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令家丁更为惊奇的是,那少年虽衣着素淡,不事雕琢,身上却仿佛奇迹般地有着某种令人移不开眼的气质,这使得家丁更为他感到惋惜,因此友善地道:“正是如此,这可象征着无上的荣光哩!”
谢渊笑了一笑,表情甚为纯真,又继续问道:“听闻煜王殿下受赏之后,楼中笙箫日日不歇,灯火夜夜不息,只为感念圣恩。那不知这次为何竟听不到笙箫之声,也看不到灯火通明呢?难道这玉楼是已经另做他用了吗?”
家丁看上去也有些奇怪这一点,摇了摇头道:“老爷们的事我哪能知道啊?想必该是为了节俭吧。毕竟若是算上前朝开国之时所建的那些,如今中原的玉楼,少说也有百十来座,若是全部效仿王爷笙箫灯火不息,岂不是要把国库掏空了?”
话刚说完,家丁便感觉不妥,这听上去怎么像在骂王爷铺张呢?
意识到之后,家丁便赶忙截住这个话题,一边转身向前走去,一边有些不安地道:“好了,小孩子家的,想这么多干什么,还是想想以后进了府该怎么办吧。”
过不多久,这一行人便到达了府中一处别院。此时,院内站着几个打扮艳丽的女子,她们甫一看见这群少年,便睁大了眼睛,争相凑了上来,
其中一个甩了甩手帕,声音娇媚,道:“呦,这些可都是新来的小官?”
家丁有些生气地道:“什么小官?这些可都是清清白白的孩子。”
女子娇笑道:“行行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家丁不愿再啰嗦,直入正题道:“老规矩,给这些孩子换身衣服,现在王爷正开着宴,急着喊人去助兴,你们手脚可都麻利些。”
女子们听罢掩嘴巧笑连连,翘起兰花指撒娇道:“放心,待会我们一定把这群小哥打扮地一等一的好看,再选几个小姐妹陪着他们一起去,一定能让王爷满意!”
吩咐完了,家丁已然不想在这里多呆,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中女子顿时没了约束,将这群少年团团围了起来研究个不停,嘴里还一直说着些没轻没重的玩笑话。
这群少年的阅历普遍不深,哪经得住这种场面,顿时个个都红了脸。
好在这些女子还记得自己任务在身,拿起尺子便开始为他们配起了衣物。
其中一个女子站在谢渊身旁,毫不脸红地调笑着:“呦呵,小哥这身量这长相,真是绝了,我算是头一回见呢!以后跟了王爷,得了宠,想必前程都不用愁了!”
虽然这话在谢渊听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夸赞,但他也懒得同她争辩,只挂着一脸友好的笑却不说话,任她自言自语,自讨没趣。
但这群少年并不是个个都如谢渊这么沉得住气的,此时,其中一个已经涨红了脸,对给自己量尺寸的女子厉声道:“你在瞎说些什么!我才不愿到这鬼地方来呢!煜王害死了我爹,我……我恨死他了!”
这下子几个女子都齐刷刷变了脸色,其中一个忙上前拿手帕堵住了他的口,道:“小祖宗,你可嚷嚷什么呢,待会让王爷听见了,连我们都得跟着掉脑袋!”
少年看看周围面色各异的众人,越看越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更加理直气壮地道:“我没瞎说,我爹……我爹就是从煜王府的玉楼里面逃出来的!那里面——”
“小九,别说了!”
这时,谢渊出声打断了他。这有些冲动的少年在今天这群孩子里年纪排行第九,因此大家都称他小九,谢渊还记得。
小九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被镇住了,但眼神中还写着些不情愿和委屈。
谢渊使了个眼色,然后镇静地道:“小九,你爹爹的事我们其实都知道。我给你讲讲,你看对不对?他在玉楼里做工不小心受了伤,里面的管事私吞了那赔偿的银两,把他赶了出来,结果却让他不治身亡。”
谢渊轻咳了一声,挡在了小九和那群女子的中间,继续道:“你不说话,那便是没错了。虽说这样看来你爹爹的死确实与煜王府有关,可这么大一个王府,煜王殿下哪里能管的过来那么多下人?你恨他,是不是恨错了人?”
说着,谢渊走上前去,抓住小九的手轻轻握了一握,似在安慰他。
小九看了谢渊好半晌,眼神几变,最终低下了头,像是犯了错一般,支支吾吾地道:“你……你说得对。我该恨那贪心不足的管事……没有他,我爹也不会死。”
眼看着一次纷争平息,院中几个女子顿时松了口气,幸亏没闹起来,要不然谁也逃不了一顿罚,至于煜王府那些七七八八的事,谁想管呢?
