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此时府邸正门也缓缓打开,院内一个黑衣人迎了出来,低头恭敬地道:“还请小殿下跟我来,主子已经等了多时了。”
跨过院中的一片梅林,又走过几处看上去马上要被风吹倒的房屋院落,黑衣人带着谢渊在别院书房处停下了脚步。
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青年男子立于房中,他眉眼中似有些戾气,仿佛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耐烦似的。
看见谢渊进了屋,他皱了皱眉,不咸不淡地睨了一眼,才慢吞吞地道:“你可算是来了,也算是让我好等。”
谢渊低下头去,先是在心里低骂了几句,末了,也不对这冷眼生气,笑眼弯弯,甚十分好脾气地唤道:“兄长。”
眼前这人,名为元齐,乃是前朝王室子弟,本是被当今皇帝软禁了的,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巴结上了凉州城的煜王,换了自由,如今在凉州,虽说是蜷在这破破烂烂的落雪山庄中苟延残喘,但也算是吃穿不愁,过得十分舒适了。
视线越过书案,元齐像是神经质一般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谢渊,好半晌才道:“几日不见,我还以为你都不愿认我这个兄长了呢。”
谢渊嘴上说着:“兄长何处此言?”心里暗道可不是吗。
许是谢渊的神情表现地太过明显,元齐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将手中的书在桌子上轻飘飘一摔,道:“跪下。”
虽然心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且这间屋子的左左右右都安排了不少的影卫,谢渊还是不愿意跪下,他面上波澜不惊,全然当做没听见。
元齐与他对视半晌,终于冷笑了一声,道:“好,好,不跪也好,有骨气。那我问你,我可听说,你不想到我这儿来,还和陈五一起,废了我的影卫,可有此事?”
谢渊道:“兄长,若是一只羊硬是凑到一只狼的面前让它吃草,这只狼难道还要放这只羊一马吗?”
元齐嘴唇哆嗦了两下,接着道:“呵,口齿倒是越发伶俐,只是你难道真以为,自己担得起狼的名声吗?若非那几个老东西不肯承认我,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谢渊抬起头,看着元齐,戏谑的眼神中似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道:“那几个老东西……兄长既然这么说……看来,徐老先生是你杀的吧?杀了他,又把母亲的画像留在那里,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元齐走近谢渊,微弯下身,一手扣着谢渊的下巴,道:“你的消息倒来的挺快,看样子,这又是谢敬之告诉你的吧?”
他将谢渊的头又抬起了一点,玩味道:“傻弟弟,你难不成现在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吧?”
谢渊被他扣住了下巴,说不出话来,却仍没失了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只是这时,这笑容里仿佛夹杂着一分不愿认输的味道。
元齐继续道:“既然你问我打的什么算盘,那我便回答你。”
他站起身来,张开精瘦的双臂,张狂地大笑几声,继而声音沙哑地道:“那当然是要搅乱凉州这摊烂水了!”
谢渊终于有些变了脸色,道:“兄长,我劝你一句,无论哪朝,凉州都是边关重地,你若是拿凉州开刀,一步行差踏错,后果都会不堪设想。”
元齐道:“那又如何?你看看现在的凉州!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乱臣贼子,拿凉州这样的地方当他的墓地!毁掉了边防城墙为他修皇陵!哈哈哈哈哈,难不成,我还要对他手下留情?还有,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少对我指手画脚!”
谢渊沉默半晌,道:“兄长,你想清楚了,这可是在拿凉州城上万生灵为一姓之私欲做赌注。”
他闭了闭眼睛,继而斩钉截铁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元齐看向谢渊,冷哼一声道:“天真,这世上不义之人多了去了,可没哪个自毙了。我暂时还不想动你,若你不想给凉州陪葬,就听我的话去做。可别忘了,你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呢。”
谢渊皱了皱眉,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元齐回到书案钱,轻叩桌面,饶有兴致道:“你这张脸,不用倒是可惜了。”
他端起一杯清茶,抿了一口,继续道: “煜王殿下最近一直在凉州为黄陵监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可是出了名地爱南风,尤宠美少年。前几日他府中一人还到我这落雪山庄游了一遭,买走了几个小门徒要献给他,我看,等到送货的时候,你也跟着去吧。”
谢渊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明白了元齐话中隐晦的意思。少年心性,本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辱的,可是谢渊攥了攥拳头,仍旧没有说话。
元齐把玩着手中的玉石,看着谢渊的神情,玩味道:“放心,我怎么会让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去以色侍人呢?这次去,我是有事交给你办。”
谢渊终于抬起眼帘,问道:“什么事?”
