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道:“沈家……?是那个月见谷的沈家吗?”
月见谷沈家乃是名闻天下的巫医世家,有妙手回春,生死人肉白骨之能。萧恒点头道:“要不然还能是哪个沈家?”
谢渊轻笑了一声,常人穷其一生乃至散尽家财或许都不能从沈家求得一个方子,在萧恒这里,让沈家配药之事听上去却如此稀松平常。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谢渊忍不住有些刻薄地道:“那想来有了沈家的药,我们凉州的郎中开的药侯爷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了,怪不得原先总要我催着侯爷才肯喝。”
一听这有些尖酸的语气,萧恒便有些两眼一黑,险些没站稳,完了,这是要坏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所以侯爷啊,自作孽不可活~
☆、明灯
他看着谢渊那有些幽怨的眼神,硬着头皮答道:“你这就冤枉我了,那药苦得很,根本就不是人能喝的东西,我看分明便是那庸医看我不顺眼,胡乱配来折腾我的。”
说着,他还偷偷用眼角余光往谢渊那边瞧去,奈何谢渊仿佛已经完全回过神来,虽说睫毛之上亮晶晶的,仿佛还挂着刚才情不自已时流下的泪滴,脸上却已然换上了一副完全不想理会萧恒的神色。
好在这时候尉玄走了进来,算是给他解了围:“小殿下,侯爷,我们将玉楼全部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冶炼私矿的明显痕迹,想必已经被煜王转移或者销毁了。不过,我们倒是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房间,那里兴许还留着点证据。”
萧恒扬了扬长眉,道:“哦?什么地方?”
尉玄抬起头,眼神中似有些别样的神色,然后他道:“侯爷不妨过来一观,想必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萧恒被这两三句话勾起了兴致,不由得抬起腿跟在尉玄的身后想要去看一看。谢渊其实也十分好奇,然而他心里仍旧赌着气,不愿意给萧恒好脸色,只是远远地落在他身后两三步,既不十分靠近,也不十分疏远,很是微妙。
尉玄看着两人这样,心里忍不住觉得十分好笑,明明是绝不会相互怪罪的两个人,面上却都在硬撑着,真是一个比一个别扭。
然而,这别扭的两个人,一个是殿下,一个是侯爷,没有一个是他能管得了的,而且他也懒得废嘴皮子多说闲话,于是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只是自顾自一本正经的在前方引路。
地势一路向下,路也越走越窄,萧恒跟着尉玄下了不少的台阶,不知过了多久,便到了双手都能触及石壁的地方。
周围越来越漆黑,没有一点光能透进来,仿佛伸手不见五指。这环境让萧恒有些警觉,下意识地停了一步,却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原来是谢渊没有仔细看路,只顾着往前走,便撞上了他。
他十分自然地伸手揽过谢渊的腰,扶了谢渊一下,低声道:“小心些。”
那声音像附在谢渊耳边说出的,让他忍不住耳根泛了红,也忘记了自己正在和萧恒冷战,鬼使神差一般地应道:“嗯,知道了。”
萧恒这才把心装回了肚子里,转过身对着尉玄问道:“这周围怎么修的这么暗,亏你们能摸到这里。”
行走间,尉玄的佩剑与石壁相撞,在这寂静的玉楼中,这一点轻微的声响显得十分诡异而刺耳。尉玄按下佩剑,幽幽道:“侯爷,只有在黑暗中呆的足够久,看见光的时候,才会更为震惊。好了,我们已经到了……”
说着,尉玄转过身来,用眼神示意萧恒将此时横亘在他们眼前的一扇厚重的木门打开。
萧恒忍不住暗道这关子卖的还不少,然后伸手将木门推了开来。
眼前景象骤然一晃,木门中实则别有洞天。
起伏不平的泥土地中央,一座精致而辉煌灿烂的木雕皇宫拔地而起,其上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每一处细节都经过了精细至极的雕琢,如真似幻,让人看了拍案叫绝。
而更令人震撼的是,除却这一座华丽的皇宫,整个地面上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雕房屋,个个精巧逼真,放眼望去,其布局排列同京城一般无二。
而围绕着这“室中京城”的,乃是一条又一条宽广的护城河,它们首尾相接,连成了一个圈,将城池牢牢的护在其中。
护城河上,则飘着一盏又一盏的莲花明灯。
它们静静地在护城河中随河水流淌,火光不停地跳跃舞动着,它们静谧,无言,却又莫名地有着一种永恒的气息,谁也不知道它们已经燃烧了多久,又将继续燃烧多久。
看着眼前的景象,萧恒眯了眯长长的眸子,低低地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煜王的野心,可真不小呢。”
他走近那护城河,弯下腰,从中拿起了一座莲花明灯,饶有兴致地把玩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效仿始皇,以水银为河,人鱼点灯。他是想要替呼延氏寻求所谓的不朽吗?”
