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他称霸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再回想少主离开钱塘那日悲伤的表情,原来是知晓父亲已被杀害,纵他平日叛逆任性,到底是父子之情割舍不断,犹豫再三,最终选择回到长生殿。
不过即便他想逃,洛尘也会将他赶尽杀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我不得不再次感叹,这伪君子城府之深,计谋之高,实在自叹弗如。
可惜他算漏一招。
当日我见这副教主伪君子作风便心生厌恶,并未承认解药之事。
若他能耐心蛰伏,待摸清我的底牌,将我除去再动手,定万无一失,可他偏按捺不住,急着动手,便给自己留下隐患。只要我将解药给少主,长生殿诸教众自然更愿臣服在我们这边,叫他霸业成空。
然而,少主却只字未提,独自离开了。
若不是他自负到认为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敌万数教众,便是多疑猜忌到即便有情人蛊相连仍不信任我。
我实在救不了找死之人。
但也只得去救。
他走后没几日,我体内的情人蛊突然开始不安地乱窜,我知道他定也陷入苦战,便试探地问白界立场。
原以为她同样对魔教没什么忠诚,但她却说愿同我站在少主这边,又道当日那侍女红杏其实爱慕副教主已久,我前脚走后脚便要去告密,被她拍死在殿后,却被我路过恰好看到。
我半信半疑。
她便冲我眨着媚眼,笑盈盈道:陆郎,女人若爱上一个男人是藏不住的,看眼神便知。
我没明白她是如何看出的,仍换作其他打扮与白界赶回长生殿。路上再次听闻,被长生殿镇压已久的邪道十大派因不服屈于正道脚下,再度联手作乱,此次叛乱牵连甚广,变作内战,邪道自相残杀,血流成河。
想来激战关头,洛尘无心力对付我,抢占时间仍能搏得一条生路。
绝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我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只能走夜路,捡偏僻处走。逐越还小,承载不了两人,便让体重较轻的白界骑,饿了就啃干粮,喂野草,连睡觉的时间都无。
待快到长生殿时我们都精神不佳,情人蛊传来的讯息越发不安狂躁,甚至开始啃食骨肉,此时已离武道大会过去半个月。
天空仍旧阴霾着,不肯放晴,不知这风雨还要多久才能止息。
我们正当赶路,却在山间丛林中遇见一伙武林盟打扮的人,约四五十人,我看那打头的少年有些眼熟,却一时没想起来。
此处不宜动手,赶赴长生殿救人要紧。
我与白界相视一眼,连在溪边喝水的白马都不敢找,悄声换个方向,却迎面遇上另一波武林盟众,那带头的正是霍江南。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这动静却惊动了原来那拨人,将我们团团围住。
那少年见到我如见杀父仇人,眼睛血红,手攥成拳,颤抖不停,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我才想起这少年便是曾被我羞辱过的,那位陈大夫的儿子,不由哀叹时运不济,冤家路窄。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我握紧手中窄刀,环视周围人影绰绰,约莫近百人。
与白界相视一眼,朝薄弱处同时出手。她袖下艳红绸缎脱手飞出,击在拦路之人胸口,内力贯入红绸之中,那柔软华贵的绸缎竟如铁锤般有力,将那人肋骨打断,吐血倒地。
红袖万丈,舞动翩跹,周围人竟连她的衣摆都未能碰到。
若有人靠近,我的刀便直取心窝,那红绸沾了血,在夜色下越发妖冶阴森。
自这百人间,横杀出一条血路。
正这时,霍江南手中斩雨剑出鞘了。他练剑正是为了杀白界雪耻,斩雨剑将她功夫克得死死,切瓜撕菜般将那漫天绸缎斩断,断作数截,坠入枯叶堆中。
对方人多势众,我不欲纠缠,见那处已呈出缺口,拉着白界喝道快走!
然而还未逃出包围,却感到心胸大痛,情人蛊骤然失控,疯狂冲撞,要将心脏啃食咬碎般,我什么都来不及想,痛叫一声,吐出大口鲜血,晕厥在地。
发生什么了?
为何情人蛊的感应消失了?
我已无力再想,在黑暗中浮沉,恨至极点时,连梦里也是他。
可他曾经却是我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梦中的青城山依旧绿水环绕,白云悠悠,山川河水,千古未变。
我自师父书房走出,手捂住胸口作痛的伤,想着方才说的事,迎面便遇到小陆星临,板着冰玉般的小脸,像个小仙童,对我质问道:“师兄,你可有话对我说?”