元齐道:“杀了煜王。”
一室无言,房中瞬间寂静地可怕。
最终,元齐打破了沉默,继续道:“煜王本就无道,他在凉州作的恶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你不必有什么负担。而且……事成之后,我可以把解药给你。”
听到解药两个字,谢渊呼吸微滞,继而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好……我答应你,还望兄长不要食言。”
元齐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明日煜王宴客之时,也是我交货之时,马车我已经备好了,你明早便同我一起上路吧。”
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元齐继续道:“对了,长平侯萧恒这几日好像在凉州,说不定也会拜访煜王府。我也算同他打过交道,这人很是不简单。你要提防着,以免坏了我的大计。”
听到长平侯的名字,谢渊心中似有些触动,嘴角牵出一抹自嘲的笑,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房间。
谢渊走远之后,一直立在元齐身边的黑衣人终于出了声,道:“主人,恕属下无礼。但属下有一话不得不讲。”
元齐摆摆手,傲慢地道:“讲。”
黑衣人恭敬道:“小殿下并非池中物,况且他一直以来与我们都不算齐心,这样放他去煜王府,变数太多,我们当真……能控制得了他吗?”
元齐擦拭着手中的玉石,道:“无妨,不说我们,就是煜王也不是吃素的。他进了府,就是两面受敌,还能翻的了天?况且……我也等的够久了。”
谢渊回到自己家中之后,陈五便凑到了他的跟前满腹狐疑地东问西问,他虽然知道自家小殿下是个不愿意把委屈往外讲的人,问了也是白问,但还是放心不下,那什么狗屁的大殿下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怎么着都忍不住要多两句嘴。
果不其然,谢渊顺口编了些胡话便想要搪塞过去,陈五见套不出什么话来,也只好作罢。
连着应付了这几波人,谢渊已经十分疲累,回到自己房中后,他几乎是刚挨上了枕头,便沉入了睡梦之中。
或许是生死横亘在前,上天难得赐给了他一个美梦。
那是四年前的上元,谢渊于凉州城外梦回亭,初遇谢敬之。
谢渊幼时,曾听徐老先生讲学,其他都记不太清,唯有一句,因为当时不懂,所以尤为印象深刻——人活一世,不该为一念所困。
如今时过境迁,他虽年纪尚小,却也悟出了一些,大抵像元齐那样终日奔忙,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就是所谓困于一念的人。
而他自己,懵懵懂懂间,也曾尝过所谓执念,所谓放不下,是一种什么滋味。
十五年前,他刚出生,他的母亲便抱着他跳入了火海之中,此后他便落下了五年多的眼疾。
宫中的容妃娘娘听闻此事,力争许久,终于将他带回了自己的煜庆宫亲自抚养。容妃素以仁善闻名,在这之前她便已经抱养了年幼失怙的长平侯萧恒,从此,他们便三人一起居于煜庆宫。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是谢渊所经历的为数不多的温暖时光,即便那时候的他并不能看清二人长相,他也知道,他们都该是温柔模样。
然而,他的童年却在五岁时戛然而止。他本以为,他于萧恒,会像萧恒于他一样重要,却没想到,那一句“来年上元,北疆凉州城外梦回亭,我一定去接你”最终变成了一个不会兑现的承诺。
而他脑海中那些弥足珍贵的回忆与期盼,也在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中,彻底葬身在梦回亭中。
四年前的上元,大雪封城。他被困在梦回亭,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死过去。
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将他裹进了一件冬衣里。
谢敬之打着一把油纸伞,为他遮去了所有风雪。他在恍恍惚惚间,只觉得,他一直等待的恒哥哥,他想要的恒哥哥,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翌日清晨,谢渊是在一阵‘劈里啪啦’声中醒来的,而这中间,还夹杂着人声的骂骂咧咧。谢渊顶着一脑门子的瞌睡虫,随便披了件衣服便出了门想要看个究竟。
谁知还未跨出房门,谢渊就听见了陈五吆喝的大嗓门:“姓谢的,你这大清早的是来找茬的吧!”