说着,他轻轻吹灭了手中的莲花灯,仿佛遇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玩味地弯起了嘴角,又道:“这倒是个有趣的想法,可是连始皇当年也未曾做到呢,若想触及不朽,门道可并非如此。”
尉玄听罢,身形顿了一顿,像是也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然后才道:“没错,这里的制式,一看便是如此。不过这种心理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任何一个王朝,都想要不朽,无一例外。而每一代帝王,或昏庸或明理,其实都在为此道孜孜以求。只是,人生终有定数,侯爷,所谓的不朽,若存在,必然是用牺牲和鲜血来换的……”
他们的话仿佛都有着些弦外之音,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无言。
这时,从刚刚萧恒他们进来的木门处,有两个侍卫押着一个民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那民夫穿着粗麻制成的衣服,灰头土脸,甫一看见萧恒一行人,便瑟缩着蜷成了一团,仿佛见到了什么鬼怪一般,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侍卫禀道:“侯爷,这个民夫是我们刚刚搜查时发现的,他藏在玉楼的顶层,很是不好找。而且整个玉楼,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萧恒有些讶异,道:“只剩下他一个人?为何?”
侍卫答道:“据他所言,在煜王府,玉楼已经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死地了,除了之前的雅图木以及我们之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愿意踏进来了……”
萧恒听罢,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不过,他没有把这份不安表现在脸上,反而先从从容地,不咸不淡地睨了那民夫一眼。
想是他常年身居高位生杀予夺,往往不怒自威,民夫似从那一眼中看出了无限寒意,被吓得一哆嗦,赶忙跪了下来,一边发抖,一边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小人一介草民,只是替煜王看着这个玉楼,按时打开门关上门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啊……”
萧恒缓缓开口道:“你不必害怕,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民夫嗫嚅着,支支吾吾地道:“可是……可是小人真的只是个看门的,哪里知道什么您想知道的东西,您真是高看我了……”眼看着他的眼泪便要掉了出来。
谢渊在旁边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略一思量,然后像是打定什么主意一般,走到那民夫的身边,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一小截手臂。
白皙的手臂之上,乃是一副朱砂绘制的工笔美人图,正是之前徐继堂身死时日日携带的那一幅。
谢渊对那民夫道:“你不必害怕,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你看,你也应该认得这标志吧,我是落雪山庄的人,定能保你不死。若你不想呆在这个地方,我也可以带你出去,想必在外面呆着比在里面要幸福许多。”
他本就长得有些少年气的可爱,说话时又好带着甜甜的笑,民夫许是感觉他和善可亲,不像是什么坏人,便有些犹豫了起来。
谢渊也不催他,只由着他自己在那里绞着衣袖。过了不知多久,民夫像是终于想通了,不太利索地说道:“我说,我说,我全都说!不过,我说了之后,大人们可以定要救小人一马,否则,煜王殿下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说着,他擦了擦汗,脸上露出有些惊恐的神色,接着道:“前几个月,煜王殿下雇了好些人在这里炼私矿,这本是件平常的事,往常煜王殿下也会做,王府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可是这次却发生了件奇事,那就是每过约莫十天左右,在玉楼里炼私矿的那些汉子全部都会死在玉楼里。有时候,那个时间点,即便是在半夜里,我都能听得到他们在惨叫!”
“我好几次壮着胆子跑去开门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却死也打不开,第二天早上再去找……那些个人,全部连个尸体都留不下来了!而且最为可怕的是,这其间玉楼中根本没有任何可疑的人进入,况且就算是进了一两个人,也不可能一次性杀掉几十个人啊!”
“当然,这些汉子也并非完全死光了,每次还是会有那么几个人活下来,他们基本上全都是在玉楼的顶层干活的,不知道那里是得了什么神仙庇佑……呸,不能这么说,狗屁的神仙庇佑,事实上,就算这些汉子侥幸被分到了顶层,没死成,他们出来之后,也全都疯了!这事越闹越大,煜王殿下派人查了几次,却连根毛都没找到!”