兴许是瞧着这次这群孩子不像什么省油的灯,她们也不敢再随便说笑,反而认真地做起了事,动作麻利了许多,效率也高了许多。
过不多时,这些少年换上了新的行头。
只见他们个个身穿苍蓝色长袍,腰身处微微一收,勾勒出少年初见硬朗的身段,衣衫下摆绣着水色云纹,走起路来仿佛潮水翻涌。
尽管每一个人都显出了意气风发,年少清朗的样子,但其中最为出挑的,还是谢渊。
他本就比同龄人身量要高上一些,更经得住打扮,因此稍微用点心,就能看出气质的出众,这次他这幅少年公子的模样,就引得旁边几个女子啧啧称赞。
这时,家丁也恰巧来催,这些少年便跟着他又一路来到了煜王设宴的雅间。
向雅间内望去,看得见四角摆放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灯光烛火的照耀下它们熠熠生辉,更衬出雅间的富丽堂皇,而席中之人皆推杯换盏,不时大笑出声,看上去十分热闹。
坐于上首中央的,便是煜王。此时他正端着酒盏,眯起眼睛,有些微醉。
这时,席中一黑衣男子抚手拍掌,朗声道:“诸位,总是这样喝酒未免没趣,总要上些节目给王爷助助兴是不是!”
众人听罢,连声道好,煜王晃了晃酒盏,看上去也是饶有兴致,不无好奇地问道:“哦?是什么节目?”
黑衣男子道:“王爷别急,我这就叫他们进来。”随后,他转向门外,高声道:“进来吧!”
家丁对这种事已然驾轻就熟,赶忙使眼色给这些少年以及女子。而他们都已经从卖主那里得到了授意,此时即便再不情愿,也不能在煜王的地盘反抗,只能乖乖地进去。
随行的几个妙龄女子像是训练有素的样子,进入雅间后,先是面对众人盈盈一拜,然后领头的那个尤为娇俏的上前一步,道:“王爷,有酒无美人,有酒无歌舞,岂非失了风雅?您看,奴婢们为您跳上一曲如何?”
煜王的目光在这女子姣好的身材上下游移了几番,欣然应道:“说得好,便听美人的!”
场中琴师此时也已会意,手指舞动,琴音舞乐如流水一般缓缓泻出。
身着嫩黄色舞衣的女子们扬起水袖,扭动着腰肢,在雅间中围成一圈优雅舞动,身姿曼妙,像极了一朵水莲缓缓盛开。
众人看得入迷,连连拍掌叫好。
恰在此时,场中琴音陡变。一阵有如金鼓齐鸣的舞乐响起,和着鼓点,舞女的水莲一步一步完全绽放,而水莲之中,十个少年手持软剑亮相,清明之气令人耳目一新。
随着琴音,他们开始缓缓舞动手中软剑,剑势时如游龙穿梭,时如飞鸟翩翩,快时如雷霆骤至,慢时如月光流淌,变化万千,极为精彩。
而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在那莲心之上,谢渊手持一剑,点地而起,水蓝色衣袂翩跹,面对众人,清朗一笑,霎时场中寂静,谢渊也缓缓落下,真如落雪纷飞,此时惊鸿。
而传闻中喜好南风的煜王,在谢渊出现之时已然不能镇定,视线黏着在他身上不肯移开,像是被勾起了十分的兴致。
他的眼中渐渐散发出兴奋的光芒,在谢渊舞毕之后大笑一声,道:“好!待本王也与你过一过招!”
话音未落,他便迅速抽出身旁佩剑,直入场中,众人吃了一惊,堂堂煜王,竟然亲自上场舞剑?