这小孩素爱管我闲事,我昨日深夜回门派,他能安分到现在已是难得。我疑心他看出什么,便冷静地反问:“你认为我该说什么。”
陆星临道:“先前你说要教我白云剑法第三式,怎回来便忘了?”
吓我一跳,还以为什么事。
没想到这小孩学剑如此之快,我教他一招,不过几日便领悟贯通,急着要学下招了,可我现在……
正为难,便听一道春风般温和的声音,及时帮我解围。
“小师弟,师兄另有事要办,不如我来教你吧。”
我看向那人,依旧风姿俊雅,面容温文,飘然若仙,光看着便赏心悦目,恍神间竟忘了该说什么。他与我擦身而过,偷偷将一瓶伤药塞到我手中,这才拉起陆星临的小手转去了练武场。
他怎看出我受伤了?
我摩挲手中药瓶,掌心还残存着他的温度,远远看着那道蓝衣翩然的身影,好半天才想起回房上药。
前日我下山约战灞柳坞四恶,杀死三人后,被最后那人弹出的麻针打中,对着我当胸一刀,好在我反应快,中刀同时出剑,划破那恶人的喉咙,否则必死无疑。
这伤并不危及性命,看着却极为吓人,皮肉向外翻卷,大片鲜红,外层却泛白。
我知道犯了大事,若被师妹师弟们知晓,定又要哭着闹着不让我出门。虽是出于关心,但我自由惯了,若终日被管束,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刀痛快些。
便瞒着所有人偷偷包扎,但因不会处理,刚出趟门便再次崩裂出血。
我朝伤口撒了些药粉,再剪开一段麻布,打算重新包扎,却发现伤口的血奇迹般地止住了,甚至有愈合迹象。我怔住,好奇地拿起那白玉药瓶,嗅那药粉气味,心里疑惑,这等灵药恐怕千金难买,不知师弟哪来的。
也懒得想,没被发现便好。只想到师父今日所说之事,心情愈发明朗,换了身衣服,倒杯酒打算喝酒。却有人轻叩门扉,来人正是师弟。
他进屋闻到酒香,不由莞尔笑道:“师兄还能喝酒,看来伤得不重,不如我让师妹来帮你包扎吧。”
这是威胁吧?好像是威胁。
若被嫣儿知道,定要哭闹生我的气。
我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道:“好师弟,咱们就此打住,来陪我喝酒,我有事与你说。”
他不动声色地将我面前的酒盏拂到桌角,我够不到的地方,方才坐下。
我便对他笑道:“嫣儿嫁人后,师父要离开青城山云游四方,打算将掌门之位传与你,你可愿意?”
他淡然一笑,把玩着那酒盏,道:“恐怕师父是要将掌门之位传给师兄,师兄推掉了吧?”
我一怔,他怎又猜到了?他年纪轻轻被提名武林盟主,根基不稳,定有人心里不服。对外又有魔教少主独孤诚不知为何三番四次要他性命,作为师兄,我自当尽力保护他。
但这番话却不能与他明说,恐他自尊受挫,便安慰道:“怎么会?这是师父的决定。我不在时,希望你能照顾好师弟师妹,将青城派发扬光大。”
他掌心酒杯震起圈圈涟漪,问:“师兄要去哪?”
想起此事我越发雀跃,欢喜笑道:“师父说我尚有亲人在世,他过去不愿认我,但时隔多年,亲情割舍不断,似有所松动,望能冰释前嫌。”
他仍神色温和,但我观察他入微,一眼便能看出此时他情绪低落,想来定是害怕我走后他孤苦伶仃,便拉着他的手柔声安慰道,“师弟放心,即便有了亲人,我也会回来找你、你们的。”
他只问对方是何身份。
这师父并未提起,我也不知晓。
他若有所思,修长的指尖轻划过杯沿,展颜一笑,又是俊采非凡,站起身来提笔蘸墨,在纸上落下瘦劲清峻的三个字——陆铭越。
对我说道:“师兄,你先前给我的字,我临摹了许久,你看写得如何?”