民夫叹了口气,又道:“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我看,八成这里是闹鬼了!煜王殿下虽然嘴上不让我们乱说,但心里实际上也这么想,要不然那么些大活人,怎么就人间蒸发了呢?但他虽然自己再也不到这里来了,但却还是想继续征调民夫给他炼矿生财,毕竟咱们小老百姓的命可不值钱!”
“可是我们也不是傻子啊!若非不得已,谁愿意到这鬼地方来送死?那些被强征的人,实在不愿意过来,便全都跑到了九龙寨里当土匪去了!起码当土匪还能有口饭吃,到了这玉楼干活,搭上性命不说,一天也不见得能吃上一口热饭!”
萧恒听罢,沉默了半晌,虽说他以前也知道煜王骄纵跋扈,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意味不明地皱了皱眉头,低声道:“看来煜王最近是有了人在京城撑腰,越发不知道收敛了。”
话音刚落,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眸子幽深地盯着那民夫问道:“距离这里最后一次死人,有多少天了?”
民工不明所以,掰着手指算了一算,然后脸色顿时惨然一变,道:“三……三十天了。”
萧恒道:“……快走。”
☆、红颜
日上三竿,暖阳斜斜挂在柳梢,淡金色的微光透过枯叶的缝隙,在皑皑的白雪上投下了一个暖融融的剪影,这一切,仿佛都是太平的模样,生长在凉州的众人,没有人知道,这里,将要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而暗流,已经在悄悄的涌动。
那日从煜王府回来后,谢渊便被萧恒蛮横地带回了自己的府中,然后随随便便下了个不许乱跑的禁令,那不由分说的样子像是连句软话都懒得说,没过几天,便理所当然地把他晾了起来。
当然,其实萧恒也并非是全然没有良心的,在每天逗鸟养花之余,偶尔他似乎还能想起自己府上养了个小孩子。往往心血来潮,便差上几个人往谢渊房里假模假式的嘘寒问暖,以显出自己其实十分上心。
于是,谢渊每次于夜半时分凉飕飕地醒来,便能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身旁站了个完全陌生的仆人,操着一口他已经不太熟悉的京城口音,公事公办地问他:“少爷,怎么醒了,饿了还是冷了?”连语调都像是经过了训练,听不出一丝温情。
谢渊每次都只想答,我不冷也不饿,就是半夜被你吓醒的!
很快,谢渊终于忍不下去了。他的确是脾气好,不喜欢同人浪费嘴皮子计较,可这不代表他没脾气啊。他思忖了好久,最终决定委婉一些表达自己的想法,于是便语重心长地跟那仆从说:“我不想你们过来了。”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萧恒真有些过意不去,便不要搞这些假把式,干脆些自己来找他解释清楚才是正途,毕竟他们中间还横亘着许许多多的误会,他并不想现在随随便便的揭过去,以后再时不时地冒出来膈应他们一下。
然而,让谢渊意想不到的是,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之后,倒让自己更闹心了。也不知是那仆从是榆木脑袋还是萧恒是榆木脑袋,那话送到了之后,谢渊这院里,别说是人,连个猫都没来过了。
这倒是让谢渊在傻眼的同时也彻底明白了,为啥萧恒担了个长平侯的名头,要身份有身份,要人材有人材,却这么多年都没讨到媳妇。想来绣花枕头里装着根木头,也没有几个傻姑娘愿意买账。
这么过了六七日,萧恒仍旧气定神闲地在院子里种花养草,吹笛弹琴,谢渊却坐不住了。他其实常常觉得,自己所求的,对于萧恒来说,并不算十分困难。
他不奢求以后萧恒能够将他带在身边,也不奢求他同萧恒之间能回到原来的恒哥哥和小元祐的样子。毕竟对于如今的魏朝来说,他是大逆不道的前朝皇子,日后一旦东窗事发,他同萧恒之间这千丝万缕的联系被任扯了出来,萧恒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局势,且不论煜王恐怕已经从雅图木那里知晓了他的身份,就单单是旁边虎视眈眈的落雪山庄,就够常人喝上一壶的了。他现在腹背受敌,无论对于谁,都是个累赘。
只是,不论是想抛下他,还是想怎么样,谢渊都想听萧恒亲口和他说,他已经受够了等待,只要他愿意给自己一个交代,又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