但是谢渊之前的舞剑实在令人难忘,舞出了一身风骨,舞出了少年意气,相较之下,煜王就要逊色许多。
但哪里有人敢拆煜王的台,也个个皮笑肉不笑,心领神会,有模有样地喝起了彩。
而谢渊也重新举起了剑,先是微不可查地无奈地一笑,然后应着煜王的步子再次起势,两人在琴师破阵乐中起舞,倒也还算和谐。
煜王此时已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于谢渊的喜爱,舞剑之余一直紧盯着谢渊,眼神可谓十分露骨。但是,也正因他全然一片色心,才完全没有注意到谢渊此时已经变了招式,剑花一挽之后,他手中的剑直冲煜王破绽而来。
煜王脸色霎时一变,赶忙举起剑想要去挡,没想到,这时谢渊轻轻一笑,不甚在意地转势收剑,手中舞剑动作不停,神色却还十分优容。
众人松了口气,擦了擦因惊吓而冒出的冷汗,心道,舞剑拆招,正常正常。
煜王也舍不得自己的面子,只好硬生生沉下心神,扯出了一个强装从容的笑容。
只是,谁也没有看到,这个时候,谢渊已经悄悄抬起了另一只手……
☆、动乱
轻火器之道,重在出奇制胜,一击致命。
半空中,谢渊果断扔下长剑,落地之时又迅速拉动了手中三眼铳点燃的火绳,三发弹药连击,煜王已经来不及躲避,眼见便要被击中心脏。
这时,一阵利剑出鞘的声音传入了谢渊耳中,来人身影有如黑色雨燕,辗转腾挪间便绕到了谢渊的身前,将他的三颗弹药全都挡下。
而方才错愕非常的王府家卫这时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举起手中长枪,纷纷上前将谢渊团团围住。
只听一声“玎珰”一声脆响,方才出手如电的黑衣人不慌不忙轻巧收剑,眼尾余光冷冷地扫过谢渊后才收回去对煜王抱拳行礼,道:“臣尉玄,参见煜王。”
席中众人此时又惊又疑,探寻的视线越过了此时护住煜王的层层银甲卫兵,落在了他们眼前这自称尉玄的人身上。
那人身形劲瘦挺拔,英俊的五官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神情更是有些冷冰冰的,灯火映衬之下,给人一种难以触及的距离感。
众人互相对视,面面相觑,尉玄这个名字,若他们未记错,该是皇上跟前的红人长平侯萧恒手下的第一心腹,这么高的身价,为何会出现在凉州这种破地方?
而刚刚死里逃生的煜王此时尤为惊怒不定,脸色铁青。
但皇家子弟好歹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还算沉得住气,踉跄两步之后他立马稳下了身形,眼神不再慌乱,反而散发着狠厉的冷光冷光。
他单手撑剑于地,看向尉玄,道:“尉大人不必多礼,小王可还要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话音刚落,他又转向谢渊,厉声质问道:“小杂种,说,是谁让你来杀我的?”
谢渊看了看煜王身前身后围绕着的诸多侍卫,心中已是了然,这次计划算是彻底失败了。想到接下来可能的结局,他竟半点都不害怕,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一丝解脱感。
不知受了何种心情驱使,谢渊最终扬起了嘴角,释然一笑,道:“王爷不必费心,我的背后没有人。王爷在凉州做的孽想必自己也知道,往后像我这样的人,还会有千千万万,王爷小心提防便是。”
这段话说的十分不客气,可谓是当着诸多宾客揭了煜王的伤疤,他顿时怒不可遏,扬起长剑便要斩下。
好在尉玄还算眼疾手快,迅速抽出了剑替谢渊挡了下来,又道:“王爷息怒,情况未明,此时杀了刺客有弊无利。”
煜王冷笑一声,根本不愿意听他在说些什么。要知道,他刚刚可是差点被取了性命,现在对谢渊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杀之而后快。
然而,不知为何,尉玄似乎是十分不愿煜王动手,又道:“王爷息怒,臣须得多嘴一句,太后正月斋戒,皇族子弟禁杀生。”接着,他扫视了一番周围的人,又话里有话地道:“虽则臣信得过在座诸位大人,但王爷还是小心为上,免得隔墙有耳。”
这话煜王似乎听了进去,脸色几变之后,终于放下剑来,道:“好,这次便听尉大人的。来人,把这个刺客带到水牢里!”
众人本以为这段插曲就此告一段落,纷纷回席,没想到这时变故又生,守门的侍卫急匆匆地冲进来,道:“王爷!不好了!不好了!王府失火了!”
煜王登时破口大骂,道:“失火了?你们怎么做的事,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今天真他娘的晦气!”
侍卫不敢答话,一边匍匐跪拜飞速地禀报着情况,一边哆哆嗦嗦。
煜王已是十分不耐烦,三步并两步地走出了雅间,然而,他却没有想到,火势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整个王府已经被笼罩在熊熊烈火之中,最为高耸的玉楼处浓烟滚滚,火海既照亮了黑夜,也肆无忌惮地侵吞着一切。
煜王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前有刺客,后有大火,桩桩件件,怕是只有傻子才信这是什么巧合!
经过刚才一番刺杀风波,众人惊魂甫定,这一出门又瞧见火势滔天的景象,瞬间乱作一团,有的官员已经趁着煜王不注意,在跟随而来的家丁的协助下四散逃命。
王府侍卫一时也是手忙脚乱,不知道该顾全哪边才好。
而此时的谢渊却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从刚刚尉玄出现时,他便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因为谢敬之同尉玄交好的关系,他同尉玄也算有过几面之缘,还算了解一些,此人对煜王并无半点好感,再加之他从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往往是神出鬼没,很少有人知晓他的行踪,所以他肯现身来救下煜王,之后又三番五次拦下了煜王的冲动之举,他才不信这是尉玄真的为了煜王着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