虽然知道不是在骂自己,谢渊还是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因为,这肯定是谢敬之和陈五又杠上了。
果不其然,此时谢敬之正站在厨房门口,风度翩翩,仪态潇洒,唯独脚下躺着的一地碎瓷片有些煞风景。
而厨房里面的陈五,则是一脸要吃人的表情。
谢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虽然看这情况他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却还是忍不住看向了谢敬之,那眼神就像在说:“这怎么回事?”
谢敬之丝毫不感到羞愧,脸不红心不跳,一脸坦然地交待道:“没多大点事,盘子没端稳。也不晓得陈五非得扯着嗓子喊什么喊,大清早的,让小孩子睡觉不好吗?”
陈五顶着满头黑气,吼道:“什么,这叫多大点事?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连个盘子都端不稳,待会我可吃什么啊?”
谢敬之走近陈五,掀开他面前砂锅的盖子,道:“啧啧啧,逝者不可追。你这不还煮了一锅粥吗,凑活凑活饿不死的。”
谢渊看着那砂锅里飘着的那些隔夜白粥,一下子就被气笑了,这人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谢敬之仿佛没看见谢渊的脸色,继续厚着脸皮好死不死地凑到了他的跟前,道:“阿渊,我看这粥成色不好,你也别跟陈五抢了,拿我给你的压岁钱上街买点,银子不够了就找我要。”
谢渊感觉自己已经懒得和他多说什么了,抬脚就想转身回屋,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没想到没走两步,又被谢敬之叫住了: “哎,阿渊别走啊,你看,昨晚我把那个要送你的礼赶制完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谢敬之像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木盒子送到了谢渊眼前。谢渊虽然现在已经完全不相信谢敬之能良心地拿出什么他喜欢的“好东西”,却还是不好意思扫了他的兴,接过盒子打了开来。而令他惊讶的是,那里面竟然躺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火器。
这一下子,他有些呆住了,好半晌才有些木讷地问道:“这是……?”
谢敬之看出了谢渊的喜欢,更加得意,笑道:“怎么样,喜欢吧?这个啊,叫三眼铳,一次可以填三个药室,还可以连发,对付个把小毛贼不成问题。”
谢渊虽然喜欢的很,却还有些嘴硬,不太想承认,只别扭道:“我拿着这个,不会被官兵盯上吧?”
谢敬之笑眯眯地道:“放心吧,这个现在已经放开到民间了,只要是有编制的,都没问题。你这个就是在编的,当然了,我昨晚给你改了改,要不然,小孩子拿着我也不放心啊。”
听他这话,谢渊本想辩驳两句自己早就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却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狐疑道:“你这是……昨晚一晚上改好的?”
谢敬之立马腆着脸自夸道:“对啊,厉害吧。”
得到了答案,谢渊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谢敬之刚才会连个盘子都端不稳。
改制火器本就繁琐而劳累,一时半会根本做不好。想必谢敬之昨晚根本就没怎么休息,才能在今早完工,如果真是这样,他那双手,能不脱力吗?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感动好,还是该顶撞他两句好。
然而,命运似乎是不打算给他这个犹豫的机会了。院落外,一阵马嘶传来。腰悬长剑的元齐跃马而出,视线径自落在谢渊身上,到:“该交货了,走吧。”
☆、惊鸿
马车稳稳行进,不知过了多久,最终在煜王府前停了下来。十几个身穿各色服饰,面容清秀的少年陆续从马车上下来。
煜王府的守门家丁看着这阵仗,在心里连连叹气。真是作孽啊,不知道这次又要糟蹋多少孩子了。可是他只是一介平民,即便看不惯煜王的作风,也要仰赖煜王生活,他怎么想的,又有谁在乎呢?
无奈之下,他只能一边叹气,一边领着这群孩子进入府中。
从谢渊家中行进至煜王府,约要半日的时间,因此现在已是傍晚了。往天边看去,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而煜王府东侧,淡淡流光铺洒在了府中一座高高矗立的玉楼之上,将原本在入夜时分黯淡下去的玉楼重新照亮,显得莹白而又剔透,引得这群孩子纷纷抬头。
这时,自人群中,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敢问这位伯伯,这座玉楼可是当今圣上开国之时赏赐给煜王殿下的那一座?”
家丁循声望去,这才看到了人群中的那个白衣少年。家丁以往接待了颇多这样的孩子,只是他们进了煜王府后,不是怯懦退缩,便是垂头丧气,没有一个向这少年一样愿意同他搭话,这让家丁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