我看着那名字,险些以为是我自己写的,连连称赞道:“师弟,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奇才,琴棋书画,斧钺刀枪,都信手拈来,可惜。”想起他年幼的遭遇,心生惋惜,黯然叹道,“若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他便不用受那些苦了。
他出神地盯着那三个字,笑道:“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
我想也是,他还有大好人生,我却注定四处闯荡,不会安于一处。
还是来日方长。
第二十六章 白界
噬骨剜肉的痛退潮般消去,我自长梦中醒来,却见天色仍是深夜,浓云低垂,阴风低啸,林间树影森森。
意识渐渐回到身上,我活动手脚,确认四肢都在,但却被牛筋绳反绑在身后,勒进皮肉,令我动弹不得。便摩挲找寻匕首,却发现匕首暗器均在昏迷时被收走,只好暂时放弃,半睁着眼打量周围。
是围着篝火的武林盟众,却不见白界的身影,当是跑了。我毫不意外,当时的情况换了我也会自己逃,更何况白界这种为活命不择手段的人。
我本想装晕蒙混过关,却方才的动静却被发现。
那少年小陈见我醒来,瞪着赤红的双目,便扑上来掐我脖颈。他没有武功,但我被绑得动弹不得,却也无法反抗,被掐得眼前发花,肺几乎炸裂,垂死时却被那霍江南拉开。
“盟主说过,要活的。”
小陈的手不甘地揪着我的衣襟,目眦欲裂,额角青筋绽起,五官狰狞,我几乎能感到那股要将我烧尽的怒意,低喝道:“他杀了我父亲!还那样羞辱我!”
他即便柔弱,下了杀手我也被掐得喉咙发痛,咳个不停,艰难地喘气。听闻此言,忍不住边咳边道:“恕在下直言,因为你父亲邪道血流成河,死了多少人,你全看不到吗?”
话刚说完,便重重挨了一耳光。
“住口,你这妖人有何资格说话?”
这下虽没教主打得狠,却也将我打偏过去,头晕目眩,侧脸针扎般痛。我想自己现在模样定是狼狈不堪,左脸通红肿起,长发散乱垂落双肩,连脖颈都是青紫掐痕,被如肉粽般捆在树旁,何必自取其辱?便倚靠在身后树干,不再吭声。
毕竟在他们眼里,我这种魔教妖人,死多少都是应该的。
这霍江南前些日子因我当众受辱,弟弟又被我虐杀,同样恨我入骨,牙咬得咯咯作响,道:“虽不能杀,但留口气便够。”
仇人面前,求饶无益。
那少年年纪虽小,却精通医术。金针封穴,我半分内力都使不上来,被他们推倒在地,头撞在石板上,想抬头却被踩住,这群人持手腕粗细的树枝朝我没头没脑地砸下。
匆忙间我只能堪堪以手护住脑袋,怕被打傻,会忘记报仇。
不知这轮毒打持续多久,浑身都在痛,已分不清哪里痛了,只听一声脆响,不知是骨头断了还是那树枝终于打断。我以为终于结束,那霍少侠却道我满身泥污太脏,令人将我扔进溪中。
此时已是深秋,溪水冷得刺骨,冻得我打了个哆嗦,从水中爬起,借着残月微光,看到自己苍白失色的脸,长发如水藻般漂浮在河面。
还未喘匀便被猛地按入水中,呛了一大口,我不住地咳,越咳呛进肺里的水便越多,但压在脖颈的力气却未卸去。我垂死挣扎,却挣脱不开那些人的手,险些要被活活溺死时才被拉上来。
我伏在鹅卵石河岸边咳边喘,乌发打湿成缕,紧贴着耳鬂,冰冷的水珠沿发梢滴落,连一根指头都没力气动弹,却再度被按进河里。
我清醒时,眼里定是射出仇恨阴冷的光,若能化为利箭,早将他们杀死千次万次。但我却已渐渐茫然,失去意识。
只听他们说着:这妖人罪孽深重,恶贯满盈,就该如此对待。
我觉得他们说得没错。佛经曰,诸余罪中,杀罪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我这妖人身负命债无数,已是罪恶滔天,死后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师妹死了,我娘死了,这世间还有谁能渡我?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剑寒清,每回都抓住我,每回都放了我,总是救我于危难,我知道这么想太过软弱,只是……
为何这次他没有来?是还没找到我吗?
天光乍破,东方现出一丝熹微的光。
这轮折磨直到他们累了才暂时告终,我被绑在角落,由小陈盯着,他阴郁地盯了我半天,掰开我的口喂入一枚药丸,捂住口迫我咽下。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定不是好东西。我与他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说他父亲并非善类,可罪魁祸首却是教主,即便没有陈圣手,也会有别人,这小孩却是无辜的。
但我无暇理会,这些日子死的人太多了,谁不无辜?谁不可怜?
正想着,却觉手腕一松,缚在背后的绳索被暗器打断。我偷瞄向对面树稍,发现那里藏着一抹红衣身影,她抬手抵唇,看看小陈对我狡黠地眨眨眼。