最以仁善闻名的,当年你们萧家满门身死于北疆,若非他将你抱回宫中,你哪里来的今天的日子?”
话一出口,其实萧恒便已自觉失言,但他心中隐隐埋藏着的往事,又让他忍不住想要小肚鸡肠地说上一两句,便耸了耸肩,仿佛不怎么在意地道:“帝王心术,有几个真能做到仁善?”
说完,萧恒便在心中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他刚刚大义凛然地教训完谢渊恨非正途,自己便先放不下了。
虽然已经同萧恒相交多年,但沈朝辞扪心自问,其实往往觉得自己并不能理解谢渊。他活的如同一个漂泊的浮萍,因了身份的缘故,总要与身边的人虚与委蛇,却又不对任何人交付真心。
这么想着,沈朝辞就越发担心这人再把他同唯一一个看上去会真心待他的谢渊的关系搞臭了,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说的究竟是什么话?时至今日,我觉得自己越发搞不清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了。说到底,虽然我远离庙堂,却也知道不少的事情,若说你仍然对大秦心未死,可看你的样子,像是真心要扶持太子,又对前朝的永安帝很是不满……可若说你对前朝没有半分眷恋……又好像实在说不过去……”
说着,沈朝辞撑了撑额头,意有所指地看了谢渊一眼。
萧恒低低笑了一声,将他没说出来的话挑明了,柔声道:“前朝是前朝,阿渊是阿渊。你这么问,怕是月见谷那些老不死的又支使你来套我的话了吧?怎么,他们瞎猜了这一年又一年,可还没猜到什么吗?”
他顿了顿,又嫌不够似的补充道:“你们月见谷是不是还想着复兴大秦,我懒得去管,只要别把局面再搅得一团糟,指望着我去收拾烂摊子就行了。再说了,你觉得我若是真存了什么复兴大秦的念头,可会天天呆在凉州过这养老日子?”
这话似乎恰好回答了谢渊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他渐渐有些相信,萧恒并非是为着他前朝皇子的身份才同他生活在一起。
但两人曾经在深宫中的那些记忆是谢渊永远无法忘却的,因此这个念头让他在欣喜之余又感觉到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失落。
但这答案似乎显然不能让沈朝辞满意,他凑近了萧恒,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道:“我不信,你若真的想踏踏实实地给呼延奕卖命,那把小元祐养在身边……不是送死吗?”
萧恒看着沈朝辞近在眼前的脸,忍住了想一巴掌拍死他的冲动,懒懒地往背后躺椅上一靠,然后才笑眯眯地道:“要你管。”
这话简直像无赖一般,把沈朝辞塞了个半死。被扫了兴,他悻悻地缩回了身子,终于不再追问了。
不过这一来,他似乎又找到了其他事做,左右看了看,然后疑惑地问道:“我说,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没见到尉玄?他往常不是日日和你黏在一起的吗?”
萧恒听了,本来憋着一肚子的火又被他逗笑了,且不论这日日黏在一起的结论他究竟是如何得出的,单说他竟然到现在才省起要问上一句,便是很不正常了。
他晃了晃沈朝辞面前的茶杯,别有意味地道:“他回自己家中探亲去了。没想到你来我这宅子里都好些时候了,这才想到尉玄。若他知道了,怕是又要怨上好长一段时间了。”
沈朝辞一愣,随即不以为然地道:“他一个大男人,何时气量这么小了?你这话说的怕是才要让他生气呢。”
萧恒抿了抿唇,不欲同他理论,只不清不楚地说了句:“行了,你这脑袋怕是开不了窍了。怪不得他藏着掖着这么长时间,说来也就只有对你,他才这么没气量。”
这话里意思似乎已经够明显,连谢渊都揣摩出了一丝不寻常,险些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好在他最后又觉得随便臆测别人的情事不太道德,忍住了问个究竟的冲动。
偏偏沈朝辞仍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反正大抵是句牢骚,看样子是一点都没往本来该想的地方去想,转头便被院中的景色吸引了注意力。
不知何处有人正在弹着一曲高山流水的古琴,舒缓的袅袅琴音中,一片枯叶在北风中斜斜地飘落下来。
这时,他们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急速的“嗖”的破空声,萧恒瞳孔微缩,眼见着一支羽箭转瞬洞穿了谢家宅院的木门,裹挟着这片黄叶狠狠地钉在了院中梅树之上。
他鬓间的发丝被羽箭带来的轻风微微吹起,侧脸上一道似有若无的血痕缓缓浮现。萧恒微妙地挑了挑眉,袖中一粒舍利大小的东西转瞬滑落到他的指尖,他手腕微动,便将那“舍利”迅速地弹了出去。
眨眼间,宅院的石阶上传来一声“砰”的炸响,那舍利中赫然填了黑/火/药!
只是,萧恒似乎还是晚了一步,硝烟散去之后,宅院之外,现在已经空无一人。
萧恒眯了眯眸子,这究竟是谁?
那羽箭将谢渊吓了一跳,所幸没有人因此受伤,他才略略定下心神,目光便自然而然地随着那羽箭落到了箭尖之下的黄叶之上。
他这才有些惊讶地发现,羽箭之上,竟然绑着一封书信。看来,这一箭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刺杀,而仅仅只是传信。
萧恒也已经看到了那封书信,一时想不到会是谁要这么做,便抬了抬下巴,对谢渊道:“阿渊,拿过来看看。”
谢渊此时刚刚从萧恒对前朝永安帝的那番言语中回过神来,闻言有些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梅树前,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将那支羽箭拔了出来。然后解下信纸,在萧恒同沈朝辞面前展了开来。
信纸透着雨后花草的芬芳,纸上的字迹隽秀中透着些许灵气,看得出执笔之人的通达灵透。只见上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